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瑞爾已經(jīng)先一步抵達宅邸。迦涅進門時，一眼就望見管家手中托盤里整齊擺放的一小疊信件和拜訪卡片。

    “晚餐給我碗湯就好，隨便哪種?！卞饶鶎⑿欧獍€向后翻，快速確認書信發(fā)件人，才看了沒幾封，動作忽然頓住。

    手里的信封題寫收件人使用了彩色墨水，是醒目的濃綠色。

    ——近一年前，她從黑礁趕回千塔城時，也是才進門就翻到了這么一封相同筆跡、同樣綠色墨水書就的信。

    舊事重演的荒謬感覺唐突地擊中她。

    迦涅沒用拆信刀，當場用手指粗暴地破開封漆。熟悉的字跡張牙舞爪地突入視野：

    “親愛的奧西尼閣下，

    “望您安好。我很高興地通知您，在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抵達千塔城。

    “不日您應當就會收到賢者塔的新公函，但我自覺應當提前告知您相關(guān)決議，以示對您尊敬：我已即日恢復副隊長職務，接手此前由艾爾瑪·索博爾小姐暫時處理的隊內(nèi)事務。

    “聽聞您似乎即將離開十三塔衛(wèi)隊另謀高就，我們無法繼續(xù)共事令我深感遺憾，但請您不要誤會，我全心祝您在其他道路上前程無量。

    “期待與您很快再次見面，也希望您在衛(wèi)隊的最后一段時日，你我合作愉快。

    “您忠誠的，

    “阿洛·s”

    第53章 旅客-1

    一只泛著非人慘綠的手憑空伸了出來, 在迦涅面前攤開掌心。

    是賈斯珀的信使。

    迦涅拿起綠手掌上卷成一小團的羊皮紙，快速展平閱讀：

    “情報有誤。我抵達銀庭的時候，阿洛·沙亞已經(jīng)突然離開了，據(jù)稱他的目的地也是千塔城。我可以同樣趕去千塔城湊熱鬧, 或是回家留守。告訴我你的選擇。j.”

    賈斯珀顯然是想到什么就把什么落筆寫下來, 迦涅只是閱讀了一遍, 就在腦子里聽到了兄長隱含不快的聲音。

    白跑一趟也不全是阿洛的錯。

    賈斯珀十分抵觸和阿洛扯上關(guān)系，他甚至沒有提前聯(lián)絡(luò)對方, 只憑借奧西尼家情報網(wǎng)絡(luò)搜集到的消息, 便直接動身前往玻瑞亞西部的最大城市銀庭。

    原本一切順利的話, 他會突然氣派十足地殺上門, 在氣勢上就壓阿洛一頭。

    可惜沒能如愿。

    慘綠色的妖精手掌動了動，指節(jié)向內(nèi)蜷起，催促迦涅回信。她嘆了口氣：“我之后用自己的信使回復，不麻煩你了?！?/br>
    賈斯珀的信使立刻消失了。迦涅喝完面前最后一口奶油濃湯，擱下勺子，盯著手邊阿洛的那封信皺起眉頭。

    仔細想想，她完全不應該被這家伙的信打亂步調(diào)的。

    她之所以不得不立刻來千塔城, 也只是因為賢者塔直屬衛(wèi)隊在請辭方面有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她必須親自到賢者塔去, 將辭呈交給任一一位賢者, 無法回避的手續(xù)才算完成。

    但換而言之，只要她明天按時到賢者塔找烏里, 這件事就結(jié)束了。阿洛在不在千塔城，對她沒有任何區(qū)別。

    迦涅并不想自作多情地認為他還對她抱有別樣的想法。

    他隱藏身份潛入流巖城, 似乎只是單純?yōu)榱藚⒓右晾沟脑岫Y。在教堂里的那個對視之后, 他沒有聯(lián)絡(luò)她，也沒有再在流巖城出現(xiàn)。

    他沒有不分場合情況地死纏爛打讓迦涅松了口氣。滿月節(jié)那晚他的激烈態(tài)度大概是酒精作怪, 一天天過去，他大概已經(jīng)遵守承諾，‘克服’了對她的感情。

    哪怕阿洛和她在同一時間回千塔城不是巧合，比起繼續(xù)因為沖動和感性糾纏她，他更可能是為了報復她。即便真的是這樣，迦涅也沒什么好擔心的。

    除非他想立刻二度被趕出千塔城，他不會愚蠢到在賢者塔內(nèi)鬧事。

    他總不能為了修復在她這里受挫的自尊心，反而攔著不讓她辭掉隊長職務吧——那可是他最開始就求之不得的事！

    等到她和衛(wèi)隊斷絕關(guān)系，千塔城說大不大，但要恰好總是無法碰到另一個人，倒也不是難事。

    一旦想清楚這些，迦涅反而開始嫌棄自己剛才反應過度。

    她立刻召來一旁托盤上的紙筆，給賈斯珀回信：他之后自己想辦法和阿洛見面，她交給他做的事絕對不會插手，至于時間上……她并不著急。

    催賈斯珀反倒顯得她很在意阿洛之前對她有所誤解。

    迦涅送走自己的信使，上樓的腳步十分輕盈。

    她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明天早起去賢者塔遞交辭呈。

    然而看上去越簡單的事，越容易遇到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折。

    次日，迦涅在賢者塔內(nèi)碰到的第一位賢者并非烏里，而是希爾維。

    這位立場鮮明的賢者之前為阿洛出面，和迦涅做過交易。在這個時間點遇到希爾維，很難讓迦涅相信是巧合。

    但這條走廊沒有拐角，直來直去一覽無遺，現(xiàn)在假裝沒看到對方轉(zhuǎn)身就走已經(jīng)晚了，迦涅索性端起笑臉迎上去：“希爾維閣下?！?/br>
    “奧西尼閣下，”希爾維也笑吟吟地向她問好，而后適時收斂表情，“還有，請您節(jié)哀。我與伊利斯只見過寥寥數(shù)次，稱不上互相了解，但她是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法師。”

    迦涅垂眸接受吊唁，沒有開口，默然等待對方主動表明來意。

    希爾維談吐儀態(tài)都十分親切，但她深湖般的藍眼睛含笑凝視過來的時候，會給人一種獨特的壓力——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似乎是一本可以笑著從封面翻到封底的有趣書籍。

    迦涅等了片刻，索性亮明態(tài)度：“如果您沒有別的事的話，我之后和烏里閣下還有約……”

    “所以傳聞是真的，你要徹底放棄十三塔衛(wèi)隊了?！毕柧S以柔和的口吻吐出唐突的詞句。

    迦涅回了她一個含混的微笑。

    “如果我挽留你只會顯得虛偽，但現(xiàn)在真的不是你提交辭呈的最佳時機，”希爾維嘆了口氣，“阿洛·沙亞也已經(jīng)回來了。他并非獨自回來的，還帶了另一個人。”

    迦涅驚疑不定地瞇了瞇眼睛。

    “你或許還記得，他之前在追查一個兜售異界物品的商貿(mào)網(wǎng)絡(luò)?！?/br>
    迦涅一頷首。

    希爾維的聲音里有一絲奇妙的嘆服：“那個神秘的‘行游商人’，被阿洛找到并且?guī)Щ貋砹??！?/br>
    這消息堪稱天外飛來，迦涅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這么看來，阿洛昨天回來真的只是一個巧合……？

    有的時候她會忘記，她過去大半年忙著的時候，阿洛也沒有閑著。他只是行跡隱秘而已。

    希爾維仍然面帶微笑看著她，語調(diào)不急不緩：“奧西尼閣下，甘泉鎮(zhèn)的事你是親歷者，也是負責人之一。等到處理完這位商人的事，你再離開衛(wèi)隊，應該不遲，你覺得呢？”

    ※

    迦涅和阿洛時隔近十個月再次見面，是在賢者塔地下的牢獄之中。

    雖說是不見天日的監(jiān)獄，這里的氣氛并不陰森。恰恰相反，這座圓形囚室亮堂得有些刺目。

    一道淡灰色的魔法屏障切割過圓心，將陳設(shè)簡單到極致的囚室分為內(nèi)外兩半。阿洛站在魔法壁后，聽到腳步聲側(cè)眸看過來。

    他的目光與迦涅相對，綠眼珠動了動，像是要下意識挪開視線，最后卻沒有。

    相比大半年前，阿洛明顯瘦了，精神卻很好，目光灼灼的看不出疲態(tài)。

    迦涅一收下巴算是和他打招呼，沒有回避對視，但也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阿洛見狀突兀地扯了扯嘴角，在她做出反應之前別轉(zhuǎn)視線，一臉平靜地看向希爾維。

    “情況怎么樣？”希爾維問。

    阿洛淡然回道：“還是什么都不肯說。您那邊如何？”

    “今天下午之前批準使用誠實藥水，之后看情況允許使用精神cao縱系的幻術(shù)?！毕柧S這話沒有降低音量，顯而易見是說給魔法壁障后的囚徒聽的。亮出后續(xù)手段也是一種施壓。

    迦涅這才仔細打量關(guān)押對象。

    一個人垂頭坐在囚室板床邊緣，十指相扣放在膝上。

    即便有人走進囚室，這人的頭仍舊微微垂著。‘他’穿著寬松的囚服，身材和個頭都是中等，無法分辨性別。露在囚服外面的皮膚極為白皙，不像是個整日在外游歷的商人；奇異的濃紫色頭發(fā)披散到胸口，掩住了頰側(cè)，但依然能看出來容貌頗為清秀。

    希爾維的話語沒有激起這人的任何反應。

    “這就是去過甘泉鎮(zhèn)的那個商人？”迦涅看向希爾維。

    回答的人卻是阿洛：“就是他，鎮(zhèn)長指認過了。”

    他說話的時候同樣看著希爾維，仿佛她才是發(fā)問的那個人。

    希爾維眉毛略挑，對這古怪的細節(jié)不予置評。

    也就在這個時候，神秘的囚犯忽然抬頭看了三人一眼。

    在迦涅看清對方的眉眼前，他又飛快地恢復了原來的沉默姿態(tài)。這人有一雙色彩與發(fā)色同樣奇異的藍紫色眼睛。

    “現(xiàn)在你們知道多少？”迦涅再次對希爾維發(fā)問。

    “我找到了四個證人，每個人都能證明兜售漂流物的人是他，他只好承認自己確實攜帶各種貨品到過那些城鎮(zhèn)。但除此以外，他拒絕解釋任何事。我追捕他的時候他曾經(jīng)聲稱自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但在那之后，他再也不愿意談論自己的出身了?！弊鞔鸬囊琅f是阿洛。

    等她循聲看過去，黑發(fā)青年又只給她一個神色淡淡的側(cè)臉。

    迦涅有些受不了這氛圍，吸了口氣。阿洛熟悉她每次語出驚人之前的習慣，余光瞟了她一眼，在她開口前便迅速收回了視線。

    “希爾維閣下，能借一步說話嗎？”

    “當然。”

    迦涅于是和希爾維走到囚室外的曲線走廊上相對。她沒有刻意壓低音量，還在囚室內(nèi)站著、背對她的阿洛肯定可以聽見她說的每一句：“請容我直言，我不覺得我有繼續(xù)留在這里的必要?！?/br>
    希爾維驚訝于她的直白，眨了眨眼：“你似乎非常抗拒與阿洛繼續(xù)共事。是因為晉升那時的事嗎？”

    看起來滿月節(jié)當晚的事并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貝瑞爾不算在里面的話。

    迦涅快速而平靜地說：“我與沙亞閣下不和只是一部分原因。

    “我對這位先生是怎么被抓住的、是誰全無頭緒，畢竟最初找到甘泉鎮(zhèn)線索的人、之后繼續(xù)追查線索的人都不是我。即便我不在，也不會對局勢造成什么深刻影響，可能反而更加方便。

    “如果真的需要，我很樂意作為證人提供協(xié)助。但我能給的證詞也很有限，畢竟我之前從來沒見過他，至于甘泉鎮(zhèn)之前的事……我已經(jīng)做過詳細的敘述?！?/br>
    希爾維沉吟片刻，用語也不再委婉：“奧西尼閣下，我并不需要你比過去這大半年做更多、偶爾的露面，以你的名義簽署一些行動文件……和之前一樣就好。如果現(xiàn)在還要考慮讓所有人能夠接受的新隊長人選，會從更重要的事上分走時間精力?！?/br>
    迦涅沒有作答。

    阿洛這時忽然也擠到門邊：“希爾維閣下，我能借奧西尼閣下說幾句嗎？”

    迦涅對他這個說法立刻有了意見。她終于不再假裝他不存在，揚起眉毛，冷然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