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前提示：依舊是描述母女關(guān)系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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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當(dāng)她鼓起勇氣提出辭職后，程翀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你說什么？”

    “我說，我想給自己放個假，媽，我最近太累了?！?/br>
    的確，周品月猜對了，她的每個周末，本來都是留給家庭的，要回家和母親、母親的朋友一起吃飯，偶爾還會有朋友的孩子，以及朋友的孩子的孩子出現(xiàn)在客廳里?！皟蓚€孫女，好可愛的，不哭不鬧，大的那個愛學(xué)習(xí)，小的貪玩一點，但很謙讓的哦?！蹦莻€阿姨說到這類話題時，她都想假裝自己身下的那塊瓷磚坍塌了，導(dǎo)致她掉進(jìn)洞里，變得不存在，“小緋你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啊，要生幾個啊？”

    “哈哈……還沒找到對象。”

    “哎喲，你條件這么好，怎么可能沒有人追。年輕人嘛，貪玩一點很正常，但是差不多叁十了，還是要快點定下來?！蹦睦锊畈欢嗔?，差叁年多呢。

    “嗯嗯，我知道的。只是最近我剛分手，有點走不出來?！?/br>
    “哎喲，是哪個？我都沒聽說呢，有沒有照片啊。”

    她有一套完善的公關(guān)措施，問起來就說是情傷，照片也常常備在相冊里，甚至為此做了一個虛構(gòu)的賬號，里面有不少看起來像情侶的聊天記錄。但有一點比較對不起網(wǎng)絡(luò)上的某個陌生人——那些照片，看上去像是個“男人”的照片，實際上是從一位女健身博主那里偷來的。剪了寸頭，練肩練得很厲害，穿搭風(fēng)格也基本是襯衫和籃球褲，糊弄長輩足夠了。

    實在不光彩，她就會彌補(bǔ)性地在人家開直播時跑去送禮物，還會轉(zhuǎn)達(dá)長輩的評論：“這個人看起來很面善喔，是那種會過日子的，看起來很好嘛?！?/br>
    而一旦嘗試不回家以后，她發(fā)現(xiàn)原來這也并不算是一種壓力，甚至可以說，是她給自己自找的難題，同時對自己也有點失望。二十幾年都活在一種自作多情的狀態(tài)中，以為有多愛mama，為了維系與mama的感情而委曲求全，還驚恐地想象著有一天會不惜步入一場異性婚姻。但那就像還沒嘗試高空蹦極的人會說：不就是一跳嘛，看上去很簡單啊。

    實際上，還沒等到站上邊緣，那些人光是穿戴裝備就會腿軟，會驚恐發(fā)作，會屁滾尿流地縮進(jìn)角落求救，拜托工作人員不要再來勸說。她差不多就是這樣，還沒能有覺悟到愿意犧牲那么多去保全這段母女情，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那就算了吧。

    這會兒，聽她說要辭職，程翀放下了手機(jī)，說：“怎么了，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過去了。”

    “什么過去了？”

    “小緋，mama知道是我不對，要送你去坐牢，你怨我，我理解?，F(xiàn)在事情不是已經(jīng)解決了嗎？”

    “不是那個的問題?！辈惶徇€好，提起來，那根刺又戳得心臟隱隱作痛。

    “那是什么問題？我給了你那么好的生活，那么好的條件，把你養(yǎng)成這樣，是我錯了嗎？”

    又是這番話。還沒開始吵，她感覺已經(jīng)吵不動了，只能盡量平和地說：“媽，我沒有說你錯啊。和這些都沒關(guān)系，我只是真的上班累了，想換換心情?！?/br>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程翀來到她身邊，在沙發(fā)上坐下，忽然攬住她，把她的腦袋抱在懷里，“囡囡，mama很愛你的，你如果不要mama了，mama身邊就一個人都沒有了，知道嗎？”

    “我不是說不要你啊，只是辭職，又不是和你斷絕關(guān)系?！?/br>
    “但是，你想去哪里？”

    “我就是想出門散散心?！?/br>
    “你有什么不開心的，可以跟mama說呀。你這樣子，mama也會很難過的。”

    說了會好嗎？上次說了，在那個道歉的飯局上，程翀告訴所有人，她可能要被判個叁五年，而且語氣是輕浮又滑稽的，或許只是想讓氣氛不要那么沉重，但她越聽越不是滋味，繃著臉離開了包間。在那酒樓的門口，她們爭執(zhí)到路人都側(cè)目。

    “你為什么好像在炫耀這件事一樣？”

    “難道你要我愁眉苦臉嗎？本來就是我們不對，是你不對，這是在跟人家道歉啊?！?/br>
    “聽起來好像你覺得自己不需要坐牢，很爽，有我替你頂罪。你在炫耀這件事，炫耀養(yǎng)我這么多年，只有這個能派上用場?！?/br>
    “那是你多想，你就是太敏感了，誰都沒有罵過你一句，都覺得你很可憐。”

    “那你覺得我可憐嗎？如果一定要說誰對誰錯，你為什么要一直不讓我自己做選擇，又突然期盼我能一夜之間獨當(dāng)一面呢。”

    “好了，我不想現(xiàn)在吵這個，你要是吃不下這個飯，你就先回家，行嗎？”

    “你吃得下，你最會吃這個飯了，反正遇到什么事都在你掌握里，你肯定能找到辦法，找到棋子用來救場?！?/br>
    這話顯然過分了，她看見程翀的臉色一變：“那你以為我吃這個飯是為什么？為了我們這個家，知道嗎？”

    “嚯，為了這個家，你什么時候考慮過我的意見？所有事都是你決定的，你當(dāng)我是家里的成員，還是你的秘書?。磕阒皇桥伦约豪狭藳]有人照顧，不然也根本不會要我?！?/br>
    “你再說一遍？”

    她有點害怕，但還是硬著頭皮，把心里的怨念發(fā)泄出來。

    “你不是愛我，你只是想要個丈夫，又想要個護(hù)工，有時候可能還想要個媽。你根本就不適合生小孩，當(dāng)初幸虧沒生那個東西！”

    “那你呢，那是個東西，你是什么？你作為一個小孩，有回報我什么嗎？我還沒有叫你養(yǎng)我，你問問你自己，二十多年了，你有哪天是不依靠我活的？你有本事滾出去，和我斷絕關(guān)系，我就當(dāng)白養(yǎng)一個畜生！”

    然后是一個服務(wù)員把她們拉開的，經(jīng)理也來了，勸兩個人都消消氣。之后她扭頭回了自己家，又意識到這個“自己家”也是被給予的恩惠，無措地埋頭崩潰起來。

    法術(shù)再高，也翻不出五指山，或許就是這種感覺。

    不過，現(xiàn)在有了一點進(jìn)步，無論如何，都得繼續(xù)嘗試才行。所以她抱住母親環(huán)抱在身上的手，用盡量真誠的語氣說：“媽，我是在怨你，我覺得……我覺得我們的關(guān)系有很多問題，你把太多期望放在我身上了，我在你這里有很多角色，那樣會很累的?！?/br>
    “怎么這樣說呢，mama愛你，才會這么期望你呀，而且你看看，mama把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你了，以后都是你的，你還有什么好怨的？我只是希望你過得幸福，你身邊要有一個男人依靠，要生個孩子，然后你又有錢，又有房子，這樣如果mama不在了，也能放心，知道你很好?！?/br>
    “我不是在討論這個問題?！?/br>
    “我知道，你們年輕，會有很多好奇心，有時候走歪路，犯錯，那都是正常的。這次這個地啊，我也是想讓你明白，犯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你真的坐牢了，那又怎么樣？只要沒死，人生處處都是境遇，都是經(jīng)驗，都可能東山再起的?！?/br>
    聽到這話，她心里泛起一絲恐怖的懷疑。

    “媽，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故意讓我去坐牢的嗎？”

    仔細(xì)一想，這整件事都有些怪異，因為程翀不會不仔細(xì)看合同，加上工程會有這樣的紕漏，本質(zhì)上是貪污腐敗的問題，她不知道最后具體是怎么擺平的，或許也是從這個把柄入手，讓當(dāng)官的不再追究?？赡莻€跳樓的女婿呢？確實是個意外。

    做這些是為什么，為了教導(dǎo)她一些道理嗎？

    比如，即便走上同性戀的歪路，也是可以被教化的，仍然可以被原諒，可以回到正軌，有希望再變得“像個人樣”。就像坐牢也沒什么大不了。

    這是愛嗎？

    “哪里是這樣，哎喲，我要這么神通廣大，我不成國家主席了都?！背塘埿π?，抱著她的力道緊了少許，“但是呢，我真的希望你好好想想自己的生活，要好好過，知不知道？mama可以包容你，但不能包容你到你死啊，我倒是也想呢。mama年輕的時候可沒有這種包容，你阿婆不管我們的。而且以前啊，我如果不生孩子，還有好多好多事情可以做，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選擇，但是因為我愛你，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br>
    如果母親的態(tài)度再強(qiáng)硬些，不這么溫柔，就像酒樓那天一樣，她應(yīng)該能回?fù)粢恍└辛Φ脑?。如今只能軟綿綿地說：“那你不生我是不是好一點？”

    “難道我現(xiàn)在還能把你塞回去?。俊?/br>
    她很煩躁，又不知道該向誰發(fā)火，只能用力些掙開了那個懷抱，起身穿好拖鞋。

    “有點跑題了，我不是想爭這些。反正，手續(xù)我都辦完了，就是通知你一下，下星期就走，到了我會給你打電話的?！?/br>
    她跑到門廳穿鞋時，程翀還坐在沙發(fā)上，面無表情。

    “你一個人出去？”

    “不是，我去找別人玩。”

    “男的女的?！?/br>
    “女的?！?/br>
    然后程翀嘆了口氣，似乎并不把她的情緒當(dāng)回事。

    “唉，行吧，你那么大了，我也管不住你，但我話放在這里，沒有用的。你去旅游玩玩也好，玩完了就回來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聽到?jīng)]有？”

    “不是旅游，我不是去旅游！”

    她關(guān)上門前，還特意又開了一條門縫往里面大喊，最后逃似的略過電梯，跑向樓梯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