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夠了。她心道。

    暮色沉沉，趙羨望著她背影，幾欲上前，欲言又止。

    他想起自嶗山歸來朔州那一日，一身風(fēng)雪上門，再見薊縣故人。

    彼時(shí)，她尚因幾近魂飛魄散而在沉眠，他便先單獨(dú)面見將軍，喜不自勝地道：

    “不負(fù)將軍所托。小道十年精修，為魂魄重塑rou身一術(shù)，我或能一試?！?/br>
    當(dāng)初，他能從薊縣去嶗山修行，全仰賴將軍名震四海，祖上與嶗山有舊，他方能入門。

    一月十年嶗山之行，他蒙受將軍恩德，終是能全他心愿。踐行二人之前的約定。

    豈料將軍卻搖了搖頭。

    趙羨訝異萬分，不知他為何改變心意。

    只見男人立于微雨之中，淡淡地道：

    “她這一世生前囚于深宮，死后囿于執(zhí)念，多磨難，少喜樂，我知她心念輪回，一切重頭再來。”

    “若非她心甘情愿，我不會(huì)強(qiáng)留?！?/br>
    春雨寥落如絲。隔著雨幕，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回首，朝著他躬身行禮，道：

    “你我此約，望敬山道人，自此緘口，永不重提?！?/br>
    趙羨只得回禮，應(yīng)允下來。

    此間夜色徹底沉了下來。

    一樹缺月殘枝。樹影之下，一大片煙氣反射出陰森綠光，幻化出幾道人形，跪拜在女子暗花裙裾之下。

    “稟娘子，我們找到了！”

    只見一眾小鬼抬著大紅轎子，由遠(yuǎn)及近，從叢林深處飛也似地來到沈今鸞面前，笑容可掬，捧起雙手向她討賞。

    無數(shù)紙錢紛紛飄落，轎子一著地，小鬼幻化作無數(shù)道青煙裊裊散去。

    趙羨和沈今鸞一道上前探看，舒下一口氣。

    “秦昭的尸首，果然和當(dāng)初顧虞郎一般，被丟入了牙帳前的亂葬坑?！?/br>
    趙羨說過，死者頭七之前，可施法還魂。七日之后，閻王都無能為力。

    自牙帳歸來，她就命小鬼去亂葬坑蹲點(diǎn)。

    可足足等了三日，今日才等到北狄人將秦昭的尸首拋下，由小鬼帶回。

    見轎中尸身完整，趙羨拱手道：

    “七日回魂，乃是違背天地法則。小道只能斗膽一試，成與不成，全看天意?！?/br>
    “蕓娘與秦昭夫妻情深。還魂一事，有勞道人了?！鼻卣岩蛩蚴现?，猝然身死，她心中實(shí)在有愧。

    趙羨斂容道：

    “昔日在薊縣cao持陰婚，我罪孽深重，此后必當(dāng)廣立功德以償還。有情人終成眷屬，功德一件，小道自當(dāng)盡心竭力?！?/br>
    語罷，趙羨對著尸首左右查看，皺眉道：

    “怪事，他的魂魄并未附在尸身之上?！?/br>
    沈今鸞環(huán)顧四面林地，確實(shí)不見隨之而來的秦昭魂魄。

    趙羨面色一沉，掐指一算，道：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七魄漸散，三魂之中一魂入地府投胎轉(zhuǎn)世，一魂附于靈位，一魂跟隨尸身守在墳頭。這位郎君暫無墳頭，亦無靈位，我算來他的另一魂亦還未入地府，那本應(yīng)跟隨尸身……”

    “若魂魄已失，無法還魂。必要先找到魂魄?！?/br>
    “他，可是還有執(zhí)念未了？”

    沈今鸞沉吟片刻。

    秦昭半生為她大哥沈霆川的副將，半生在牙帳為俘，只為奪走受辱的主將尸骨。

    一腔忠膽，最后也是為她大哥報(bào)仇刺殺顧辭山而死。

    顧辭山不死，他執(zhí)念不消，他的魂魄定是還殘留于北狄牙帳之中。

    沈今鸞計(jì)上心來，凜聲道：

    “正好，我恰要去一趟北狄牙帳，便可親自尋回他的魂魄。屆時(shí)，還請道人為他還魂?！?/br>
    不光是為了他這一番情義。

    秦昭是當(dāng)時(shí)離顧辭山最近的人，他死前所見所聞，對戰(zhàn)局至關(guān)緊要，她急需找他確認(rèn)一回。

    沈今鸞與趙羨細(xì)細(xì)道出了此行計(jì)劃。末了，她道：

    “正因如此，還煩請道人以我魂體欠安為由，莫要讓將軍知曉?！?/br>
    她已明了，他不會(huì)讓她獨(dú)自涉險(xiǎn)。

    但她卻不得不鋌而走險(xiǎn)。

    半生在后宮攪弄風(fēng)云的皇后娘娘，后世謬之為妖后的沈氏十一娘，整肅儀容，以鬼魂之身，朝敬山道人屈身行禮，道：

    “家國事大，成敗在此一舉，勝負(fù)系于我一身，還請道人助我一回?！?/br>
    數(shù)年修道，趙羨面色本已是一貫平和，此時(shí)漸漸變得凝重，驚異。

    他陡然明白過來，她語中訣別之意。

    趙羨半跪在地，不受她此禮，目色微動(dòng)，忍不住又問道：

    “貴人，此去可還有心愿未了？”

    沒有緣由地，沈今鸞緩緩回眸，望向那一處大魏軍的營地。

    軍帳連綿不絕，她卻能一眼望見最正中的那一處大帳。所隔甚遠(yuǎn)，還能隱隱看到帳布上那一道英挺的側(cè)影。

    燭火之下，男人身姿沉毅，一絲不茍，為他和她的云州在籌謀。

    沈今鸞情不自禁抬起手指，在虛空之中，一寸一寸描摹遠(yuǎn)處那一幅燭火投影的輪廓。

    她喃喃低語道：

    “有過期盼，卻不能企望?！?/br>
    “想要靠近，卻難以觸及?！?/br>
    顧家，沈家。大哥，云州。生死，人鬼。

    一道道天塹，相隔阻絕。

    此時(shí)此刻，遠(yuǎn)遠(yuǎn)的帳布上，他的輪廓如山巍峨，透出的光卻太過隱秘，在她拂過的指間若有若無地閃動(dòng)。

    近在咫尺，遙隔天涯。

    只此今生，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第57章 參商

    “轟隆——”

    夜穹雷鳴, 顧昔潮從臥榻驚醒坐起。

    右臂的傷口已然痊愈，他仍舊慣于展臂而眠。

    側(cè)首一望，榻邊空蕩, 紗帳輕搖。

    不知從前每回夜里入夢的，究竟是人是鬼。

    是鬼亦無所懼，就怕何時(shí)不再來。

    那魂魄以為他熟睡，頗有幾分恣意, 徑自臥于他身旁, 枕著他手臂, 美目流轉(zhuǎn)，唇瓣翕張。

    紗帳枕畔, 呼吸交纏，一寒一熱，諸般滋味, 縈于唇齒, 繞在心頭。

    這些年，無論高居廟堂，還是遠(yuǎn)赴北疆, 顧家九郎一貫生殺在握, 何曾如此被動(dòng)？

    他的身軀比從前在暗林中埋伏敵人數(shù)日數(shù)夜不動(dòng)的時(shí)候, 還要難熬萬分。

    身體里的那一只困獸, 蠢蠢欲動(dòng)。

    所幸?guī)ぶ刑盗? 他又始終閉闔著雙眸。

    怕她看到他目光熠熠。

    怕她撞見他那頭困獸。

    更怕，她窺得他心魔叢生。

    朔州城金柝鳴聲傳來，顧昔潮披衣起身, 撩開紗帳下榻，房內(nèi)始終不見那道影子。

    他輕揉眉骨, 才憶起趙羨說起過，近日來她為了刺荊嶺一戰(zhàn)，以魂召魂消耗過甚，魂魄孱弱無力，必先回朔州休養(yǎng)生息。

    “將軍，今日有個(gè)貨郎送來此物?！币幻H衛(wèi)前來，遞上一物。

    顧昔潮掀開包裹的布，那柄蟠龍柄的御賜金刀顯露眼前。

    黑沉沉的雙目流露一絲訝然，眸光微動(dòng)。

    那一日，在那個(gè)小部落里他與她同游集市。

    此生再難有如此閑適的日子，好像回到了少時(shí)在京都。

    他心中歡喜，用此金刀換了一把首飾。

    不曾想，多日過去，她自己的魂魄朝不保夕，竟還一直記著。

    不知用了什么鬼辦法，將他的金刀贖了回來。

    顧昔潮搖首一笑，心頭之意難以言喻。

    “將軍！——”

    親衛(wèi)駱雄來急匆匆前來，高大的身影撕裂了夜幕，大聲來報(bào)：

    “北狄明河公主鐵勒鳶已昭告北疆各部，不日將繼任可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