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不當(dāng)言而言之。

    舊物當(dāng)朽，這天下豈有朽木擋新木之理？這些年來寧和主持越州變法，事事親為，無人比她更知其中益處。她日日與州中各處勛貴豪強(qiáng)相爭博弈，幾回九死一生，所為者何？她數(shù)年來孤身一人，兩袖清風(fēng)，自問兢兢業(yè)業(yè)無一日閑暇，所為者又何？

    寧和生就一副少欲無爭的性子，平素靜心養(yǎng)氣，如今年歲已老，今夜卻難得在胸中生出幾分年少時的豪放意氣來。

    時不利兮騅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寫完奏疏，又給秦左仆射寫了一封信。從前，寧和與還是秦司空時的后者通信時，信中總是謹(jǐn)而有禮，互相官職以稱，除公事之外再無多一語。只除了這一回，她開篇便寫“秦兄”。

    第二日，快馬疾傳。將這一奏一信帶往遙遠(yuǎn)的北方京城。奏疏自走的是官驛，信則是寧和自掏腰包送的加急。費用不便宜，害她一連吃了三日的素。

    寧和這一封奏疏，若說引起軒然大波那確言過其實，但倒也有些反響。她自任官以來，平素為人低調(diào)，朝中初時矚目，后來漸漸也就不再過多留意。這還是寧和作為大趙開天辟地頭一位女官員，在朝中發(fā)出的第一回 聲音，還在如此敏感時刻，可謂是鋒芒畢露。

    天下有識者見了，皆稱她此舉實在殊為不智。唯有如今的秦左仆射聽聞后，于家中大笑三聲，稱恨不能引寧越州為兄妹，實乃生平一大憾事！

    同年末，大趙國喪，新君踐祚。繼位當(dāng)年，罷免以秦左仆射為首變法相關(guān)人等，盡廢新法。

    寧和身在越州偏遠(yuǎn)，第二年年初才有貶謫旨意傳來，貶她為橫山郡守。這橫山郡地處程州，也是偏遠(yuǎn)之地，不過與越州一南一北，幾乎相隔了整個大趙。

    卸任那日，寧和只帶了已都一人，一架木車，緩緩駛離越州州城。木車之后，跟著的是長長的、千里相送的越州百姓?？蘼曔B山野，車輛每過，夾道長跪叩首之人有如風(fēng)過原野、草低成浪。

    寧和坐在木車中，聽得外頭鄉(xiāng)音如海，神色寥寥，雙目微闔，心頭也不知是何滋味。

    不知過了多久，車外聲音終于漸漸沒了。寧和長嘆一聲。

    人事已盡，為之奈何，為之奈何?。×T了罷了，事已至此，多思無益。閉目許久漸生疲憊，便當(dāng)真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寧和忽聽得耳旁一聲“大人”，睜開眼，發(fā)覺車子停了，便道：“怎么？”

    她掀開簾，就見前方道旁停了輛金漆大車。車前雙馬，車旁侍衛(wèi)成群，車上紅底黑字旗，旗上斗大一個“西河”。

    寧和怔了怔，面上露出幾分復(fù)雜來，隨即輕聲笑道：“原是故人來?！?/br>
    車簾卷起，走下一朱裙婦人，正是當(dāng)初的西河公主。這么多年過去，她也老了，金釵之下，已是滿頭華發(fā)。

    “我總該來送你一場?！蔽骱庸鞯?。

    兩車緩緩并行，寧和與公主相對而坐，皆想起從前之事，對方年輕時模樣歷歷在目。萬分感慨于心，反而一路無話。

    許久，才聽西河公主道：“三月初一，秦石讓在河?xùn)|啟垣縣病逝了。”

    寧和當(dāng)即渾身一震！

    秦恒昌，字石讓，正是那位前司空、左仆射，先帝時的變法發(fā)起人。

    驟聞此訊，寧和霎時間心頭大慟。只覺少時寒窗苦讀，科考幾番辛苦，八年嘔心瀝血，都隨著秦兄這一逝，匯作滾滾情緒沖蕩胸間——惜哉秦兄！痛哉秦兄！

    再加今日滿城百姓哭送，那哭聲似錐般砸在心頭。寧和不悔，她只是不甘、不解、無可奈何。不甘心血之系變法未成，不甘未能使一州百姓盡皆安樂，不甘自己所能所做如斯有限；不解為何利國利民之舉舉步維艱，不解上蒼時運為何叫秦兄如此大才心志難酬，不解自己此后所向何方！無可奈何，為之奈

    何！

    種種心緒激蕩心頭，寧和本就極瘦的身軀顫抖不已，片刻后竟當(dāng)場嘔出一口血來。那血濺在草地上，青草頓枯。

    圣賢之血，草木同悲。

    已都驚慌失措的呼喊，西河公主喝令停車之聲，這一刻忽地都在寧和耳邊遠(yuǎn)去了。她只覺得胸中這股悲意似在沸騰，無能為力之感似在燒灼，不解之感似在喝問——她枯瘦的手顫抖著，撫上胸口，雙鬢斑白的頭顱仰起，雙目湛湛，直視青天！

    這一瞬，一股浩然清氣自寧和手心之下油然貫生，隨即猛地充斥開來，須臾間將她整個胸中填滿。

    而就在此時此刻，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一個蹲在樹間打盹的青衣道人驟然睜開眼，險些從樹梢上跌下來。

    那道人豁然坐起，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什么？！入道了？！”

    他連衣服都來不及拍上一拍，便連滾帶爬地從山坡上奔下來，落地正好看見寧和坐在車軸之上，反手從胸口掬出一抹朦朧白光，而整個世界從這抹白光之處開始崩裂的一幕。

    那道人望著滿天紛紛揚揚的茫茫碎片，神情也跟著崩裂了，捉著袖子喃喃道：“貧道守這梯子一千二百年了，頭一次見這種人。幻境，她堪不破，在里頭認(rèn)認(rèn)真真活了快有十年。入的是名利之幻境，卻生生快把自己折騰死，這算哪門子名利？！這人心中到底何為名利？最為離奇之處，她明明已將前塵盡忘，竟又以凡人之身在這幻境里再入道了一次，引得幻境崩塌——聞所未聞，貧道真真是聞所未聞！”

    第三十六章

    漫天瑩瑩碎末紛紛揚揚將寧和包裹, 如同天地間下起了一場雪。

    寧和盤膝坐在其中，有些恍然地低頭看了看手中白光。隨著掉下碎末越來越多，天空與大地開始皸裂, 從遙遠(yuǎn)的邊際開始, 裂作了更多的碎末卷入這場雪中。也可以說, 如同整個天地都化作了一場大雪。

    先是遠(yuǎn)處的，由遠(yuǎn)至近, 然后是山峰、樹林，最后，才是寧和身邊的車和人。

    寧和茫然地掬著手中這捧白光，所有飛至她四周的白末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似的，紛紛飛蛾撲火般朝著這白光中匯聚而來。越聚越多，漸漸形成了一個以寧和為中心的風(fēng)卷。碎末如雪，雪聚如浪濤，整個世界隨著不斷碎裂變得昏暗起來，而寧和手中的光，隨之越亮。

    最早化為碎末的是公主車架旁的侍衛(wèi)們，他們茫然地舉著刀劍, 一回頭間，便被風(fēng)卷走了。然后是西河公主本人, 她先是有些驚慌, 隨即看向?qū)幒? 臉上的驚慌慢慢一點點化為了平靜，最終她露出一個笑來，也碎裂了。

    最后消失的, 是已都。但已都沒有驚慌，他甚至沒有往左右去看, 只是跪在寧和腳邊，仰著頭，黝黑的眼睛深深而虔誠地凝望著寧和，口中喃喃道：“大人，已都就知您非凡人……大人，已都還能再見您嗎？”

    雪浪卷過，將他最后一句話彌散在了風(fēng)中。

    “大人，已都愿您一生平安勿憂?！?/br>
    寧和下意識將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卻只碰了個空，她望著空無一物的指間，神情越發(fā)怔愣。

    匯聚在寧和周身的風(fēng)旋越發(fā)巨大，目之所及所有的雪花般的碎末都匯了過來，源源不斷沒入她手中的白光里去。那白光也隨之越來越亮，到最后真如一團(tuán)冉冉太陽，將這整個崩裂的世界照得光芒萬丈。

    不遠(yuǎn)處，一直試圖往這邊走近的青衣道人暗罵一聲，低頭時忽見自己的衣袖在隨風(fēng)顫動間、竟也隱隱有了將要碎裂的趨勢，當(dāng)即大驚，連忙反手抽出一柄雪白拂塵，連揮兩下，憑空撕開一道空隙匆匆鉆了出去。

    正在碎裂的世界中心處，寧和盤膝而坐，無數(shù)白末組成的雪浪將她纏繞包裹，漸漸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白繭。白繭之中，寧和臉上身上的皺紋平復(fù)，頭上斑白盡復(fù)烏黑，就連她身上有些陳舊的布裳，也變回了原先的金虛派制式。

    當(dāng)這方天地最后一處也終于碎盡時，寧和連同她身外的白繭一起，出現(xiàn)在了外頭的青石階上。

    許久，那白繭一點點變小，最終消失，露出其中一襲白袍的寧和，以及她手中一柄散發(fā)著朦朧白光的三尺劍影。

    寧和睜開眼，一雙清澈黑眸有若水洗，清透無比。

    她愣了一會兒，握著劍站起身來，回頭看了看前方轟隆直下的瀑布，又看了看天上紅日，再低頭看了看腳下青石臺階，目中漸漸浮出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此時，就聽身后忽猛地傳來了句：“呔你個書生，要呆到什么時候！你過來，我來問你！”

    寧和嚇了一跳，一下轉(zhuǎn)過頭來，對上一張模糊面貌，連退兩步，才想起來此為何人，忙面帶歉意地拱了拱手：“前輩勿怪，晚生……”

    她忽然怔了一怔，頓住了。脫離了那方幻境世界，寧和原本的記憶便已逐漸恢復(fù)，雖說兩段融合讓她恍了一恍，但——她記得這人方才分明是穿了身深青色袍服，而如今，卻換了件青色道袍。這道袍分明瞧著十分眼熟……

    “你是、你是河?xùn)|郡外那指路道人！”

    這人在入幻境之中后聲音也未變，寧和略一思索，就想了起來。

    “哼?！蹦凶永浜咭宦暎忠环?，身上道袍就又變回了原來的青衣。他走到寧和身前兩階上立住，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半晌，道：“你說說，你第一回 是怎么入的道？”第一回？寧和為這三個字微愣，但還是很快將當(dāng)日情形簡潔說了說。

    “難怪。”青衣男子聽罷，目中了然，隨即又看了眼寧和手中劍影，嗤笑一聲：“你這后生，運道倒當(dāng)真不錯！”

    那語氣聽著，卻莫名有幾分苦大仇深之意。

    寧和聽了，連忙反手將手中劍影消去，虛心一禮道：“還請前輩賜教?！?/br>
    “好罷。”那青衣男子說：“我看你也沒學(xué)到什么正統(tǒng)東西，今日便教一教你。我問你，你可知何為入道？”

    寧和搖頭道：“只略知一二?！?/br>
    青衣男子負(fù)手于石階上緩緩走動：“入道，即于胸中萌生出一粒道種。修者入道，有三條路可走?！?/br>
    “這第一條，也是大多修者所走之路。此法各門各派有所不同，但通常都是以靜心澄明，或誦念經(jīng)文、或揮使兵刃，以求溝通天地，引得道種入身。身具道種，便可經(jīng)觀靈修煉之法催發(fā)此種，生成內(nèi)府，即可養(yǎng)氣納體，從此徹底踏入道途?！?/br>
    “第二條，則是以師門長輩之中已生內(nèi)丹者，將府中內(nèi)丹祭出，入其體內(nèi)以催生微薄靈氣，從而引得道種生出。但此法需借他人外力，所得道種孱弱，催發(fā)不易，且于借丹者也有損耗，故用者較少?！?/br>
    “而最后一條，也是最為稀少的，就是以契機(jī)入道。此種入道，需合天地契機(jī)，即天時、地利、人和，道種應(yīng)運而生，正如水到之渠成。契機(jī)入道者，無須觀想，道種生則內(nèi)府成，是為天生內(nèi)府。契機(jī)一物，看不見摸不著，非人力刻意所能尋，可遇不可求，故而古來罕有?！?/br>
    說到此處，青衣男子古怪地看了眼寧和：“而你，以契機(jī)入道了兩次?！?/br>
    “兩次？”寧和聽得愣了一愣，隨即恍然道：“可是方才于幻境之中……？”

    “正是?！鼻嘁履凶拥?，“修者入道后，天地即降下元氣助道種長成。尤其以你等契機(jī)自然入道者，最為豐厚。元氣為先天之氣，于我輩修者有極大好處，可開拓經(jīng)脈、筑成內(nèi)府之基。然我聽你所述，你當(dāng)日恐已強(qiáng)行將這元氣化作了劍芒斬出，后又經(jīng)險死一場，體內(nèi)元氣恐消耗殆盡。故而，你根基不穩(wěn)、修行緩慢，連你那天生而來的心劍也使不出來?！?/br>
    這青衣男子顯是見識極廣，三言兩語便將寧和情形說得清楚分明。叫她聽完心中一片明悟：“原是如此，多謝前輩解惑?！?/br>
    “謝什么，

    ”青衣男子瞪了她一眼，“我還沒說完！”

    寧和趕緊作洗耳恭聽狀。

    青衣男子說：“但是，方才你在進(jìn)了仙梯幻境之后，居然又一次契機(jī)入道了！此等奇事，我真是聞所未聞，你倒真讓我長了回見識?！?/br>
    他說著“長了見識”，那語氣卻一點也不像夸獎。寧和眼觀鼻鼻觀心，明智地保持沉默著。

    那青衣男子踱著步左右繞了兩圈，才道：“心智堅定者，道心不移，勘破幻境，幻境自解。你卻自始至終沉溺于幻之中境，絲毫未覺異常。如此情形本該就此困于其中，待青云頂關(guān)閉后被送出山外——可偏偏，你居然在幻境當(dāng)中入道了！你忘卻修仙之事，只當(dāng)自己是個凡人，自可入道。但你實際分明已經(jīng)入道，豈能再入一回？天道相悖，區(qū)區(qū)幻境，又如何抗得住天規(guī)之力？當(dāng)即便整個崩碎了?！?/br>
    寧和這才得知自己從境中脫出始末，張了張嘴，也有些不知該如何評說。

    就聽男子又道：“我說你好運道，正是因你這陰差陽錯的二次入道，天地元氣再降，恰將你原本虧空補(bǔ)滿。偏偏幻境還于此時崩碎，正是你內(nèi)府復(fù)原急需養(yǎng)氣之時。天生內(nèi)府者本就經(jīng)脈寬廣，你這人更是其中翹楚，我這仙梯幻境百年來積蓄的靈氣都被你掠去鯨吞一空！”

    寧和：“………”

    說著，青衣男子憤憤一甩袖，指著寧和腹處，氣道：“我看你這一回，恐怕不久后就將化氣成丹了罷！而反之貧道我，卻不僅需得設(shè)法將這幻境重新造出，還得消耗自身將所虧靈氣重新補(bǔ)滿，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寧和沉默片刻，一揖道：“是晚生之過，若有彌補(bǔ)之法，但請前輩說來，晚生愿竭力一試。”

    青衣男子原本只是抱怨一通，卻不想寧和如此干脆認(rèn)下，還說要承擔(dān)，愣了一下，打量片刻見她神色不似作假，心中郁氣倒消了些，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你能彌補(bǔ)個甚么。時也運也，運也命也，算貧道倒霉，你自往前去吧！”

    寧和聽了，忙再施一禮道：“謝過前輩不怪之恩。”

    說罷，遲疑片刻，依言轉(zhuǎn)過身，繼續(xù)順著石階往上走去了。

    倒是青衣男子站在原地，望著她背影片刻，搖了搖頭，口中道了句：“怪哉，吾觀此子心性，不像是當(dāng)沉溺于幻境之人。方才卻為何始終堪之不破呢？”

    若是寧和能聽見他此問，倒是能為他解惑。

    只因此幻境，考的是登梯者“道心”，即堅定求仙之心?？蓪幒停o此心。

    兵戈黷武非我欲，財色奇珍非我欲，長生不死，亦非我欲。我所求者何？飛天遁地，手握開山劈海之力，在寧和心中未必就比待在岐山縣外一小小書院之中更合心意。就如在幻境之中時，寧和自始至終未覺出自己身處幻境，就是因為：她打心里覺得這就是自己當(dāng)過之生活，當(dāng)做之事。

    可疑惑之處未解，就與她未登梯之前所想一樣：若無手中之劍，那日書院二妖不可斬，又當(dāng)如何？

    而經(jīng)此幻境后，此惑更甚：若無翻天之力，秦石讓秦兄之事何解？賢良智士心血傾付、含恨而終，她又該當(dāng)如何？

    幻境之中那無能為力之感縈繞心頭尤新，而她自己，更是竟在聽聞秦兄之死后再一次激而入道——這是否意味著，無論如何，我都會走上此途？

    我之路，究竟在何方？

    第三十七章

    有風(fēng)過, 蒙蒙的水汽被風(fēng)卷起，在陽光中化作白茫茫的煙團(tuán)——起霧了。

    寧和的步伐慢了起來。她微微皺起眉，仰頭向上望去, 上方的石階隱沒在一團(tuán)濃霧當(dāng)中。因這石梯懸在空中, 又或者可以說, 有一片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龐大的云團(tuán)，將前方的一截石階給整個包裹了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