黃緗兒完全明白他們?yōu)楹螘?huì)是這樣的反應(yīng)。

    只用往前倒一日，以她對(duì)崖邊寺的崇敬，再聽到大僧說得這樣詳真，她應(yīng)當(dāng)也會(huì)如他們這般、心中連一絲懷疑的念頭都不會(huì)閃過、自然而然地就相信了。

    她不僅會(huì)熟視無睹地默許寺中僧人將那女子堵嘴拖走，說不準(zhǔn)還會(huì)寬慰大僧一番，再唾一唾那伙撒潑鬧事人的可惡。

    但她們剛經(jīng)歷了柳善一事，正是對(duì)崖邊寺疑心最重的時(shí)候。因此無論見到什么，都會(huì)在心中先問一問真假。

    “阿健，把那仆婢帶過來?！秉S緗兒下令道。

    領(lǐng)了命，阿健當(dāng)即帶著四個(gè)孔武有力的婢女揎拳擄袖上前，一副寺僧不把人交出來、她就要蠻橫搶人的架勢(shì)。

    那幾名抓著仆婢的寺僧不敢大庭廣眾對(duì)她們動(dòng)手。大僧又正背對(duì)著他們，以致他們沒法看到他的神情、從中拿到主意。

    猶豫著，他們?cè)诎⒔⑷死邥r(shí)沒有往回奪。

    “我今日剛習(xí)得了個(gè)道理，便是凡事不能只聽一面詞。崖邊寺的說法，你已聽到了。對(duì)此，你有什么要說的？”

    黃緗兒看著被押到她跟前的仆婢：“我既敢在這里管了這事，便是自信有手段能查出真相。如果你真是為了勒索錢財(cái)，現(xiàn)在立馬認(rèn)了，我最多不過將你送到官衙。依大梁律，‘恐喝取財(cái)罪’雖要受杖刑不假，但也比你說謊被我發(fā)現(xiàn)、憾感生不如死、最終連條全尸也保不住得強(qiáng)?！?/br>
    “我沒有說謊……”

    嘴里沾著血的布一被取出，仆婢立馬向著黃緗兒迫切地嘶啞道，“他是鳴水縣山匪的頭領(lǐng)之一，殺了縣里的許多百姓，我爺娘！我幼弟！都被他殺了！”

    “你說去官衙？依律法？”

    仆婢張著嘴，每個(gè)齒間都在滲血，”官衙若是公正，怎么會(huì)讓山匪在鳴水縣隨意殺人？他們是一伙的！官衙和他是一伙的！”

    哀從中來，她悲啼地吼著，泣血漣如，“從我出生起，縣衙與山匪便是蛇鼠一窩，日□□迫我們干活，百姓中但凡有人露出不忿，家中便會(huì)有人遭到毆打甚至屠殺。我阿耶……”提起父親，她抖了聲，“我阿耶在縣衙做賬房，雖然對(duì)縣衙、山匪痛恨至極，卻一直不敢表露。有一天，朝廷來了個(gè)巡查的大官，說是要替圣上清查百官。我阿爺以為盼來了救星，便冒死將縣里的實(shí)情告訴了他，誰知他早已被縣令收買……我家……滿門……只留下了我和年邁久病的祖母，以儆效尤……”

    她聲音抖得厲害，話不成句，可誰都能聽明白她在說什么。

    “兩年前，山匪終于被剿，縣衙里的官兒都被殺了頭，我以為惡人死絕，我大仇得報(bào)，便在安葬了病逝的祖母后離開了鳴水縣，憑著女工手藝、隨商隊(duì)四處過活……可我在崖邊寺，看到了他……”

    仆婢梗著青筋畢現(xiàn)的脖子、扭向大僧。

    她恨得節(jié)齒咬牙，齦縫滲出的血絲溢了滿唇滿口。

    “他逃掉了？他殺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他憑什么……還活著？”

    目眥盡裂，仆婢的面容扭曲不甘、真真恍如從地獄追出的冤鬼。

    “我要?dú)⒘怂乙獨(dú)⒘怂?！?/br>
    她吼著，卻掙不開，被押跪在地，連起身都做不到。一聲又一聲，哀鳴聲聲低去，悲泗淋漓蕩在整座寶殿。

    “官匪勾結(jié)，草菅人命，大梁治下，竟數(shù)年間都有此等無法之地？”

    殿內(nèi)，有小娘子憤然，看向大僧的神色已與此前有不同。

    “無量光佛?！?/br>
    大僧念了句佛號(hào)。

    他看著仆婢，雙目中無悲無喜，合十而道：“施主所言悲切，貧僧修行尚淺，不能辨知真假，倘若其情為真，足令神佛動(dòng)容。可即便施主對(duì)過往諸事的所述皆真，為何便認(rèn)定了貧僧就是那匪首？那人姓甚名何，確有從當(dāng)年的剿匪中逃走嗎？可有海捕文書？朝廷下發(fā)了他的畫像嗎？”

    大僧接連發(fā)問，聲徐徐，但力千鈞。

    仆婢張著口，急至渾身發(fā)顫，卻一句也答不出。

    “世間之大，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貧僧想，那匪首或許早已伏法，是施主憂懼太深，故而將我認(rèn)作了他?！?/br>
    大僧對(duì)著仆婢說罷，又看向眾人：“貧僧在受神僧感悟出家前，所居所行，俱有公驗(yàn)為證。貧僧未曾聽說過‘鳴水’這一縣名，更沒有去過?！?/br>
    說完，他又如佛陀般垂眸，眼中神色仿佛在對(duì)眾生哀憫。

    他輕輕嘆道：“生于施主口中之地，何其不幸。既然目之所及、盡如人間煉獄，為何不早早逃命、舉家搬離呢……”

    “因?yàn)闆]有路……”

    在一眾小娘子的身后，一直垂著首的陸扶光喃喃出聲。

    她在小娘子們的讓行中上前，雙眸定定地望著仆婢：“你說的鳴水縣，可是如今范陽旁、鳴水河石橋?qū)γ娴哪亲h？”

    “是！是！”

    聽到這句話，仆婢猛地挺起身！

    仿佛溺水者見到浮木，她大睜著雙目、仰望著眼前這位鬢邊牡丹微垂、宛如神女臨凡的小娘子。

    “你知道……知道我說的……”

    她想要向她伸手，但手臂剛動(dòng)，就又被摁了回去。

    “我知道。”

    小郡主輕聲地安撫她。

    “鳴水縣自古僅有一條水路可通向外面，可過河的唯二渡船皆在縣衙手中，縣令不許，便沒人能逃掉。”

    “我不知她是不是如大僧所說，憂懼太深、認(rèn)錯(cuò)了人。但是大僧，”她轉(zhuǎn)過頭，“鳴水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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