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和忙舉步跟上。

    亭后紅幔遮蔽，寧和隨著白羊穿過層層紗帳, 就見一扇雕花金門。那白羊上前以角輕叩門上祥云, 靈光一閃, 金門洞開。

    門內(nèi)光影如霧，似有無數(shù)山中小道，霧中情形, 以寧和如今修為竟也看不真切。

    那頭白羊行走其中，通身潔白皮毛仿若發(fā)亮, 極為醒目。寧和跟隨著它，走了約摸半刻鐘時(shí)間，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只見前方天光乍亮，四方群山飛瀑，云騰鶴鳴，正是一片神仙景象。

    白羊?qū)⑺龓У?，便又屈膝一禮，轉(zhuǎn)身朝著霧氣之中折返回去。

    寧和立在山前，站定理了理衣袍，抬頭看去。

    前方山門處有小亭，亭中已有兩名弟子朝她迎來。

    年輕些的那個(gè)有些莽撞，張口就道：“你是何人？竟由羊翁親自送來。”

    寧和不由微笑，少年人的臉龐朝氣蓬勃，她總是很喜歡的。這少年叫她想起書院里的學(xué)生，一身道童打扮，又有幾分像當(dāng)年的叔寶。

    “我姓寧名和，來訪貴派金煌真人?！睂幒统@少年拱手，神色溫和：“還請你為我通傳一聲。”

    “真人在閉關(guān)。”那道童說，“你找真人什么事？”

    他身旁同門年紀(jì)要大些，落后他幾步，聞言抬手便將手中拂塵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一手將他薅至自己身后，斥道：“快快住口?！?/br>
    然后回過身來，朝寧和行了一禮：“還請真人前方亭中稍歇，我這就前去告與長老知曉?！?/br>
    他雖分不出寧和修為，但眼力顯然不錯(cuò)，知道總是道行深厚的前輩，恭敬些總沒錯(cuò)。

    .

    “真人就在前方屋中等您。真人未有召見，晚輩不敢貿(mào)然上前，這就告退了?！?/br>
    寧和頷首，見那道童步履匆匆，不由暗自思忖，想來那位道長性情怕是比當(dāng)年來得更為急躁了，叫這些門派弟子如今也懼之不及。

    示意阿皎在外等候，寧和便抬腳邁入門中。

    一進(jìn)門，就見金煌真人坐在案前，眉目沉凝，神情冷肅，直至看見寧和走進(jìn)門來，目光才微微亮了些，豁地站起身來：“竟真是你這后生！”

    寧和拱了拱手：“正是晚輩?！?/br>
    她此時(shí)心中有些復(fù)雜。

    初見時(shí)，她印象當(dāng)中，金煌真人是位精神矍鑠、豪氣云干仙風(fēng)道骨，一看便有通身仙家氣派之人。

    可如今再見，這位道長身上似乎已只余沉沉暮氣。不僅須發(fā)全白，氣機(jī)紊亂，目光神情之中更隱有躁郁之色，再也不復(fù)從前通達(dá)氣度。

    “道童！看茶！”金煌真人大步走到桌邊，喊了一聲，卻好一會(huì)兒沒人應(yīng)聲。

    金煌真人頓時(shí)眉頭倒豎，嘴里罵著一句“好大的膽子”就要挽袖出去，寧和見狀趕忙勸道：“不必如此

    ，真人，寧和此番一為踐諾而來，也無心喝什么茶，二來，聽聞祁姑娘傷重，想前去探望一番。”

    金煌真人聞言，面色稍稍和緩，轉(zhuǎn)過身來，定定打量她了片刻，長吁了一口氣，走到桌邊坐下：“老道倒真沒想到，同你還有再見之日。你這后生，當(dāng)真是不簡單。我見你如今，已然是脫胎換骨，一身生機(jī)磅礴有如旭日之升，倒是老道我，西山薄暮，已是老朽腐木一株啊！”

    寧和微微嘆息：“道長之事，我有所聽聞，還請節(jié)哀?！?/br>
    “哼，聽聞?！苯鸹驼嫒死浜咭宦?，“勿要同我提那畜生！”

    寧和微頓，她本想將周兄之事告知一二，但見了金煌真人如此態(tài)度，卻有些不知如何開口了。

    金煌真人罵完一句，神色陰沉一會(huì)兒，很快又打起精神，一雙眼角滿布著皺紋的老眼緊盯著寧和，問道：“你這后生說，你來踐諾，難道？”

    寧和正了正神色，取出一只玉匣放在桌上，說道：“正是僥幸不負(fù)所托，貴派所托之物，就在此匣之中?！?/br>
    金煌真人呼吸略有急促，看了寧和一眼，伸手取過那只匣子，輕輕揭開盒蓋。

    他這屋中并未開窗，光線有些昏暗，那匣子一開，頓時(shí)映了滿室綺麗霞光，如水波澄澈，熠熠流彩。

    金煌真人一雙眼微微瞪大：“這……”

    他匆匆離開座椅，取出一只玉勺，打出一道靈氣將之包裹，才慎重地以勺將匣中寶珠舀出，取至眼前細(xì)細(xì)觀量。

    那珠子明若朝霞，艷若織錦，潤若貝珠，神光內(nèi)含，將金煌真人的雙眼映得發(fā)亮。

    “這不是七色玲瓏珠，”半晌，金煌真人喃喃地道：“這是九色玲瓏珠。后生，這是傳聞之中的九色珠！”

    寧和點(diǎn)了點(diǎn)頭。

    見她毫無訝色，金煌真人怔了怔，將目光從寶珠上移走，又看了她一會(huì)兒，說道：“想來你是有些際遇……先前別時(shí)，老道料想你通身陰靈之氣，又為女子，極陰少陽，日后修行恐有阻礙?？扇缃裨僖姡矣^你氣息許久，只覺圓融一體、清正脫俗，已是看之不透?？蓢@老道修行已有近百載，竟抵不過你幾年光景！可嘆，可嘆??！”

    寧和斂目笑道：“不過運(yùn)道好些，修行之路道阻且長，晚輩不過剛剛啟程，前路漫漫啊。”

    金煌真人也跟著笑，只是那笑容復(fù)雜許多。他望著寧和的面龐，目光似有恍然，過了會(huì)兒才道：“你這九色珠，當(dāng)真愿予我派？”

    寧和自然全無猶豫之色：“昔日寧和得蒙真人救治之恩，才能保全一條性命。受貴派所托入青云頂中奪珠，是理應(yīng)之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點(diǎn)道理，寧和還是懂得的?！?/br>
    “好。既如此，我便厚顏收下了！”金煌真人合上匣蓋，將匣子收入懷中：“實(shí)不相瞞，這玲瓏珠確為我派急需之物，如今門中正是風(fēng)雨飄搖之際，有此珠，定可穿破迷障，入得祖師秘境，得祖師庇佑，保住我金虛派上下元?dú)?，以期重振之時(shí)?！?/br>
    他理了理衣袍，隨即面朝寧和施了一禮：“今日贈(zèng)珠之恩，我金虛派上下定當(dāng)銘記?！?/br>
    寧和忙起身攔道：“道長何出此言？”

    金煌真人卻無心再與她多說，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此事緊急，我當(dāng)即刻面見掌門……這數(shù)年來，總算有了件好事。來，與我同去！”

    出得門來，見到等在院中的寧皎，寧和只說是自己收來的學(xué)生，金煌真人便叫了個(gè)道童來領(lǐng)他去客房歇息，領(lǐng)著寧和朝掌門所在峰頭趕去。

    拜見金虛掌門，自又是一場寒暄。

    然而天降寶珠之喜，金虛派上下眼見就要忙于秘境諸事，寧和自有眼見，不欲打攪，很快便找了個(gè)由頭說想去探望祁熹追傷勢，很快由一藍(lán)衣道童打扮少年領(lǐng)著離開了正殿。

    金虛派山門極大，那少年性情文靜，自說名叫青君，是掌門所收幺徒，自六歲入山，如今剛剛十年整。

    這少年顯然天資聰穎，寧和觀他御劍之姿，頗似當(dāng)年一襲紅衣、劍如烈焰的祁熹追。

    青君領(lǐng)路，帶著寧和穿過好幾片山頭，終于到得一處僻靜山坡。

    青君落下劍頭，立在道旁扭頭看了一眼，尚帶稚氣的面龐上帶出了些不符合年紀(jì)的愁緒，嘆著氣說道：“師姐就在上面的秋來頂養(yǎng)傷。師姐不喜我來，還請前輩自去吧，青君這就告辭了?！?/br>
    寧和朝他溫和一笑，點(diǎn)點(diǎn)頭：“去罷。”

    目送這小道童離去了，寧和轉(zhuǎn)身朝著山上走去。

    這滿坡種了不少一種生得極高的樹，其葉寬大而形似人掌，顏色青紅相間，頗為奇異。

    祁熹追的院子看著十分樸素。木籬草棚，院中不見絲毫花草，只有一口池塘，和兩株與外面這滿坡一樣的樹。

    寧和推開木籬走進(jìn)院中，一眼就看見了池塘邊坐著的祁熹追。

    她穿著身寬松的布袍，一頭黑發(fā)簡練挽在腦后，低著頭，坐在水邊削著一根木頭。

    寧和并未特意藏住腳步，可直到她走到池邊丈來遠(yuǎn)，祁熹追才覺出動(dòng)靜。

    她扭過頭來，目光有些冷，直到觸上寧和的樣貌。

    祁熹追愣了愣，松開手中的木頭，拍了拍手上木屑，站起身：“你……”

    寧和記憶中的祁熹追，和面前這個(gè)面色蒼白、枯瘦得近乎伶仃的女子，幾乎是兩個(gè)人。

    她走近時(shí)無法自控般微微顫動(dòng)的手臂讓寧和險(xiǎn)些沒能控制住表情。

    “寧和？”祁熹追盯著她，目光既驚且喜：“你……”

    寧和朝她微笑：“是我，熹追。”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說, 你帶回了一枚九色玲瓏珠？”祁熹追倚在塌上神色似喜似悲，半晌苦笑道：“那我這傷，受得倒是不值了?！?/br>
    寧和嘆了口氣, 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好在祁熹追自己轉(zhuǎn)念一想, 面色又好了許多：“如今有九色之珠，我派籌謀之事, 想來成算大增。是好事，寧和，多謝你?！?/br>
    寧和問起她受傷情形，祁熹追沒有多說，只說自己不慎受伏風(fēng)門伏擊，為護(hù)寶珠鋌而走險(xiǎn)啟用秘法。

    祁熹追神色淡淡，朝寧和抬了抬手臂：“傷及內(nèi)府根本，這條胳膊上經(jīng)脈也斷了，已經(jīng)養(yǎng)了許久，但至今也拿不起劍。”

    寧和深知?jiǎng)τ谄铎渥?，就如脊骨之于人。脊骨既? 人之將死。不由心中油然一陣哀慟，說道：“伏風(fēng)門行事, 實(shí)在叫人不齒?！?/br>
    倒是祁熹追見她神色, 眉目微微柔和了些, 說道：“你還是同從前一樣。莫憂，父親同我說，秘境若開, 或能替我尋來救治之法?！?/br>
    說這話時(shí)，她的雙眸有了幾分神采：“若我能再提起我的劍, 此心足矣?！?/br>
    祁熹追興致不錯(cuò)，追問寧和她二人分別之后種種。寧和陪她坐了兩個(gè)來時(shí)辰，直到一位黃衣女童端著湯藥進(jìn)來。

    “師姐，喝藥啦?！蹦桥p快地說，又用一雙好奇的眼睛盯著寧和瞅。

    寧和朝她笑了笑。

    祁熹追望著藥碗，臉上笑意淡去了些。

    寧和起身告辭，祁熹追別過頭：“鈴鐺，送客人出去?！?/br>
    那叫鈴鐺的女童將寧和送至門口，拱手送別時(shí)仰著頭叮囑般地對她說道：“你要常來??！師姐已經(jīng)好久沒同人說過這么久的話啦?！?/br>
    寧和笑著說道：“明日就來?！?/br>
    .

    寧和在金虛派中待了半月，每日不是翻閱派中藏書，就是帶著書去瞧一瞧祁熹追，日子過得甚是清閑。

    兩人也不說其他，就著書中內(nèi)容聊一聊，也算有些意趣。

    臨走前最后一日，寧和幾經(jīng)猶豫，還是講周琛書與沈媞微之事告與了祁熹追知曉。

    祁熹追聽了沉默良久，說道：“前塵過往，就此揭過?！?/br>
    寧和陪她靜坐了一會(huì)兒，說道：“熹追，我明日便走了。”

    對上祁熹追驚訝目光，寧和有些無奈地笑道：“如今門中上下皆忙于秘境之事，我身為外客，留在山中徒增打攪，還是盡早離去為好?！?/br>
    祁熹追道：“秘境將開，你竟不想前去一探？你送來寶珠，門中上下無人會(huì)有他言。”

    寧和搖頭：“我非金虛派中人，送珠只是踐諾之舉。祖師秘境何等重地，必然非門人弟子不可前往。”

    祁熹追欲言又止，寧和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說道：“熹追，我志不在此。”

    祁熹追沉默片刻，問道：“你欲往何方？”

    “回岐山縣?！睂幒湍樕蠋е⑽⒌男σ猓耙粍e數(shù)年，總該回去看看?！?/br>
    “然后呢，”祁熹追問，“留在岐山縣？”

    “不，”寧和說，“留在凡間?！?/br>
    “我興許會(huì)在岐山縣停留幾年，瞧瞧我的書院。隨后，我將云游四方?！睂幒屯f起去向，只是隱去了青云榜之事，“我這把劍從持劍之日，便立志以蕩盡天下不平為鋒。如今一身事了，自要踐行此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