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男人不男人的，”然而寧和還未開口，周琛書便說道，語氣有些煩悶：“媞微，你這胡言亂語的毛病什么時(shí)候能改改?！?/br>
    寧和便微不可查地輕嘆了口氣。

    隨著這一路修行走來，她的心態(tài)比從前更加穩(wěn)沉，日漸似一口老井，靜無波瀾。

    如今再看這沈媞微與周兄之間，已瞧出了不同的模樣。這二人一鬧一靜，瞧著是沈媞微嗔鬧作怪，占盡上風(fēng)，周琛書悶頭受氣。實(shí)則沈媞微一舉一動(dòng)時(shí)都總拿眼瞅著周琛書，一副心神全在他身上，見他稍有生怒，就不敢再說了。

    可她又生來是這樣的性子，肆意隨性，克制不住。一待得周琛書不再同她生氣了，難免又故態(tài)重萌。

    如此反復(fù)，怕是要生嫌隙，難以久聚。

    果然，周琛書這么說了一句，沈媞微眼睫一垂，抿著唇就轉(zhuǎn)身出去了。

    寧和眼快，分明瞧見她眼眶似乎又泛起了紅。

    前一刻笑著，后一刻落淚，喜怒系于人，能有幾時(shí)好。

    她暗嘆著，垂目喝茶。

    周琛書倒是朝著望了沈媞微背影片刻，眉頭先是松了松，又皺起，目光復(fù)雜難言。

    他如今雙頰都清瘦下去，沒了從前豐神俊朗之態(tài)，皺眉時(shí)竟隱隱顯出幾分肅然嚴(yán)苛之態(tài)，是再不像寧和從前認(rèn)識的那個(gè)周生了。

    好在這神情只三兩息，轉(zhuǎn)頭同她說話時(shí)，周琛書臉上又恢復(fù)了些笑意，問道：“不知寧妹這些日子去了何處？當(dāng)時(shí)下了青云頂來不見你，我還當(dāng)你……真是一大喜事?。‘?dāng)真，是今歲以來最大的喜事！我稍后便訂桌好菜，當(dāng)浮一大白！”

    他是真喜悅，哈哈而笑，語聲明快間，依稀又還有了些當(dāng)年的年少風(fēng)流之氣。

    “這便說來話長了。我在青云頂中有些經(jīng)歷，耽擱許久，如今才剛得脫身出來。又趕路了許久，才到了這相州來尋你們。”寧和以實(shí)相告，只隱去了青衣人與莊兄之事，也輕笑著道：“原還愁著如何尋路上門，不想在這外頭先與周兄遇上了。也是緣分?！?/br>
    “是，你我向來有緣！”周琛書笑道，“從前年少尚在凡塵時(shí)便相識，二十多年后修行之途還能相見，可不是等閑的緣分！我這一輩子啊，也就只認(rèn)識你這一個(gè)寧和寧伯驥了?！?/br>
    他這話聽著高興，卻又似乎竟隱隱帶了幾分暮氣。這也是從前的周琛書不會(huì)說的話。

    寧和就說：“周兄不過而立之年，道途尚遠(yuǎn)，哪里就一輩子了?！?/br>
    周琛書只是擺了擺手。

    “媞微！”他忽然揚(yáng)聲道了句。

    屋后窗欞一動(dòng)，露出半張素白面孔。沈媞微笑道：“琛郎叫我？”

    周琛書說道：“勞煩你往城中訂一桌酒席來，我同寧妹久別重逢，該吃一頓酒飯?！?/br>
    沈媞微笑了一下，說：“好?！?/br>
    便放下窗走了

    。

    以寧和如今的修為，自然知道她從前廳出去，沒多久就繞到了窗后，只是不提罷了。

    周琛書回過頭，面上笑容還在，卻淡了點(diǎn)，對寧和說道：“媞微心思敏感，寧妹不要見怪?！?/br>
    寧和搖了搖頭，溫聲說：“我今日同你聚過，便要去金虛派了。先前有約，要與祁熹追姑娘共取玲瓏寶珠，我一路趕來，就是為了此事?！?/br>
    周琛書聽她語意一驚，正色道：“難不成寧妹你竟拿到了那寶珠？”

    寧和笑道：“僥幸，也算不負(fù)所約了。”

    周琛書問：“可是七色？”

    寧和說：“有九色?！?/br>
    周琛書臉上神色先驚后喜，又歸于復(fù)雜，片刻后才說道：“寧妹好本事。”

    寧和想，這回再見，周兄養(yǎng)氣功夫也似比從前好了許多，一言一行，倒已有了幾分沉穩(wěn)氣度。

    正想著，就見周琛書忽然站了起來，理理袖袍，拱手朝著她十分莊重地揖了一禮。

    寧和忙也跟著起身，舉起袖攔道：“周兄這是作甚?！?/br>
    周琛書說：“我為金虛門徒，此番當(dāng)謝過你。”

    寧和聽了，也露出幾分笑容來，說道：“本就有約在先，我不過依約而行，當(dāng)不得周兄一聲謝。我總怕為時(shí)已晚，如今看來還用得上，也叫我松了一口氣啊?！?/br>
    兩人推讓了一番，又各自坐了回去。

    周琛書說道：“因緣巧合都是天定，人力難求。寧妹這寶珠來得正是時(shí)候，我這便不多留你，吃過這飯，就送你上山去?！?/br>
    寧和點(diǎn)點(diǎn)頭：“也好。”

    “只不過，只能送到山下，我就不上去了。”周琛書嘆了口氣，“還望寧妹勿怪為兄禮數(shù)不周?！?/br>
    寧和聽他這話有隱意，斟酌了片刻，道：“周兄……？”

    周琛書苦笑了一聲。

    “即便寧妹你不問，我也是要同你說一說的。這一年多來風(fēng)起云涌，發(fā)生許多事……今日之形勢，已大有不同了。”他微微低下頭，摩挲著手中的杯盞：“我金虛派欲得七色玲瓏珠，是為開祖師秘境。”

    祖師？寧和微頓。金虛、承鼎、伏風(fēng)、九極四門同源，祖師只有一人，便是……青云子。

    青云復(fù)青云，好像一道影子，遍布前路，如霧隨行。

    見寧和面有色有異色，周琛書以為她擔(dān)心，就說：“此事如今人盡皆知，不算是什么秘密?！?/br>
    寧和微微頷首：“還請周兄解惑。”

    “祖師足踏仙云而去，我等后人自然心向往之?！敝荑鴮⑵渲屑?xì)節(jié)因由緩緩道來，“青云頂雖好，卻有重重關(guān)卡、諸多限制，讓我等弟子數(shù)輩苦求而不得。而我金虛派先賢曾有前言傳下，說青云子祖師曾有一參悟道法之地，就藏于我派這相州小金嶺間。數(shù)百年來門中前輩幾番探尋，終于尋得方位所在，只是其中設(shè)有迷障重重，不得而入?！?/br>
    寧和明白了：“便要尋那玲瓏寶珠破障。”

    周琛書點(diǎn)頭：“正是如此?！?/br>
    即是如此，寧和說道：“那我便盡早將寶珠送往貴派?！?/br>
    周琛書嘆息一聲，繼而說道：“這已是入頂之前的事?！?/br>
    “祖師秘境之事關(guān)系重大，本是本門不傳之秘。卻不知為何，走漏了消息叫那伏風(fēng)門知曉，在青云頂中之時(shí)就幾番糾纏攪擾，不惜殺了那外盟中人黃三，暗度陳倉換作他們門中弟子喬裝入頂。是我之過……令熹追一人奪珠，費(fèi)盡辦法得珠離頂之時(shí)，受了那伏風(fēng)門弟子二人合擊。孤立無援，身受重傷?！?/br>
    “熹追……性如烈火，不肯交出寶珠，不惜秘法拼死一搏逃回門中，將寶珠帶回。她所得的，是一枚六色之珠?！?/br>
    周琛書說到這里，停住，喝了一口茶，沉默了許久，才繼續(xù)道：“熹追傷重，險(xiǎn)些不能修行。掌門大怒，親自前去伏風(fēng)門討要說法，卻受那伏風(fēng)門長老合圍，險(xiǎn)些走脫不得。自此，兩派便開戰(zhàn)了?！?/br>
    “金虛伏風(fēng)反目，承鼎九極冷眼旁觀，千年青云四盟，一昔崩毀盡殆。這一年多來，門中弟子死傷無數(shù)。”

    寧和從聽到祁熹追重傷之言開始，便不由將掌心叩上了桌面，此時(shí)面色更是尤為凝重。

    她問道：“熹追……她如何了？”

    周琛書這回沉默了更長的時(shí)間。

    寧和的心沉了下去。

    就聽周琛書說：“我當(dāng)日……本該同熹追共奪寶珠，卻為治媞微之傷，去了丹道。此事，你是知曉的?！?/br>
    寧和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也確實(shí)于丹道六層之中拿到了那混元大造化丸?！敝荑冻鰝€(gè)有些慘淡的笑容來，“只得一瓶，瓶中只一粒丹。”

    寧和原當(dāng)他是為未和祁熹追同去器道之事愧疚神傷，卻不想周琛書下一句說道：“掌門的意思是……要我把這藥給熹追?！?/br>
    寧和：“……”

    她嘆了口氣。

    周琛書也嘆氣。他說：“熹追強(qiáng)施秘法損及根本，傷重難醒，氣機(jī)幾將盡滅。掌門為她之父……我如何能拒。此事，本也是我有過在先?？伞蓩q微她也在等我的丹藥，我實(shí)在……”

    寧和嘆道：“你如何做了？”

    她先前已見過沈媞微，見她形色如常，這時(shí)心中已猜測他是將藥給了她。

    那熹追……

    第一百零六章

    “我……將那丹藥劈開, 給了她們一人半粒?！敝荑嘈Φ溃拔抑来伺e有所不妥，可我已別無他法。寧妹, 此話我只同你提一句, 我倒寧愿是我死了, 也好過歷經(jīng)此番抉擇。”

    “……”寧和沉默了一會(huì)兒，還是問出了口：“我瞧沈姑娘行止如常, 不知熹追如何了？”

    周琛書端起茶杯，有些勉強(qiáng)地牽了牽嘴角：“熹追，性命無虞，但修為應(yīng)是受了些損害，有所跌落。我……唉，我自那日后便不曾見過她?！?/br>
    寧和聽了心下頓時(shí)松了口氣：“既如此，倒也算兩全之法了?！?/br>
    以她看來，性命無虞便可，修行之事道阻且長，只要留得青山在，總能從長計(jì)議。

    只有生死別離之事, 一人活，一人死, 方是真正的無可奈何。

    周琛書卻微微地?fù)u了搖頭, 語氣苦澀：“半粒丹, 終究藥效有限。熹追那邊，我聽聞是掌門耗費(fèi)許多心力為她尋醫(yī)問藥，方能叫她日漸好轉(zhuǎn)。至于媞微……我如今也不知她這樣算是如何了, 她總不肯同我細(xì)說。平常瞧著雖是無事，卻每月有三五日臥床難起, 腹痛難止?！?/br>
    “她自傷后，為她師父所棄，無處可去。服下那半粒造化丸也沒能痊愈，熹追有她父與門中眾人看顧，媞微卻……唉，我需得照看她，便在此地租下了這處小院，這年余日來每每在外游歷，便是想要為她尋些好藥?！?/br>
    寧和便道：“我這里也有些傷藥，是我在青云頂中所得，你拿一丸予沈姑娘，興許能略有些助益?！?/br>
    她身上還剩了一瓶在九重階上得來的那仙靈散，瓶中尚有三兩粒丹丸，這時(shí)便取了出來，放在桌上。

    周琛書見了，面上終于露出了幾分喜色。

    他道：“那愚兄就不多推辭了，實(shí)是急迫所需，感激不盡?！?/br>
    “你我之間，就不必多謝了。”寧和緩聲道，“只是只能取一丸，瓶中所剩，我還想與熹追拿去，還請周兄見諒。”

    周琛書一愣，忙道：“是，應(yīng)該的，是該如此?！?/br>
    他有些局促的模樣，忙不迭地從腰上系著那乾坤囊中取出一枚白玉瓶，將桌上寧和放下的青瓶擰開，倒了一枚出來，滾入白瓶。

    又迅速地把瓶蓋合上，這才松一口氣，抬起頭來朝寧和抿嘴笑了笑：“清靈撲鼻，定是上好丹藥……多謝寧妹了。”

    寧和收回藥瓶，看他這幅樣子，又忍不住再嘆了口氣。

    “周兄，”到底一場同窗之誼，故友之情，她對周琛書說道：“熹追之事，她既已無性命之虞，總還有些回旋余地。即便她不愿見你，金虛派也到底是你師門所在，實(shí)不該就此徹底疏了情分。待我前去送珠之時(shí)，你不若與我同去，有我在中間迂轉(zhuǎn)一二，興許還能有幾分緩和之機(jī)。”

    她這位周兄固然身有諸多輕狂不妥之處，優(yōu)柔寡斷、沖動(dòng)又少擔(dān)當(dāng)，但為友之時(shí)，確是一片熱誠。為人者，薄情者、寡義者、貪者愚者狂縱者，本就集諸病與一身，從無完人，她亦是如此。

    寧和看得清楚，他當(dāng)初為踏上這修行之途，本就已將凡塵過往盡數(shù)拋卻一回，這二十年來長居于于金虛派中，若再連這一處也失去了，于這世上，可就真是無處可歸。

    寧和不愿見他如此，自然想要幫上一把。

    卻不想周琛書聞言，只是搖頭苦笑。

    寧和微微皺眉，不解道：“怎么？”

    周琛書仰頭一口飲盡杯中茶水，說道：“這一年來，門中之事，尚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