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篇權(quán)宦
第八十章 冬至夜,大兇,陰極之至。 宜祭祀,忌出行。 北風(fēng)如刀如狼,京城的冬夜一片肅殺之氣。 護城河早凍透了,冰層下泛著幽藍的死光,像是埋了千萬把未銹的劍。角樓上的銅鈴讓北風(fēng)扯得發(fā)瘋,?!?dāng)——,一聲比一聲急,像是催命的更漏。 燈籠的紅光浸在霧氣里,像血暈染進舊帛。更夫縮著脖子敲梆子,啞著嗓子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可這時節(jié)的北京城,最該小心的,從來都不是火。 “冬至餛飩夏至面”是老北京的俗諺,皆因餛飩形似“天地混沌”,所以冬至吃餛飩就象征著“破陰迎陽”。 三雄特地準(zhǔn)備了豬rou白菜和羊rou韭黃兩種餡料,湯底里撒了蝦皮、紫菜,還撒了不少胡椒,熱氣騰騰以驅(qū)寒。玉城吃了幾顆,便已在暖熱的地龍和guntang的餛飩雙重作用之下,細汗?jié)B出。 玉城放下筷子,端起了一杯家鄉(xiāng)的西鳳酒嗞嘍一口,內(nèi)外俱暖。放下酒杯,伸腳放在三雄的兩腿之間挑弄,瞅著三雄酒后漲紅的俊臉色瞇瞇地說道:“給我暖暖腳。。?!?/br> 三雄白了他一眼,“好好吃飯!” 玉城正要發(fā)作yin威,隱約聽得外面有人咣咣砸門,嚇了一跳!片刻之后,不容下人稟報,陸沉急匆匆、火燒火燎地跑了進來。 一向臨危不亂、沉穩(wěn)如鐘的陸沉此刻臉色煞白,眼神中閃爍著不安和緊張,不用問,出大事了! 玉城的酒都醒了,忙問怎么了? 陸沉不說話,自斟自飲連干了三杯桌上的西鳳酒,方才說道: “老爺出事了。。。我這兩日休沐不在府中,剛剛準(zhǔn)備回去,卻發(fā)現(xiàn)整個園子都被錦衣衛(wèi)圍的水泄不通!不但把守了大門和角門,甚至夜間還要巡邏墻垣。。。我四處打聽了一下,說是昨日都察院接到秘奏,指控老爺貪墨內(nèi)帑、勾結(jié)外臣,皇上震怒,今日便下旨將老爺卸了司禮監(jiān)職,閉門思過,待查。。。連小雷和才哥也都被圈禁在了府內(nèi)。。?!?/br> 玉城剛剛只是冒了點熱汗,此刻便已冷汗?jié)M身,一來擔(dān)心老祖宗的安危,二來擔(dān)心自己受牽連,畢竟頭上還頂著張公公的乖孫的帽子! 三雄不懂這些事,趕緊先端上了熱茶和原本準(zhǔn)備好飯后吃的凍柿子,讓兩個人都先喝口茶緩一緩,吃口凍柿子冷靜一下。 陸沉坐著低著頭,喝了兩口茶,天人交戰(zhàn)中,不說話。 玉城坐不住,圍著桌子踱了一圈又一圈。終于站住了腳步,對著陸沉說道:“天大的事此刻都已經(jīng)出了,急也沒用,我們得穩(wěn)住。。?!?/br> 陸沉騰地站起了身,“我不急——我得回去——我得見到老爺方才安心。。?!?/br> “你此刻回去便是自投羅網(wǎng)!留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你得等。。。” 陸沉搖了搖頭道:“我不能丟下老爺和小雷他們。。。就算死也得死在一起。。。” 玉城說不出個所以然,但總覺得這里邊有事兒! 陸沉眼瞅著就想往外沖,撂下一句話:“你跟這事兒無關(guān),你趕緊先收拾點重要東西出去避避風(fēng)。。。實在不行就明日一早回西安。。。我也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了。。?!?/br> 玉城哎呀了一聲,揪住陸沉,大聲道:“讓你先穩(wěn)住先穩(wěn)??!你自己先亂了陣腳,急著去送死。。?!?/br> 陸沉臉漲的通紅,又坐下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玉城冷冷地問道:“你信老祖宗不?” 陸沉不明白玉城問的是什么意思。 “我覺得這事兒蹊蹺。。。別的不說,光是這秘奏一事,就很離譜。。?!?/br> 陸沉瞅著玉城不說話,意思是哪里離譜了? 玉城先是扭頭跟三雄說道:“你去把家里的銀子、值錢的東西歸攏歸攏,裝上!” 三雄應(yīng)聲去了。 玉城接著又對陸沉解釋道:“首先這秘奏究竟是誰遞的?我不太相信有什么人能躲的過小雷的雷霆之勢、鷹犬之眼,敢遞這個秘奏的!其次,就是老爺?shù)淖锩?,即便都是真的,也不是這一時一刻的事了。。。為什么此刻皇上才生起氣來?” 陸沉覺得玉城的懷疑有點道理,“那你的意思是?” “最壞的一種可能,就是皇上厭棄了老祖宗,想要把他拿下,故而弄了這個罪名。。。那我們就一窩兒都完蛋。。。” “那你是說,還有別的可能?” 玉城點了點頭,說道:“如果不是皇上想換人,即便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告了這么一狀,那也不用怕,扳不倒老祖宗的。。?!?/br> 陸沉一聽,好像是這么個道理,又低下頭不說話了。 三雄收拾了一個箱子進來,面上是一沓銀票,下面滿滿裝著大金錠、大銀錠并精細首飾,最頂上的一根就是那張公公賞的血色剔透的簪子。 玉城只是拿了那簪子插在頭上,剩下的數(shù)也不數(shù),全數(shù)交給了陸沉,吩咐道:“你要去送死之前,先去查查怎么回事。。。具體找誰查、怎么查我不懂。。。這些東西你拿著。。。查完了之后告訴我一聲,你再去送死不遲。。?!?/br> 陸沉起初以為玉城要收拾東西跑路的意思,本也是無可厚非,實沒想到是收拾了全副身家交給了自己,眼圈也是一紅,嘴上卻說不出話來。 玉城又吩咐三雄,“去把這宅子的房契也拿出來。。。” 三雄猛的愣住了,沒動地方。 玉城苦笑了一笑,說道:“如果老祖宗真的出了事,這宅子肯定也是保不住的了。。。倒不如拿出來打點。。。說不定有用。。。” 三雄應(yīng)了一聲走開了。 陸沉此刻已完全冷靜了下來,眉頭深鎖,開始想怎么查、找誰查的問題了。 玉城邊踱步邊說:“首先得去探聽一下宮里貴妃的消息。。。只要貴妃無恙,老祖宗便安全了一半。。?!?/br> 陸沉點了點頭。 “再有就是打聽一下皇上派了誰查這個案子。。。誰來查,比查出的結(jié)果更重要。。?!?/br> 陸沉點了點頭。 “平時老祖宗常來往的那些、信得過的那些,你一個一個打聽過去,患難見真情。。。你懂的。。。到時候有情意的、沒情意的都記上一筆。。?!?/br> 陸沉抬起了頭,似有疑問。 此刻三雄已經(jīng)拿了個信封回來,里面裝著房契和家人們的身契,直接遞給了陸沉。 陸沉并不伸手去接。 玉城停下了腳步,接過信封直接塞到了陸沉的懷里,說道:“明日一早我和三雄就搬出去。。。亂七八糟的我都不帶了,都是身外之物!” 陸沉又是眼圈一紅。 “我最后問你一個問題,你務(wù)必跟我說實話——如果這次老祖宗真的倒了,你我最壞的下場是什么。。。” 其實這個問題陸沉早在來之前就已經(jīng)想過了,所以根本也無需思索,直接回道:“我跟小雷、才哥他們不同,我沒有公職,也就是個老爺私宅里一個管事的,也沒有身契,無非也就是配合調(diào)查,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充軍、流放嘍。。。你嘛。。。也不過就是沾了老爺?shù)墓?,做了點小生意,大不了資產(chǎn)沒收。。。人沒事兒的。。?!?/br> 玉城心里一酸,但臉上還是呵呵一笑,道:“只要留我一條命在,我一定想辦法把你救出來。。。這些資不資產(chǎn)的,無所謂!” 三雄突然插了一句話:“沒事兒,咱老家和西安都有莊子,也值點錢!” 玉城捏了捏三雄的手,安慰道:“不至于!” 陸沉低著頭站起了身,怕讓人看到滴下的淚,玉城抱著箱子便跟在身后送他出去。 “明日我會搬到陜西會館去住,如果你這邊有任何拿不準(zhǔn)的消息,可以來陜西會館找我!白日里我也會全天守在雅筑,讓我的人幫忙打探打探消息。。?!?/br> 陸沉低著頭走到大門,接下箱子,不忍回頭,只留下了“保重”二字,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回到房里,玉城感覺渾身的力氣被地龍烘干了一般,癱軟地坐在了床沿上。剛才陸沉在的時候,商量要事至少有七分是故作的鎮(zhèn)定,此刻心里空空的——想到來京城辛苦打拼了近兩年,賺的富貴與名利頃刻間就要失之交臂了,心痛的很。 三雄已經(jīng)開始進進出出收拾東西了,玉城心里亂的很,叫住了三雄陪坐在身邊。 “我剛才給陸哥的都是你的東西,我手頭上還有些銀子。。。” 玉城聽了這話,熱淚默默而下。 “你嫌少?好幾百兩呢!足夠咱們回西安的啦。。。只要回去了就不怕了。。?!?/br> 玉城搖了搖頭,擦了擦淚,哽咽道:“不是因為銀子的事兒。。。是覺得我們拼了這么久,都白費了。。。”這一說,又傷心起來。 三雄摟住了玉城的肩膀搖了搖,安慰說:“哪有白費!京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咱們都享受過了,還玩了京城的名妓,還有大將軍,跟著你享老福了!更何況,咱還在西安添置了莊子和宅子呢,不虧嘍!” 玉城聽到三雄提到了大將軍,想起了李汝松,不禁破涕為笑,正色說道:“好了,不說這些了,你聽我安排!” 三雄嗯了一聲。 “明日一早,你我分頭行動。我搬去陜西會館住,之后有什么事我都在那跟陸哥聯(lián)系,你也可以來這找我!安頓下之后我就守在雅筑里打探消息?!?/br> 三雄說好。 “你另外找個地方住,先找個好點的客棧吧。。。天大的事兒應(yīng)該也不會找到你。。。只是以防萬一。。?!?/br> 三雄低著頭,不說話,不表態(tài)。 “你別以為讓你換地方是躲清閑。。。你有更重要的事兒呢。。。” 三雄一聽這話,方才抬起了頭,覺得自己肩上有擔(dān)子了。 “你隔三差五地去雅筑那邊轉(zhuǎn)一轉(zhuǎn),如果生意一切照舊就說明我沒事。。。你也不用露面。。??梢坏┪业难胖偷谝诲伓急徊榉獬涔恕?。。還有這宅子被查抄了,就說明我山窮水盡了。。。這時候就得全靠你了。。?!?/br> 三雄聽他說的嚴(yán)重,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漏掉了重要的信息。 “當(dāng)初我就預(yù)著有這么一天山窮水盡了,所以在崔琰那存了一萬兩銀子,還有你的兩千兩,你到時候想方設(shè)法找到崔琰,把那銀子取出來。。。咱們無論如何得先把陸哥救出來,然后咱們東山再起,應(yīng)該也夠了。。?!?/br> 三雄沒想到玉城還留了這么一手兒,但也疑道:“崔先生。。。信得過嗎。。。我手上啥憑據(jù)也沒有。。?!?/br> 玉城咬了咬牙:“患難見真情。。。我信得過他。。。” 三雄便不說話了。 這世上最深的不是海,是人心——表面平靜,內(nèi)里暗流洶涌。酒桌前的笑臉或許藏著算計,床榻上的親近可能裹著利益。唯有命運驟轉(zhuǎn)時、風(fēng)雨傾盆處,那些依然撐著傘的手、陪著沉默的肩,才是無常世事打磨不掉的真心。 時間終會篩掉浮沙,患難才能照見肝膽。 玉城緊緊抱住了三雄,喃喃道:“即便這一萬兩銀子也沒了。。。我也好歹是這京城小唱行里的探花郎。。。我就不信了。。?!?/br> “那今晚。。。你還要嗎。。?!?/br> 玉城還是緊緊地抱著三雄不撒手,“今晚便宜你了。。。先攢著。。。等這事兒過去的。。。我再收拾你。。?!?/br> 第八十一章 一連三日,玉城都守在瀧陽雅筑里,這是他一年來最專注的時候了! 白日里,小伙子們但凡見到有客人是當(dāng)官模樣的,都會暗暗套話,是否聽說了最近關(guān)于張公公的事——有用的消息一句沒有,廢話屁話笑話倒是不少。 到了晚間打烊,玉城便指使錢小掌柜將一應(yīng)賬目流水悄悄轉(zhuǎn)移,以防不測之日真的來了,也不至于山窮水盡。 陸沉杳無音訊,不見個人影。 想來調(diào)查這種事,必不會三兩日就能草草收場的,各種證人證物、審訊拷問都需要花時間的吧?玉城只能這么安慰自己——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一晃已經(jīng)到了臘月十五,大雪封城。 北京城的青灰城墻被雪壓得低矮了幾分,護城河早凍成了琉璃鏡子,倒映著鉛灰色的天。北風(fēng)卷著碎雪,刀子似的往人衣領(lǐng)里鉆,街邊的老槐樹枝丫嶙峋,掛著冰溜子,偶爾“咔嚓”一聲斷裂,砸在青石板上,濺起一蓬雪霧。 可冷歸冷,年味兒卻壓不住—— 泡子河兩側(cè)的鋪子早支起了紅布棚子,賣年畫的、寫春聯(lián)的、糊燈籠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鼓樓前的空地上,幾個半大孩子正抽冰陀螺,抽一鞭子嚷一句童謠:“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 脆生生的調(diào)子撞在城墻上,驚起一群覓食的麻雀。 遠處隱隱傳來鐘聲——這是順天府在試年鐘了。 臘月半,年味濃。 有人笑鬧買新衣,有人當(dāng)街賣兒郎。 玉城做了個決定:臘月十六開始放假,正月十六復(fù)工,讓大家好好過個年!十二月月例銀子足額發(fā)放,外加兩個月的年底花紅!——誰知道以后這生意還是不是自己的了呢? 家在京城或者附近的,都各自散了回家了,還有部分從西安和揚州過來的,一個月時間也根本不夠往返,玉城便將他們安排住在了一處,拍下活動經(jīng)費三百兩銀子,贊助他們?nèi)纬匀瓮妗?/br> 玉城自己則躲在陜西會館里,吃了睡,睡了吃,孤燈清冷。自打十四歲那年西安投父,這些年的一幕幕或甜或苦,走馬燈似的閃來閃去,值了!不虧! 臘月三十。 陜西會館朝北的廂房里,玉城日日醒了也都要躺到晌午,反正心境上也都麻木了,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外頭的各種聲響潮水似的,一陣陣漫過窗欞。 “啪!啪!” 是竹枝抽打門框的脆響——定是掌柜的指揮伙計掃塵,臘月里的老規(guī)矩,須得把一年的晦氣全撣出去。 “哎喲我的祖宗!慢些跑!” 婦人尖著嗓子嚷。接著一串“咚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震得房梁簌簌落灰。必是前院綢緞莊劉掌柜家的小子,穿著嶄新的棉袍和新納的千層底,在青石板上撒歡兒。 忽有“滋啦——”一聲,熱油爆鍋的香氣鉆過窗紙縫。廚下準(zhǔn)是在炸丸子炸rou段兒,年三十的中飯總要體面些,還要把晚飯的rou菜提前備出來。 更遠處飄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嗩吶聲,嗚哩哇啦吹著《將軍令》。許是哪個陜西商幫請了戲班子,晌午就喝得醺醺然,把秦腔吼得走了調(diào)。 這會兒蘭姨該在灶王爺像前供飴糖了吧?歡哥兒是不是正踩著板凳貼春聯(lián)?一年沒見,也許歡哥兒已經(jīng)都高大的不用踩板凳了。 爹的經(jīng)肯定念了一遍又一遍,替那殺的豬、宰的羊贖罪呢。 會館外忽地炸開一串爆竹,驚飛檐下麻雀。 年三十的晌午,闔該是熱鬧的。 似乎有人在輕輕的敲門?是不是聽錯了?哦,確實有人在敲門! 玉城懶洋洋地爬起來開了門,卻是笑呵呵的三雄,拎了兩大個食盒站在門口。 “今日過年,就算是官差也都該各回各家了吧!”三雄自顧自地進了房間——亂七八糟,衣服鞋子扔的到處都是。 三雄先將食盒放在桌上,拿了臉盆出去打了熱水回來。玉城洗漱、穿衣,三雄收拾屋子、整理床鋪,一如之前在家里的每一天每一早,只是這環(huán)境大不同了而已。 三雄將洗漱完畢的臉盆端出去倒了,又拎了一壺?zé)崴貋?,給玉城泡茶。接著將食盒一一打開—— 第一個盒子里,是羊rou臊子面、黃饃饃和拼三鮮!尤其那拼三鮮是陜北年節(jié)下必吃的家常菜——炸酥rou、炸豆腐、炸羊rou丸子摞的一層又一層,底下藏著黃花木耳,湯頭浮著油星。 “這年三十的席面,就算回不了家也不能含糊!就在我住的客棧附近,有一家小店做的咱老家風(fēng)味倒是地道,趕緊趁熱吃!” 三雄一邊招呼,一邊又打開了另一個食盒,里面是幾個下酒的涼菜和鹵菜,最特別的是那看著不起眼的刀板香——那是將煮熟的咸羊rou凍成磚塊狀,然后擺在榆木砧板上,用大刀削下一片片薄如蟬翼的rou片。 “這刀板香我都好些年不曾吃過了,難為他家還能做的出來!” 三雄又從錫壺中倒出溫?zé)岬狞S米稠酒,自己先喝了一杯,咂了咂嘴,甚好! 玉城懶得說話,喝了口稠酒,吃了兩片刀板香。 “都這些時日了,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事了!我這幾日悄悄地去了咱家,也去了店里,雖都關(guān)著門,但也都沒什么異樣,也沒人來查抄。。。宮里的事不清楚,但至少我們都是安全的。。。所以我今日過來跟你一起過年。。。今晚我不回去了,留下來伺候你。。。” 有日子沒見,三雄倒是健談了許多,只顧著吃喝念叨。 玉城嘴上不說話,但心里還是松了一口氣的! “我剛剛?cè)チ藶{日他們那,都正忙著下廚準(zhǔn)備年夜飯呢,說是讓我們晚上過去一起吃。。?!?/br> 玉城不接話,恨恨插了一句嘴道:“你說老陸這個狗東西,有事沒事好歹也過來傳個話兒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br> 話音未落,就聽門口有聲音傳來:“這大過年的,死啊活啊的背后說人可不好啊。。?!?/br> 陸沉? 第八十二章 陸沉連喝了三杯稠酒暖身,又把那拼三鮮上上下下翻了個遍,每樣都吃了兩口,抹了抹嘴贊道:“這廚子應(yīng)該是咱們榆林老家的人吧?這味道做的跟以前我娘做的一模一樣啊。。?!?/br> 玉城眼瞅著陸沉吃吃喝喝,卻絕口不提一句正事兒,急都急死了。 陸沉也不逗他了,放下筷子呵呵一笑:“放心吧!沒事兒啦!” 玉城氣囔囔地捶了幾下陸沉的肩膀,嗔道:“那你不早點過來說一聲。。。害得我在這受苦。。?!?/br> 陸沉也沒躲,仔細看了看這屋里——房間不大,倒算是干凈齊整。正中的一張老榆木方桌,漆面早已磨得發(fā)白。桌上擺的粗瓷茶壺,壺嘴缺了一角,壺把用麻繩細細纏住,倒顯出幾分拙樸。 土炕上鋪著藍印花布的褥子,雖有幾處補丁,卻漿洗得清爽??活^摞著兩床棉被,青布被面用紅線密密納著卍字紋——針腳不甚齊整,顯是自家女眷的手藝。 再看看玉城,樸素著一張臉,就只是裹著家常的靛青棉袍。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白布底子還透著新,只是右鞋幫上沾著些泥點子,想是外面路上踩了雪水。全身上下不見任何珠玉,除了頭上那根血盈盈的簪子。 陸沉皺了皺眉頭:“你也不至于窮成這樣吧?就算出來逃難,至少也能住個好點的上房啊!” 玉城白了一眼切了一聲,“你當(dāng)我不想嗎?這里到了年底都住滿了回不了家的人,我這都是加了銀子才能拿到的最后一間房啦。。?!?/br> 陸沉從懷里掏出了一個信封。 玉城認(rèn)識,就是當(dāng)初裝著自家房契和家人們身契的那個信封。 “你是打算現(xiàn)在就回家,還是等我把事情原委都說完了再回?” 玉城揣了信封瞪了一眼:“趕緊說!” 陸沉嘿嘿一笑說道:“其實啊,這都是老爺親自布的一個局。。?!?/br> 玉城瞪大了眼睛,老祖宗這是吃飽了撐的? 陸沉搖了搖頭:“自從老爺上位以來,這上上下下一直有些鼓鼓啾啾、嘀嘀咕咕的聲音,主要是那幫清流。。。老爺深知自己權(quán)勢太盛,朝中恨他的人不少,挑唆得連皇上也逐漸開始忌憚起來。。。與其坐等別人發(fā)難,不如主動設(shè)局,看看誰是真敵,誰是真友。。。都跳出來亮個相。。?!?/br> “所以那秘奏。。?!?/br> “那秘奏是小雷設(shè)計遞出去的。。。就瞅準(zhǔn)了皇上未必全信,但也不可能不信,勢必會找人來查。。。而老爺要的就是這個——不但要讓皇上放心,還要看看誰會趁機踩上一腳,又有誰肯冒險搭救。。?!?/br> 說到此處,玉城腦門上、身上都冒了冷汗出來,心中暗念阿彌陀佛、無量天尊,幸虧佛祖、太上老君庇佑,這一把賭對了!好險。。。 “所以皇上震怒是真的?派人封府軟禁也是真的?” 陸沉點了點頭,繼續(xù)說道:“所以我在外面可是急壞了,到處找人,也算是看透了各種嘴臉——有看熱鬧的、有落井下石的、有靜觀其變的。。。” “那我那些銀子。。?!?/br> 陸沉嘆了口氣道:“對不住了,都使出去了。。。你的宅子我咬了咬牙,沒舍得賣。。。我把自己的宅子也都賣了。。。還都不夠。。。” 玉城此刻心里有了底,所以即便聽說自己辛苦攢下的家底都沒了,卻也絲毫不緊張不心疼,他知道一定會賺回來的! “那你在外面都查到了些什么?” “就按照你的建議,我先是查了貴妃那邊,一切無恙,心里就踏實了一半!后來查到,這次皇上安排核查老爺?shù)氖菛|廠為主、錦衣衛(wèi)為輔,又欽定了司禮監(jiān)和刑部會審。。?!?/br> 還沒等陸沉說完,玉城搶問:“那東廠和司禮監(jiān)不都是歸老祖宗管的嗎?自己人查自己的老大?” 陸沉點了點頭,回道:“東廠和錦衣衛(wèi)這邊都不足懼,只是這司禮監(jiān)的二號人物,秉筆太監(jiān)陳矩卻是老爺?shù)乃缹︻^,一直想著把老爺踩下去取而代之呢。。。這回算是讓他逮著機會了,好一番上躥下跳。。?!?/br> 玉城還是忍不住捏了一把汗,“那怎么辦。。?!?/br> 陸沉冷笑了一聲,說道:“這幫蠢貨能查到的,自然是老爺希望他們查到的,而且還適時地幫了他們一把。。。自證清白不如引火燒身,只不過是這把火最后引到了那幫清流身上。。?!?/br> “所以結(jié)論是那幫清流要誣陷老祖宗?” 陸沉搖了搖頭:“當(dāng)然不是!那根本不足以扳倒這幫清流。。。要引就得往皇上最痛的事兒上引。。?!?/br> “皇上能有什么好痛的?” “當(dāng)然有!那就是國本之爭——也就是立誰做太子的事兒。。?!?/br> 玉城心里咯噔一下,兩個耳朵豎的大大的,要聽聽到底怎么回事? “皇上的長子乃是登基前寵幸一宮女所生,因生母出身卑微,皇上始終不喜,故立嗣一事就一直耽擱著。。。直到后來鄭貴妃成功誕下皇子,皇上又極寵愛貴妃,所以心中屬意太子人選便是貴妃之子。。??蛇@幫清流們不答應(yīng)啊。。。非說要立皇長子不可。。。三天兩頭這么鬧,甚至還要以死相諫。。?;噬喜粍倨錈?。?!?/br> “因為老祖宗是妥妥的貴妃黨。。。所以結(jié)論就是那些清流們要先扳倒老祖宗。。。然后再。。?!?/br> 陸沉點了點頭,正是這個打算! 玉城猛一拍桌子,贊道:“老祖宗好手段啊!”接著又臉一陰,怨道: “你都查的這么清楚了,為什么不早點來跟我說一聲。。。害得我擔(dān)心了這么久。。。生意都不敢做了。。。伙計們都放了長假。。。錢都少賺了多少。。?!?/br> 陸沉臉色一紅,慚愧道:“唉!說起來也真是丟人啊。。。你讓我去打打殺殺、cao個屄還行,可跟你們這些七巧玲瓏心的人比起來,我哪里是對手啊。。。老爺精心布的這個局又豈是我能輕易破解的?我這也是銀子花完了。。。人也求完了。。。查的一知半解查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要來跟你說什么,才不得已回府自投羅網(wǎng)。。。見了老爺之后才知道是這么回事。。??墒俏乙坏┻M去就再也出不來了呀。。。” “那你今日怎么出來了?” “今日一早,宮里便來了旨意,解了禁,老爺官復(fù)原職,此刻已經(jīng)進宮謝恩復(fù)命了!他這一走,我就第一時間趕緊沖過來給你報信了。。。” 玉城哦了一聲,說道:“你這次回去自投羅網(wǎng),老祖宗肯定感動壞了吧!” 陸沉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哪有!老爺把我罵慘了。。。罵我蠢。。。罵我為什么不躲起來。。。還聽說我把宅子都給賣了,恨不能踢我兩腳。。。不過老爺說了,等開了年,隨便抄幾個家,到時候讓我挑一處。。。嘿嘿。。。” 玉城聽的心驚rou跳,抄幾個家?還隨便抄?老祖宗這一局下來,多少人就得傾家蕩產(chǎn)、性命不保嘍!再次心里暗念謝謝佛祖!謝謝菩薩!謝謝太上老君! 隨即想到自己的財產(chǎn)消失殆盡,便問:“那我呢?” 陸沉瞟了玉城一眼,慢悠悠學(xué)道:“老爺說了,還算你這個猴崽子有點良心。。。只是出手過于小氣了,就那么點碎銀子爛首飾,還好意思往外拿?夠救誰的命的?” 玉城聽著這話說的陰陽怪氣,但卻知道老祖宗的脾氣——嘴上硬而已,心里肯定也是感動壞了,猜測老祖宗會怎么彌補自己,不由得嘴角上揚。 “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那個吏部尚書老屁股不?” 玉城一抬頭,當(dāng)然記得,咋了?他也踩老祖宗一腳了? 陸沉哼了一聲:“這個老東西狡猾的很!我猜他是知道內(nèi)情的。。。但就是一點風(fēng)都不透。。。我去求他的時候,他那狗眼睛就往我褲襠里瞄,還對我動手動腳的。。。我就想起他欺負(fù)過你的好兄弟,我就替你報仇了。。?!?/br> 玉城嚇了一跳,你把他咋了? 陸沉切了一聲,得意洋洋地說:“我能把他咋樣?把他cao了唄。。。我先哄著他服食了五石散,這老東西又興奮又迷糊,要上天了一般,我就狠狠把他給cao了。。。肛裂加脫肛了。。。他還嫌不足。。。最后整個大小便失禁,癱在床上了。。。只怕這正月里都下不了床嘍。。。” 玉城皺起眉頭,一陣惡心,又是一陣痛快。 “還有你那好兄弟,我也去他岳丈家了。。。那個老東西也是個老jian巨猾的,嘴上信誓旦旦、赴湯蹈火,卻是一句實話沒有,一件實事兒沒干。。。倒是你那好兄弟送我出來的時候,一個勁問我你的情況。。?!?/br> 玉城低下頭,想著這人性果然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大災(zāi)大難之前就各自都現(xiàn)了原形,只是不知這崔琰如何。 陸沉接著說:“他說他悄悄去過你府上找你,不見人,就一個勁問我你的落腳之地,問你會不會被牽連,想來看看你。。。我就推說我也不知道,看他的樣子是真心著急的。。。” 玉城聽到這,跟三雄交換了一下眼神,果然還是信得過的! 看來一切都已經(jīng)水落石出了——棋局,以及下棋的人。玉城嘆了口氣,問道:“那我和三雄一會兒就回去了,老祖宗那幾時方便?我過去給他磕個頭、拜個年?” 陸沉思索了一下,說道:“按規(guī)矩,老祖宗今日會在宮里伺候年飯、賜菜、祭祖之類的事情,肯定是不得閑的。。。明日嘛。。。得知老爺官復(fù)原職的妖魔鬼怪。。。只怕來拜年的都得踏破門檻嘍。。。不過我估計老爺應(yīng)該一個都不會見。。。等我見到老爺問一下,到時我親自派車來接你。。?!?/br> 陸沉頓了一下,又低聲說:“這幾日你們好好在家里呆著,別到處逛。。。只怕今日小雷他們就要開始抓人了。。。這個年。。。都別想好過了。。?!?/br> 第八十三章 三雄是活生生把玉城背回來的——過了這輩子最險的一道難關(guān),贏了這輩子最大的一個賭局,玉城心里算是徹底松了一口大氣!高興還在其次,主要是徹底放下了心防,緊繃了一個月的弦兒松了下來,這年夜飯的酒便輕易的上了頭。 一個月不見兩位少爺,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幾位家人連帶老包管家都在宅子里守著,終于在除夕夜盼回來了二位,雖說樣子寒酸了一點、狼狽了一點,但所幸人平安、家無恙! 三雄替玉城擦了臉,換了衣服,一杯濃茶下肚,玉城的酒也醒了大半。 包管家連帶家人們一一過來磕頭拜年,玉城大把壓歲銀子撒了出去,揚眉吐氣、皆大歡喜。 子時將近,北京城炸了! 炮仗聲起初只是零星的“噼啪”聲,像豆莢在灶膛里爆開。待到亥時三刻,整個北京城便如同滾了油的鍋,噼里啪啦炸得地皮都在顫。 窮人家的二踢腳竄上夜空,在夜幕里撕開一道紅痕。富貴人家放的煙火匣子噴出金蛇,在半空綻成滿樹梨花,晃得守歲孩童們拍手尖叫。碎紙屑混著雪片子簌簌落下,粘在巡更老卒的破氈帽上,像沾了一頭腥紅的花瓣。 子時的鐘聲從承天門傳來,足足一百零八響,響應(yīng)的是佛教“百八鐘”的傳統(tǒng),宣告新歲的到來。 這一夜的北京城啊——有人放炮仗賀新歲,有人聽炮響如聽喪鐘。 在連綿不絕的鐘聲中,三雄終于完了第一輪的床榻之戰(zhàn),筋疲力盡、大汗淋漓,仿佛整個人都被玉城吸干了一般。 玉城滿面緋紅,意猶未盡地依偎著三雄,心滿意足地喃喃道:“咱們的好日子要來嘍!” 三雄抹了抹被玉城連咬帶吸的泛腫的嘴唇,看看有沒有血,怕怕地說道:“你的好日子倒是來了,我可就慘了。。。” 玉城才懶得理三雄的抱怨,手上就是握著三雄的卵蛋不撒開,輕輕地念叨著:“等明日給老祖宗拜了年,咱們回西安一趟吧。。。看看我爹,還有你的老婆孩子們。。?!?/br> 說到那個“們”字,還故意加強了語氣,手上也狠狠地捏了一下。 三雄痛的咧了下嘴,摩挲著玉城的肩膀,慢悠悠地說道:“不敢想我都是當(dāng)?shù)娜肆恕?。?!?/br> “你還好意思說當(dāng)?shù)?!連名字都是我爹幫你取的,大的叫守一,小的叫靈素,多好聽!又響亮!” 三雄皺了皺眉頭,嘟囔道:“聽著倒是像道士、道姑的名字。。?!?/br> 玉城切了一聲,“你要是嫌不好,自己改,還來得及。。?!?/br> “切!我大字都不識幾個。。?!?/br> 玉城哼了一聲,催道:“你還行不行了?趕緊的。。。我都還沒射呢。。。” 三雄的卵蛋都已經(jīng)被抽空了一般,被緊緊地握在玉城手里,想逃也逃不掉,央求道:“你讓我再歇歇。。。我又不是鐵打的。。。沒你爹那本事。。。要不你cao我吧。。?!?/br> 玉城哼了一聲,沒用的東西! 燕趙之地,自古苦寒,有古書稱“其地北風(fēng)卷地,冰封千里”。 正陽門大街上,雪粒子摻著沙塵,冰刀子般往人臉上剮。賣炭翁的獨輪車陷在雪窩里,筐中銀骨炭蒙了層雪殼,倒像黑墳堆上蓋了孝布。偶有轎子經(jīng)過,轎簾縫里漏出絲縷白汽——那是貴人懷里的手爐在茍延殘喘。 此刻,城外亂葬崗的雪幕中忽遠忽近驚起幾只寒鴉,城內(nèi)貴人府里的地龍卻燒得正旺——青磚地下,精銅火龍,炭火由西域石炭混入沉香木,無煙無味,烘得地面微燙。 屋內(nèi)熏的是用嶺南未開梅蕊、暹羅龍腦、波斯玫瑰露合成的“玉樓春”,甜而不膩,宛如春和景明的百花園。 熏香催汗,地龍炙足。 張公公依然穿著家常的半舊棉布睡袍,喝了口臘月梅花雪水煎煮的紹興日鑄嶺御貢芽茶,雅稱“雪水云綠”,案幾上擺放著兩盤點心:糟香白玉卷和梅干菜酥塔。 玉城進了門,直接跪倒在地,連磕了三個響頭,“恭祝老祖宗福壽安康、平安喜樂,九千歲九千歲九千歲!” 張公公用手指拈了一條糟香白玉卷——那是用鑒湖糯米舂成薄皮,裹入酒糟腌漬的太湖銀魚糜,蒸熟后切片如雪玉,淺嘗一口,略品了一下就放下了,給了二字點評:“匠氣!” 眼見著玉城磕完了頭還不起身,仍低著頭在那等著,皺著眉道: “你這是什么話?還嫌咱家身上背的罪名不夠多啊。。。心領(lǐng)了,起來吧。。?!?/br> 玉城低著頭呵呵一笑,說道:“按照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孫兒跟老祖宗拜了年之后,通常都得多少賞點壓歲錢。。。” 張公公懶得接他的話,伸手又拿了一個臺州進貢的黃巖蜜桔,桔皮薄如蟬翼,已提前用銀刀劃九宮格,里面的桔瓣預(yù)浸了荔枝蜜冰露,入口爆漿如甘露。拈了一片嘗了嘗,又皺了皺眉頭,給了二字評價:“多余!” 張公公放下桔子,笑道:“呦!敢情這大過年的是來跟我要賬的嘍。。。” 玉城這才抬起頭,甜甜一笑:“孫兒不敢!孫兒只是想跟老祖宗討點喜氣彩頭!” 玉城進門時已脫了內(nèi)襯著狐腋裘的玄色緙絲鶴氅,此刻只穿著用蘇州織金羅裁就的大紅直裰,仍覺得房內(nèi)熱氣蒸騰,額頭已滲出細汗。 “少廢話!起來吧。。?!?/br> 玉城這才起身,在張公公旁邊坐下了。眼睛望著張公公嫌棄的半條白玉卷,吐了吐舌頭:“這好東西老祖宗還覺得不好吃?” 張公公搖了搖頭:“原本就只是個太湖船家的品茶小點而已,經(jīng)了這幫大廚的手。。。矯揉造作。。?!?/br> 玉城也用手撿了一條,大口吃的津津有味,說道:“孫兒自幼生長在陜北,覺得那水、那魚都是極稀罕的,這么好吃的點心只怕是我們村里的首富都吃不上呢。。。” 玉城又把剩下的蜜桔吃了個干凈,還嫌不足,又撿起了一個,一邊吃一邊說:“老祖宗敢相信嗎?孫兒十八歲之前都沒見過桔子。。。這大雪天兒的,我們那兒要是能吃上一口凍柿子,就已經(jīng)美的很啦!” 張公公切了一聲,訓(xùn)道:“少在這兒給我哭窮。。。你的生意做的這么大,就裝模作樣、摳摳搜搜的拿出那點碎銀子爛首飾,咱家的命就那么不值錢?” 玉城吃完了兩個桔子,又伸手去夠旁邊的趙州雪梨,咬了一口,沒想到這梨內(nèi)有乾坤——原來梨核已挖空,填入了川貝粉與燕窩碎,嘟囔著:“老祖宗這些吃食咋都這么稀奇。。?!?/br> “別打岔,說你的生意呢。。?!?/br> 玉城一臉委屈地說道:“哎呀。。。老祖宗冤枉我啦。。。我能拿出來的已經(jīng)是我的全部身家啦。。。年前連著開了幾個藥妝局,這幾年辛辛苦苦攢下的銀子都撒了出去。。。都不賺錢。。。就是個虛熱鬧。。。哎呀。。。我都想著要關(guān)幾家啦。。?!?/br> 張公公瞇縫起了眼睛,慢悠悠說道:“少來。。。就你那點小把戲。。。拙劣的很。。。不過倒也是蠻有效的。。。還敢說不賺錢?那我早前賞你的那些東西呢。。。” 玉城示意站在一旁的陸沉,把這剩下的蜜桔和雪梨都打包帶走。 陸沉瞪了他一眼:“放肆。。。你還真不見外。。?!?/br> 張公公揮了揮手,拿去吧! 玉城嘿嘿一笑,“還是老祖宗疼孫兒。。。之前的那些東西都給我爹啦,給他養(yǎng)老呢。。?!?/br> “切!你爹一個牛鼻子老道,要那么多錢做什么?就算是蓋道觀,十間也盡夠了。。?!?/br> 玉城并不接話,就十足十地開始耍賴了,嘴硬道:“反正孫兒身上現(xiàn)在是多一兩銀子都拿不出來了。。。要怪就怪老陸吧,他那個瓜漢子不識貨,把我那些好東西都給賤賣了。。?!?/br> 陸沉站在旁邊,臉紅了一下,確實!他對那些珠玉首飾之類的本來也不太懂,而且當(dāng)時又心急火燎地等錢用,肯定是賣虧了。。。 張公公一臉嫌棄地埋怨道:“你們兩個都是又蠢又傻的賠錢貨,還好意思在這說嘴。。。” 玉城聽了根本不在乎,明知道老祖宗這是正話反說,手上就又拿起了一個蜜桔,清清熱敗敗火。 “無論到了什么時候,你們都得首先保全了自己,再去想轍。。。就算是求人,也不能慌腳雞似的,沒的丟了氣度,惹人笑話。。?!?/br> 陸沉知道老爺這是在點自己,臉上一紅,嘴上應(yīng)著知道了! 玉城卻反駁道:“我覺得老陸做的很好呀。。。他越慌不擇路、手忙腳亂,就越說明這戲做的真。。??磻虻娜艘捕夹乓詾檎媪恕?。?!?/br> 張公公嗯了一聲,慢悠悠道:“算了,這事兒不提了,你們兩個都算有功了。。。明日讓老陸帶你去小湯山,那邊有個咱家的私湯別苑,去玩兩天。。。帶上你的小兄弟。。。看看比你的瀧陽雅筑如何!” 玉城沖著陸沉擠了擠眼睛,奉承道:“孫兒的那點小生意自然是及不上老祖宗的手筆嘍。。。只是老祖宗不賞點壓歲錢,孫兒連賞下人的碎銀子都沒有啦。。?!?/br> 張公公一臉鄙夷地罵了句沒出息的猴崽子,卻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信封掏了出來,里面有多少不知道,但看起來就是蠻厚的! “你可以嫌咱家的命不值錢,但咱家卻不能欠你這個小猴崽子的錢,連本帶利還你,還有幾家和合坊的年底分紅,只多不少,趕緊拿走!” 玉城喜笑顏開地收走了信封揣了起來,“謝謝老祖宗賞賜!恭祝老祖宗洪福齊天,九千歲九千歲九千歲!” 張公公又是一臉鄙夷,拿了錢還不快走? “銀子雖好。。??蓪O兒的那些好東西,有些可是花銀子都買不到的呢。。。” 張公公氣的差點背過氣去,嘴里擠出了“貪得無厭”四個字。 “老祖宗這大過年的一定收了不少好東西,就隨便賞兩樣讓孫兒開開眼唄!萬一下回老祖宗再遇上事兒了,也可以多換點銀子。。?!?/br> 張公公氣的坐直了身子,呸呸呸了一通。 陸沉在旁邊呵呵一笑,說道:“老祖宗早就給你預(yù)備好啦!等你走的時候我給你裝車上。。?!?/br> 玉城騰地一下跳到了地上,扯住張公公的胳膊一陣搖晃,“就知道老祖宗是疼孫兒的!” 張公公被晃的要散架了一般,瞪了他一眼。 玉城這才放手坐下,繼續(xù)說道:“今年過年沒回家,就想著清明之前能回去一趟,探望老父和幼弟。。。到時陪我爹回老家掃個墓。。。這回去的路上嘛。。。我可以順便去趟宣府。。。停留幾日。。。之前聽才哥說宣府和合坊一直生意都不算特別好,要不然我這銀子拿著也過意不去的。。?!?/br> 玉城其實心里的小算盤打的是怕張公公不高興他回家過清明,故此給點甜頭,順道去趟宣府幫著整治整治。 張公公如何能不知,哼了一聲,“那敢情好!” “那孫兒就十五之后安頓好了這邊的生意,早去早回?” “嘿嘿,只怕你只有早去,卻早回不了吧。。。這趟回西安除了過節(jié)探親,還要搞些什么花樣啊。。?!?/br> 玉城就知道瞞不過這個老人精,索性就交待了:“順便打算再在西安開幾家藥妝局。。。也可以獨家供貨給宣府的和合坊。。。拉一拉人氣。。。” 張公公眼睛一剜:“只怕這天下的銀子都讓你賺了去了。。?!?/br> 玉城嬉皮笑臉回他:“賺了銀子才能孝順老祖宗好東西嘛。。。” “哦?莫非你又要送我什么寶貝拓片不成?” 玉城馬上哭喪著臉:“老祖宗可饒了孫兒吧。。。我倒是有那孝心,您也得等我緩過了眼前這口氣兒的,把投出去的銀子都收回來才行啊。。?!?/br> 張公公伸出了兩個手指。 玉城不明所以,啥意思? “兩幅。。。就照著上回的樣子,隨便弄兩幅就行。。。反正你們西安十三朝古都,好東西多的很。。?!?/br> 上次送那一幅都已經(jīng)割了玉城的心頭rou了,這回一下兩幅還不得要去半條命了? “老祖宗逼死孫兒算了。。。孫兒不回去了。。?!?/br> 張公公擺了擺手,趕緊走!蜜桔、雪梨你愛的通通都拿去。。。 陸沉一手抱著半簍蜜桔,一手抱著大半簍雪梨,送玉城出來,邊走邊說: “有兩箱老爺賞的東西,已經(jīng)給你放到車上了?!?/br> 玉城嗯了一聲,猶豫再三方才開口:“有件事我先跟你提一下。。。你幫我拿個主意要不要跟老祖宗說。。。你們也都知道我跟郡主早年的那點事兒。。。年前就聽說秦王病重,可能熬不過清明了。。。郡主已通過通政司向禮部遞了折子說是想要回去看一眼。。??赡阋仓浪F(xiàn)在這身份特殊。。。遲遲沒有得到回復(fù)。。。她倒是沒開口求我?guī)兔?,只是我想著她?dāng)年于我有恩。。。” 陸沉停住了腳步,思索了片刻,“我明日跟老爺提一嘴吧。。。成不成的就看老爺恩典嘍。。?!?/br> 第八十四章 一座隱于柏樹林的溫泉別院,占去小湯山陽坡最好的龍脈熱眼,泉水引自皇室溫泉主脈的支流。外圍以虎皮石墻壘砌,墻頭密布鐵蒺藜,每隔十步懸一盞琉璃氣死風(fēng)燈——燈罩上皆陰刻“司禮監(jiān)張”的篆文。 進入湯殿,穹頂高逾三丈,以金絲楠木為梁,榫卯間嵌有和田玉雕螭龍紋,懸十二盞琉璃宮燈,燈芯為南海鮫油,燃時無煙,僅散松木清香。地龍燒熱的黑曜石地磚,鑿防滑回紋,赤足踏之溫潤如脂;行于其上,如沐春風(fēng)。 湯殿內(nèi)呈眾星捧月布局,中央為“蟠龍主池”,四方各設(shè)一輔池,暗合“五行鎮(zhèn)位”之術(shù)。中央的蟠龍主池屬金,是直徑兩丈的圓形白玉池,形如滿月,池沿十二個鎏金螭首,口銜溫泉水柱,水溫由地底銅管調(diào)控。水面浮掐絲琺瑯荷葉盤,盛新鮮花瓣隨波流轉(zhuǎn)。 池邊陳設(shè)著更衣的云龍紋銅鏡、搓身的昆侖雪豹皮和南洋硨磲刨,洗發(fā)的熊膽首烏膏,梳發(fā)的金鑲玉篦梳,潔身的西域金絲蜜皂、擦身的天山雪蠶絲沐巾、裹身的松江三梭細棉浴袍、敷面的遼東人參膏。熏的是龍涎香,以及用沉水香木雕成鴛鴦,空腹藏香粉,浮于湯面緩釋。 玉城走過看過,嘖嘖稱奇!別說自家的瀧陽雅筑了,就連當(dāng)年的秦王府和自己的雁塔湯苑都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陸沉呵呵一笑:“今日是托了你們二位的福了,我這也是第一次來。。。平日里,都是老爺招待頂級、私密的貴客,才會到這來的。。?!?/br> 玉城點了點頭,“嗯嗯。。。時間多的是,我們坐了一路車,先吃飯吧,放開了喝點。。。完事了再泡了好睡覺。。?!?/br> 當(dāng)下就有清俊的小太監(jiān)引領(lǐng)了三人穿過湯殿,來到中殿。 中殿是三間打通,以十二扇紫檀嵌百寶屏風(fēng)作軟隔斷,地面滿鋪波斯金線毯,踏之無聲。 東間是曲樂閣,北墻設(shè)楠木樂臺,供六人小型樂班演奏;西間是博戲堂,靠窗設(shè)雙陸棋榻,另有投壺、骰盒、宣和牌等賭具。中廳則是主宴場,正中擺金絲檀獨板大圓桌,徑六尺,桌心可旋轉(zhuǎn)。圍放八把南官帽椅,鋪貂皮坐褥。 玉城大言不慚地坐了主位,左邊三雄,右邊陸沉。每人面前的餐具分別是一套釉里紅五福捧壽碗、鏨花金湯匙、烏木鑲銀箸。喝酒的杯子并排擺了四件,分別是——用來喝白酒的犀角寒霜盞、喝葡萄酒的和田墨玉夜光鎖情杯、喝黃酒的金絲汝窯盞,以及喝滋補藥酒的琺瑯壽鶴樽。 玉城覺得這些酒杯好生稀罕,一個一個拿起來細細研究。 小太監(jiān)先是奉上了金壇雀舌茶,然后輕聲問道:“三位貴客不知是否有所忌口?” 玉城搖了搖頭:“沒有沒有!就挑平日里老祖宗愛吃的,做幾樣來。。。老祖宗的口味準(zhǔn)錯不了!” 小太監(jiān)應(yīng)聲而去,不多時,兩個粉嫩的婢女就開始穿梭上菜了。 小太監(jiān)特別推薦了老祖宗素日里極愛的埋于牡丹根下十八年紹興女兒紅——需得現(xiàn)去后院的牡丹根下掘地三尺挖出來,壇身裹著紅綢符箓,沾著泥土。 小太監(jiān)將泥頭敲碎后,以銀質(zhì)虹吸管抽酒入水晶醒酒器,靜置一炷香以去除窖藏濁氣。然后再將酒注入薄胎錫壺,置于溫泉水中緩熱,眼見得那水晶醒酒器中的酒液漸呈琥珀光,如融化的蜜蠟。 終于可以喝了!還要取用北宋汝窯天青釉斗笠盞, 斟酒時壺嘴距杯三寸高瀉下,激出酒花凝而不散,是為上品。 初入口時,舌尖先觸到一縷冰梅般的清酸,旋即化為稠滑的甜糯,似新剝桂圓rou裹著蜂蜜淌過喉間。片刻之后,舌側(cè)泛起陳皮與檀香的復(fù)合香氣,喉頭微有熟糯米蒸透的暖意。尾韻留存焦糖甜香,余味長達半刻。 一杯酒下肚,三人面面相覷,這也太好喝了吧! 玉城頻頻點頭道:“老祖宗真是好享受。。。我們店里的那些東西竟是要不得了。。?!?/br> 三雄管不了那么多,也插不上話,一樣菜一樣菜地試過去,除了好吃二字之外,再也給不出別的形容。眼見玉城連干了三杯酒,趕緊盛了一碗羹給他緩緩。 那龍肝鳳髓羹實為鱘龍魚肝加上錦雞髓,吊湯三日方成。只見那青瓷湯碗中浮著一汪琥珀金湯,鱘龍魚肝切成蟬翼薄片,半透明地卷曲如云;錦雞髓則凝成雪脂方丁,沉浮間似碎玉浮冰。 用湯匙輕輕破開表層雞油凝膜,一股混合著松露與陳年火腿的醇厚鮮氣直沖顱頂。魚肝片質(zhì)感介于鵝肝與豆腐之間,在口中瞬間化開,迸發(fā)出深海魚類的野性鮮甜,尾調(diào)帶著微妙的鐵銹腥氣。那雞髓丁隨熱湯滑入咽喉,如奶油般綿密輕盈。 美味到想哭!說不出話來。 陸沉哈哈一笑,說道:“老爺能讓你到這里來,就說明是真的把你當(dāng)一家人啦!” 玉城再次舉起了酒杯,環(huán)顧了下四周,又看了看身邊這兩個男人中的男人,輕輕念叨著:“這輩子——值了!” 左邊的也舍不掉,右邊的也放不下。忽然想到一個新奇的姿勢,可以同時兩根并排坐進去。。。那不得爽上天了? 齊人之福,此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