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偶然?！?/br>
    但也有一些只有偶然、乃至于不幸才能窺見的真相。

    身為魔導(dǎo)師的孩子，卻無法使用魔法，這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無疑是一種不幸。而在流巖城, 不能駕馭魔力的不便更是滲透進生活的每個細節(jié)。

    賈斯珀很少騎駿鷹出行, 并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或是體弱。恰恰相反, 他和meimei一樣熱愛飛行。

    然而他無法施展浮空術(shù)，若是飛行時遇到危險, 要保障自身安全, 僅靠浮空還有護身效果的符咒遠遠不夠。這意味著, 如果他想騎駿鷹從堡壘到流巖城城區(qū), 就必須有一兩個侍者騎著駿鷹隨行護衛(wèi)。

    這完全與騎著翼獸獨自自由馳騁的初衷相悖，還要多調(diào)出兩頭駿鷹。

    所以賈斯珀總是用陸路交通工具去城區(qū)——在雪融季節(jié)搭乘馬車，封山之后坐雪橇。

    他習(xí)慣在城外的驛站下車，和驛站老板閑聊幾句，然后徒步十分鐘入城。那一天也不例外。

    那天恰好有一大批送往堡壘的物資抵達，拉車的一匹重型馬弄傷了腳掌，暫時沒法上路。驛站老板就百般歉意地詢問賈斯珀, 能否把一部分小件貨物放在他的馬車后, 等他辦完事一起送到山上去。

    賈斯珀同意了, 一開始也沒將這事放在心上。

    準備返回堡壘時，他隨意朝著馬車后部整齊堆疊好的貨物看了一眼, 訝然發(fā)現(xiàn)其中有兩盒廉價的植物紙。品牌和生產(chǎn)地印刷得潦草，外盒傷痕累累, 這份邋遢在整潔雅致的車廂中分外醒目。

    賈斯珀立刻覺得奇怪。

    法師學(xué)徒練習(xí)抄寫使用牢固耐久的羊皮紙, 奧西尼家的學(xué)徒也能隨意取用優(yōu)質(zhì)羊皮紙。除了通信，法師一般來說根本用不上植物紙。而真要寫信, 奧西尼家也有特別訂制的上好信紙，學(xué)徒們也以能夠使用印有家徽的信紙為榮。

    誰會訂購廉價植物紙？用來干什么？而且還是一盒盒的大量使用。如果只需要少量，完全可以在城區(qū)的商人那里購置。難道是哪個仆役在偷偷干寫小說戲劇或是繪畫的副業(yè)？

    半是好奇半是警戒心發(fā)作，賈斯珀抵達城堡后立刻吩咐身邊人去查清楚。

    調(diào)查結(jié)果再次讓他驚訝：那兩盒紙被放到了眾多珍貴的魔法材料和新出版書刊同一堆，等待一起送往迦涅那里。

    大小姐要買什么、要怎么使用自己購買的東西，向來鮮少有人置喙，因此在那之前，都沒人意識到她添置的物件里有植物紙是多么奇怪的事。她又沒有用得上劣質(zhì)紙的地方，如果要涂鴉或是折紙玩，也不會在這種地方突然想著節(jié)約。

    除非她有理由回避使用奧西尼家的物件。

    為什么？很可能是為了掩藏真實身份。

    哪怕是沒有徽記的羊皮紙，那上佳的品質(zhì)本身也是一種信息，透露出良好的家境。如果是懂行的商人，甚至能夠從羊皮紙產(chǎn)地和工藝縮小主顧范圍，推斷出有哪些家族有能力訂購某個等級的產(chǎn)品。

    而需要掩藏身份、還用得上紙的事情……迦涅隱藏著身份，在和外界的什么人通信？

    賈斯珀對和他關(guān)系一直不冷不熱的meimei，罕見地產(chǎn)生了探究到底的沖動。

    那個時候他也就二十出頭，發(fā)現(xiàn)那盒劣質(zhì)植物紙的時候，他或許有一些不自察的興奮——那與奧西尼家不搭調(diào)的兩個盒子，像是兩塊砌得不夠嚴密的石磚，暴露出meimei完美繼承人外表的一絲裂痕。

    一般情況下，他即便有心，也不可能查清迦涅在和誰聯(lián)絡(luò)。畢竟法師都會與妖精訂立契約，那些小東西來去無蹤。但妖精信使同樣會泄露主人的身份信息。

    也就是說，如果那些紙用來寫信，寫出來的信也很可能混進普通人的信函，走驛站線路，老老實實地運離流巖城。

    這就給了賈斯珀發(fā)揮的余地。

    他下一次去城區(qū)時和驛站老板多聊了幾句，拜托了對方三件事：

    第一，下次再有上次那樣的植物紙運到驛站，就請老板親手打開盒子，用賈斯珀準備好的刷子，在紙張側(cè)邊輕輕刷上一點特殊的混合液。

    那液體無色，幾乎無味，混入了少量雪貂的分泌物，只有那些靈活的小家伙才能聞出來，還不會因為有魔力氣息遭到法師察覺。

    至于紙張沾濕再干燥后留下的輕微褶皺，那不是問題。劣質(zhì)盒子本來就容易遭擠壓，里面紙張邊緣不平整反而是常態(tài)。

    驛站老板要做的第二件事稍復(fù)雜一些：把賈斯珀帶過去的寵物雪貂飼養(yǎng)好，每次有新的信件進出都讓它嗅一嗅，扣押下讓它進入興奮求偶狀態(tài)的信件，留待賈斯珀查看。

    第三，這件事對所有人，包括奧西尼家的其他人都嚴格保密。

    那頭雪貂后來給驛站帶來了不少麻煩。畢竟除了異性分泌物的氣味，各種亮閃閃的、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可能讓它興奮起來。

    好在雪貂在流巖城是非常常見的寵物，除了增添了一些讓人快活的笑談，老板新養(yǎng)了雪貂倒沒引起什么人注意。驛站老板后來簡直和那頭雪貂形影不離。

    而賈斯珀也在四個月后，在他幾乎要忘記這件事的時候，拿到了第一封被扣押的信件。

    他再次用上了普通人的辦法，以熱水細密的蒸汽薰?jié)穹饪?，而后小心地拆開。

    “里面是一篇我都能看出來相當(dāng)荒誕無稽的短文，收件人是某個我沒聽說過的刊物編輯部，署名是阿涅特·加羅。那時我雖然不敢自稱很了解你，但我看得出來，文章的作者應(yīng)該不是你。”

    賈斯珀說到這里停頓了片刻。他很不情愿正面吐出某個名字，思索片刻后，他還是選擇了更加委婉曲折的指代。

    “會假借你的名頭購置材料，在你的默許下做那種事的……只有一個人?！?/br>
    迦涅默然以對，半晌才追問：“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你十四五歲的時候?！?/br>
    “然后等到《十一條宣言》事發(fā)，你認出了那個簽名，然后去告訴了母親？”

    賈斯珀自嘲地彎唇笑起來：“你把我想得太不謹慎了。發(fā)現(xiàn)那個名字之后，我立刻就去找了母親?！?/br>
    迦涅驚異地盯住他。

    也就是說，賈斯珀早在《十一條宣言》引發(fā)軒然大波的一年多前，就向伊利斯報告了這件事。

    他看到她的反應(yīng)，淡淡的笑弧苦澀地加深：“一直知道我們每個人在搗鼓什么，但是因為無關(guān)緊要就懶得追究，這不正是我們的母親會做的事嗎？”

    伊利斯缺席的古堡驟然之間愈發(fā)空曠了。

    片刻沉默。

    “所以你想辯解，驅(qū)逐他是母親自己做的決定？”迦涅的語氣再次冷硬起來。

    賈斯珀搖搖頭：“哪怕她沒有，我也會勸說她做出同樣的決定。我能發(fā)現(xiàn)阿涅特·加羅是誰，那么別人同樣可能。他的過去本就經(jīng)不起深挖，他又有了反對古典學(xué)派的心思，越早和他斷絕關(guān)系越好，不能僥幸?！?/br>
    迦涅聞言只是輕輕笑了一聲。

    “千萬不要告訴我，你在考慮撤銷他進入流巖城的禁令?！辟Z斯珀終于忍不住深深皺起了眉頭。

    “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我有權(quán)利知道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說實話，就因為注意到一盒紙，你就那么仔細地調(diào)查自己的meimei，還用上那么彎彎繞繞的手段……”她惡聲惡氣地加重咬字，“有一點惡心。”

    賈斯珀怔了怔，表情卻驟然舒展了些微。

    他輕聲說：“那個時候我對你抱有強烈的劣等感。”

    迦涅很少和哥哥正面談?wù)撍麄冎g的資質(zhì)差距，沒有接話。

    賈斯珀已經(jīng)完全從敗露的驚異中恢復(fù)過來：“暗中調(diào)查你身邊的事并不道德，也不光彩，但就結(jié)果而言，我很慶幸那個時候我的道德水準已經(jīng)頗為低下?！?/br>
    “如果——”迦涅只開了個頭便收聲。

    沒什么可以探究的如果。

    賈斯珀和伊利斯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阿涅特·加羅。阿洛在宣言下簽字后仍然留在奧西尼家的‘如果’幾乎不可能存在。

    迦涅忽然也異?？释⒖套M舒適的扶手椅里，來一碗熱湯溫暖發(fā)冷且疲憊的身心。但她站在原地沒動，雙手環(huán)臂抱在胸前：“如果還有什么瞞著我的事，現(xiàn)在是一并坦白的好機會?！?/br>
    賈斯珀沒立刻作答，淺藍色的眼睛有些閃爍。

    她冷冷地瞪著他。

    “后來……我指的是他離開之后，他給你寫過信。他托人輾轉(zhuǎn)把信捎帶進來，用的又是別的假名，但信送到的時候伊利斯恰好出事?！?/br>
    剛才敘述他是怎么追查疑案般追索紙張去向的時候，賈斯珀始終很平靜。然而現(xiàn)在，他表露出明顯的不自在。

    他沒有繼續(xù)迦涅對視，而是略微別開臉。

    “那時我替你檢查信件，有了上次的事，我有意認過那個人的筆跡，所以……我銷毀了它?！?/br>
    迦涅閉了閉眼，聲音低而平靜：“為什么？”

    不等他答話，她便繼續(xù)說下去，臉上帶了一絲古怪的微笑：“讓我猜猜，你怕我在當(dāng)時緊張不安的情況下心軟，讓他回流巖城，惹出丑聞？又或者懷疑他可能和敵人勾結(jié)，會利用我和他往昔的情誼，趁機對我們不利？”

    賈斯珀再次沉默了。

    他罕見地猶豫不決。他數(shù)次張開嘴，但最后都將擬定的說辭吞了回去。

    爭吵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兩兄妹之間的親疏完全沒有過渡。迫于外力，他們一口氣從微妙的疏遠跳到密不可分的共存亡關(guān)系。于是有一些親近之人必經(jīng)的事，在他們身上反而缺失了。

    這是兩兄妹之間第一次爆發(fā)正面沖突。

    并不激烈，沒有誰抬高聲音，但依然毋庸置疑是沖突。

    “你把加羅是誰告訴母親也是正確的。你對阿洛和我恢復(fù)聯(lián)絡(luò)的顧慮或許也是對的。畢竟你是賈斯珀，賈斯珀很少犯錯?！卞饶浇枪殴值幕《燃由盍诵┪?。

    下一刻，她收起笑意。

    “事已至此，我沒法指責(zé)你調(diào)查加羅的事。但第二件事不一樣。那是給我的信，你沒有權(quán)力瞞著我處理掉它。而且你應(yīng)該知道那個時候我有多需要一個友人，如果你沒有那么做——”

    她在語氣變得激烈之前深吸一口氣，牢牢閉上嘴。

    賈斯珀垂著眼，喉結(jié)滾動著。他出聲時還很平穩(wěn)的語調(diào)到了最后一個音節(jié)，突然無措地顫抖了一下：“我很抱歉?！?/br>
    一拍尷尬的停頓后，他又補救般地解釋：“我沒有看信的內(nèi)容?！?/br>
    迦涅嘴角抽了抽，沒能扯出一個冷笑。

    “你是該對我感到抱歉。我接受道歉，但你做的事，你來善后?！?/br>
    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敲定哥哥的下一步行動。

    “我和他已經(jīng)斷絕聯(lián)系，所以我不會出面。母親為什么會知道他簽了字，我為什么沒讀到那封信，我需要你把這兩件事向阿洛·沙亞解釋清楚。不是以奧西尼家主兄長的身份，只是以你個人的名義。”

    賈斯珀呆住了，漂亮的眼睛微微瞪圓，甚至忘記繼續(xù)回避與她對視。

    這還是迦涅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這種表情。

    她壓抑住嘆氣的沖動，維持著發(fā)號施令的態(tài)度，平靜坦然地說下去：“你應(yīng)該對寫信有多不牢靠深有體會，所以你不能只給他寫一封長信。我需要你去和他見面，當(dāng)面說清楚。

    “可以做到嗎，賈斯珀？”

    第52章 更始-4

    “請進?！?/br>
    塔樓頂?shù)慕饘匍T扉從中打開, 迦涅略微側(cè)身，請烏里先入內(nèi)。

    烏里卻在門邊駐足，打量了片刻塔樓內(nèi)的陳設(shè)，垂眸笑了笑：“上次來這里是好多年之前了?！?/br>
    “里面的布置我沒改動, 還是母親那時候的樣子。”迦涅說著自己先沉默了。

    此處是古堡的中心塔樓, 也是奧西尼家主的書房兼魔法工房。現(xiàn)在家主人選已經(jīng)更迭完畢, 就連讓這里維持原樣的理由好像也失效了。

    烏里也片刻無言。他仔細而緩慢地掃視四周，目光掠過圍成圈擺放的長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 還有搭積木般高高堆起的皮箱。有那么片刻, 他灰色的眼睛有些失焦。這位賢者明顯沉浸在了回憶里。

    迦涅沒有出言打擾, 她走到窗邊, 親手倒了兩杯熱茶，再端到空出的長桌上。

    烏里回過神來輕聲道謝，接過茶杯時忽然溫聲說：“伊利斯一定會以你為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