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溪就喜歡她這么剛，說：“對啊，誰心里沒鬼誰報警，這種事真要查，警察肯定查得出來?！?/br>
    羅耀江卻潑冷水，說：“叢總的事情遲早總能弄清楚，但莫亞雷這就是搗亂呢，最好搞得酒店運營出問題，調(diào)查繼續(xù)不下去?！?/br>
    老羅一語中的，叢欣笑了，說：“所以啊，你們就當(dāng)沒我這事，一切照常進(jìn)行。明天應(yīng)該會有總經(jīng)理發(fā)郵件通知，我被調(diào)查期間暫時停職，代行副總經(jīng)理職責(zé)的應(yīng)該是前廳部的唐安華……”

    羅耀江仍有疑慮，打斷她問：“就莫亞雷那些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要查當(dāng)然不難，問題就是怎么處理？酒店會不會報警？會不會給他立案？”

    叢欣還是實話實說：“可能會，也可能不會?！?/br>
    她當(dāng)初把找到的證據(jù)交上去，上面采取行動之前，自然是已經(jīng)咨詢過律師的，全面分析了啟動調(diào)查之后所有可能的走向。

    律師當(dāng)時說了一個概念——犯罪黑數(shù)，又叫犯罪暗數(shù)或者刑事隱案，指的就是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卻因各種原因沒有被計算在官方正式的統(tǒng)計之中的犯罪。而在這類犯罪估計值當(dāng)中，有相當(dāng)大的一部分就是企業(yè)里的商業(yè)賄賂和職務(wù)侵占行為。

    “是不是因為他是外籍員工？”羅耀江又問。

    叢欣說：“算是原因之一吧。但最關(guān)鍵的還是因為莫亞雷確實有討價還價的籌碼。他本人應(yīng)該是走定了，但怎么走，離開之后還能不能在這個行業(yè)里繼續(xù)干下去，酒店方面最后的處理結(jié)果到底是他離職不再追究，還是刑事立案，都要看管理層的決定?！?/br>
    羅耀江笑了聲，是老江湖的了然，但多少也是有些失望的，只說：“呵呵，那不就跟之前差不多嘛？事情是捅出去了，最后還是稀里糊涂地壓下來?！?/br>
    奚溪卻道：“老莫所謂討價還價的籌碼，不過就是他這些年建立起來的人脈。上面要查他，他直接一張名單甩出來，說喏，這都是要跟我一起走的人，西餐部至少減員一半，你們服不服？但這一招到底管不管用，既要看上面查他的決心有多大，也要看剩下的那一半有沒有這個能力撐下來。管理層的決定我左右不了，但后面這個，我們總還是可以試一試的?！?/br>
    叢欣意外奚溪看得這么清楚，這恰好就是她今晚想對他們說的話。

    有些事她不能講得太明，但還是得給奚溪一點信心：“這一次的調(diào)查組是亞太區(qū)直接派下來的，再加上瀚雅的內(nèi)審，決心肯定是有的?！?/br>
    奚溪聽著，看看左右二位，說：“所以，就看我們的了?！?/br>
    說完舉手招呼酒保，又點了一輪，要跟他們干杯。

    等著酒送上來的空檔，她忽然出神，問時為：“你知道西餐廚房的入伙儀式嗎？”

    時為一時沒答，但他一下意識到自己其實是聽到過的。

    蒂比歐走后，提了一個新副廚，下面依次遞補，也招了個新人。新升上來的副廚來問過他，入伙儀式還搞不搞？他當(dāng)時問什么儀式？副廚看他面色，沒往下說，這事也就這么過去了。

    奚溪說：“老莫跟他從法國招來的人，把法餐廚房兄弟會的那套也帶進(jìn)來了，號稱這是為了檢驗新員工有沒有應(yīng)對工作壓力的能力，如果犯了錯，也會受到類似的懲罰?！?/br>
    “他們怎么做？”時為又問，面色越加凝重。

    奚溪說：“你看過網(wǎng)上那段視頻嗎？”

    羅耀江有點印象，但時為搖頭。

    叢欣拿出手機，找到之前谷燁發(fā)給她的那段。她保存下來了，這時候正好放給時為看。

    畫面中是他熟悉的廚余暫存區(qū)，還有三個人，穿的都是白色廚師制服，胸口的繡字看不清楚。其中兩人正抽另一個人耳光，往他嘴里塞不知道什么東西，還把他的頭按進(jìn)了廚余垃圾桶。

    時為默默看完，望向叢欣，叢欣卻正看著奚溪。

    奚溪也看著她，繼續(xù)說下去：“這事剛爆出來的時候還挺多人討論的，但mar最后發(fā)了個媒體公告，說跟pv旗下酒店無關(guān)，熱度也被壓下去了。而且這種事本來就是上行下效的，即使追究，也很難追究到主廚和行政總廚頭上。”

    “你那時候也經(jīng)過這個？”叢欣問。

    奚溪搖頭，輕輕笑了聲，說：“女廚不用走這個入伙儀式，或者說，不配吧。”

    她頓了頓，才接著道：“我申請調(diào)到全日制廚房是因為別的事，剛開始不懂，還覺得蒂比歐對我怪好的，總是找我聊天，教我這個那個。直到有一次，他跟著我進(jìn)了庫房?！?/br>
    羅耀江和時為都安靜了，還是叢欣問：“他做了什么？”

    奚溪倒是笑了，說：“我當(dāng)然沒讓他做什么，我大聲說你干嘛？外面正好有人經(jīng)過，朝里面看進(jìn)來。他馬上笑了，說別緊張，放輕松點，我只是發(fā)現(xiàn)你發(fā)網(wǎng)戴著不規(guī)范，想跟你指出。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有女朋友的。在場的人都笑了，還給他作證，說他的女朋友真的很漂亮。我知道這種情況報到hr也沒什么用，繼續(xù)在他手下待著也不可能了，所以就申請了去全日制廚房?！?/br>
    “你那時候怎么沒跟我說呢？”羅耀江問。

    奚溪一下被問住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其實答案顯而易見，就當(dāng)時羅耀江那個混日子的狀態(tài)，她不相信他會為這種事出頭也很正常。

    她只是繼續(xù)往下說：“我那時候想過要離開江亞飯店，但跟一起學(xué)廚的同學(xué)聊起來，別處一樣也有這種事。我當(dāng)時就想清楚了，遇到自己不喜歡的事情，跑到別的地方根本沒用，難道就碰運氣嗎，保不齊還得遇上。

    “哪怕網(wǎng)上爆料，就像那段視頻，有人拍下來，發(fā)出去，最后不還是沒什么用？所以我留下了，還在全日制廚房升上了副廚，再發(fā)現(xiàn)實習(xí)生受欺負(fù)，我可以把他調(diào)到我這里來，有人在全日制廚房再搞這些，我絕不姑息?！?/br>
    時為聽著，忽然意識到他其實看到過，但就這么無視過去了，哪怕他自己曾經(jīng)歷過差不多的事情。奚溪也沒告訴他，或許因為當(dāng)時還不信任他這個法國空降來的cdc。直到這一天，她告訴叢欣，只因為她確信她正在做跟她一樣的事情。

    “毛小恒？”時為開口問。

    奚溪看著他，點點頭，說：“我早就想明白了，職場不是個會替你伸張正義的地方，你要是認(rèn)為一件事不對，看不慣就走掉沒用，告狀也不一定有用，你就得自己站到那個位子上去，做出點不一樣的事情，改變這個環(huán)境?！?/br>
    叢欣一下聽得感動了，她這一晚來找他們，本是擔(dān)心自己被調(diào)查會影響到他們的信心，結(jié)果卻是奚溪反過來給了她信心。

    她擁抱她說：“女廚就是最棒的！”

    奚溪也跟著喊起來：“沒錯，女廚就是最棒的！”

    羅耀江：“……”

    時為：“……”

    叢欣哈哈笑了，招呼酒保又上一輪，與他們每一個干杯。

    第73章

    聚會結(jié)束，四個人出了酒吧，還是像從前一樣在門口道別。

    奚溪照老規(guī)矩跟老羅拼一輛車去浦東。兩人等著車來，老羅喝了酒，話特別多，上車的時候還在想當(dāng)年：“小奚我說句實話你別生氣啊，你那時候申請來全日制廚房，我愿意收你只是圖你學(xué)歷高、英語好，能幫我回郵件，還能幫我做sop……”

    奚溪回頭對叢欣做個鬼臉，一邊跟著他上車一邊恭維，說：“不敢不敢，這是羅廚您給我的機會?！?/br>
    羅耀江卻反過來謝她，說：“真的，要不是這樣，我大概早幾年就給pip了?！?/br>
    奚溪會意，又說：“您放心，就算我之后真調(diào)去西餐廚房，一定還會幫您回郵件、做sop的?！?/br>
    羅耀江被說中心事，哈哈笑著夸她：“年輕人就是主動性?！?/br>
    這倆人互相吹捧著走了，叢欣獨自走路去她停車的地方，發(fā)了條消息給時為，讓他過來找她。

    夜已深，商場關(guān)了門，那個地下車庫里停的車開走了大半，四下安靜，燈光晦暗。

    她坐在車?yán)锏攘艘粫?，聽到腳步聲，隔著擋風(fēng)玻璃朝行人通道望過去，看見時為從那里走過來。她探身替他開了副駕位子的車門，他坐進(jìn)車?yán)?，重新關(guān)上門。

    她直接開口說：“我叫了代駕，還得等一會兒。正好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談?wù)??！?/br>
    “你說?！睍r為等著，知道她早有準(zhǔn)備，他心里其實也已經(jīng)有些預(yù)感。

    她看看他，似乎深呼吸了一次才接著說下去，語速很慢，說什么，怎么說，都像是仔細(xì)考慮過的：“今天，調(diào)查組找我談話，事情牽涉到廚房，還有我們倆都是老江亞子弟的那點淵源現(xiàn)在傳得到處都是了，你應(yīng)該也會被叫去面談?！?/br>
    時為聽著，點點頭，知道她還沒說完。

    叢欣調(diào)開目光，平平望向車外，繼續(xù)道：“關(guān)于你入職的事情，如實敘述就好。我推薦你成為cdc這個位子的候選人，是跟瀚雅高層報備過的。面試和試菜的過程有中外兩方的評審，莫亞雷也在其中，沒有任何人為干預(yù)，你是憑自己的技術(shù)和履歷得到這個位子的。”

    所以，這部分沒有問題。

    時為仍舊等著，等一個轉(zhuǎn)折。

    果然，叢欣說到這里頓了頓，才又開口：“還有就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br>
    她沒有馬上往下說，留的空白并不久，時為卻失了耐心，緊接著問：“你希望我怎么說？”

    叢欣自以為早就想好了，但真到了這時候卻又一時無語。

    時為也自以為意會了，又問：“那是真的沒關(guān)系，還是假的呢？”

    叢欣仍舊沒說話，像是被他猜中了。

    時為轉(zhuǎn)頭看她，問：“所以，你說有事跟我談，就是來跟我談分手的？”

    叢欣覺得這話重了，真不至于，他們開始得稀里糊涂，現(xiàn)在也談不上結(jié)束。

    她試圖解釋：“酒店對員工之間談戀愛沒有制度性的規(guī)定，但實際總會有影響，尤其上下級的關(guān)系，又是在這個時候……我只是覺得現(xiàn)在的情況，沒這個必要。而且，我們其實也都沒有想好……”

    時為輕輕笑了聲，說：“是你沒想好，你別代表我?！?/br>
    叢欣忽然覺得荒謬，反過來問他：“只是我沒想好嗎？不是你跟我說的只待一年，還有你那個倒計時，差不多走了一半了吧？”

    “我是那個意思嗎？”時為忽然又有點小時候的感覺，她伶牙俐齒，而他百口莫辨，只能問她，“叢欣，你不覺得自己這么做挺虛偽的嗎？”

    她被他問住了。

    但他也沒想到會聽到她說：“我承認(rèn)我是挺虛偽的，也不光你一個人這么說我?！?/br>
    她先認(rèn)下了，反而讓他沒法說她。

    “還有誰？”時為問。

    叢欣輕輕笑了，回答：“前男友，他說我這個人跟表面看起來完全不一樣，挺冷漠的，特別自我。”

    時為絲毫不覺得意外，當(dāng)她說不光你一個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想到韓致一，叢甘霖口中那個毛腳女婿。可他忽然又想反駁，說你別聽那個人胡說八道，自我點怎么了？哪怕韓致一對她下了跟他幾乎一樣的評語。他不得不承認(rèn)，親人、朋友和情人之間立場的分歧，有時候他希望她堅硬完整，有時候卻又想要她脆弱一點，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會更加需要他。

    各種念頭糾結(jié)在一起，他一時不知道再說什么。

    回想起來，他們作為戀人相處不過短短幾個月而已，在一起的時候似乎總是挺開心的，但各種細(xì)小的罅隙同樣無處不在，彼此都有察覺。其實已經(jīng)有一陣了，他一直想跟她好好談?wù)剝扇酥g的關(guān)系。之所以沒有談，既是因為畏難的拖延，也因為自以為總有時間，卻沒想到最后竟然是在這么個情況下。

    “韓致一倒是見過你家里人。”他忽然說，聽起來突兀，但恰恰就是他最介意的那一點，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在酒店避著人倒也罷了，為什么對家里人也要這樣？

    而叢欣果然回嘴，說：“你也見過我家里人?！?/br>
    時為說：“根本不一樣?！?/br>
    叢欣說：“嗯，確實不一樣，我跟韓致一分手也就分手了?！?/br>
    時為說：“那我呢？有什么區(qū)別？”

    他看著她，想聽到她把那個區(qū)別說出來，卻又有些瑟縮，不確定是好是壞。

    叢欣也看看他，而后再次調(diào)開目光望向車窗外的某處，像是在回憶什么，她說：“你還記得那句話嗎？你非說是我們看《泰坦尼克號》的時候我對你講的，我不會放開你?！?/br>
    時為默認(rèn)，他當(dāng)然記得。

    叢欣說：“作為朋友，親人，我不會放開你，無論發(fā)生什么?！?/br>
    “那如果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呢？”他似乎猜到了下文。

    “如果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她重復(fù)，像是在思索，但最后還是只能給他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在想，以我們倆的交情，是不是真的要走那條窄路？”

    她確實這樣想過，但始終未曾得到一個答案。她早就清晰地意識到他們之間并非尋常的男女關(guān)系，而是介乎于朋友、親人、情人之間，甚至分不清哪一部分更多一些，哪一部分更重要。有些事一直理所當(dāng)然，甚至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她知道自己不舍得放開，所以本來也不想說得這么徹底的。

    時為看著她，發(fā)覺自己竟然真的領(lǐng)會她的意思——每隔一段時間見一面，出現(xiàn)在某一次家宴上，一起過年，過元宵，清明，端午，中秋，一起做飯，洗碗，收拾房間，給彼此慶祝生日，陪老人去看病。他們可以這樣過一生。

    眼前只是一個普通的深秋的夜晚，車廂里狹小的空間，他卻忽然感覺到時光的悠長，甚至能看到其中每一個分叉路口通向不同命運的可能，以及隨之而來的所有幸?；蛘甙?。

    像是過了很久，他才又開口問：“叢欣，你是不是對我沒信心？”

    而她搖搖頭，回答：“我是對我自己沒信心?！?/br>
    他不信，直覺其實有很多很多的例子，但在當(dāng)時只想得起來最近的一件，他說：“就像后廚霸凌那件事，你早就知道了，但是沒跟我說過，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