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的光影晃了又晃，她怔怔盯著那支野花看了許久。

    那是在地室的最后幾年，折丹每日送進(jìn)來的野花。

    地室無光，那些野花如她一般，一日便會迅速枯萎，走向衰敗。折丹執(zhí)拗，野花一日凋零，她便每日早起，送來另一束盛放的野花，“巫九息，野花有一百種開法，活著的人，也有千種萬種活法。我相信你，終有一日會走出這里?！?/br>
    巫九息按住心口，微微喘息。

    那道她以為永遠(yuǎn)不會愈合的傷口，隨著修為大增，漸漸開始愈合、減淡，直至如今要細(xì)細(xì)去找才能發(fā)現(xiàn)。

    迷茫失措中，巫九息四下環(huán)顧。搖搖欲墜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

    她癱坐在地，抱著那支盛放的野花失聲大哭。

    折丹的一日即將結(jié)束，過去鏡的出口卻赫然出現(xiàn)在巫九息的身后。

    答案與出口，原來只需她回頭而已。

    孟厭上前扶起她，“走吧。你再不出去，天殺的月浮玉，又會扣光我的分?！?/br>
    姜杌慢騰騰跟在兩人身后，不忘埋怨巫九息幾句，“天柱的那道裂縫，在天河的另一邊。別說你，連神仙都夠不到。你通過花戚里的嘴，妄圖鬧出滅世的大動靜，不就是為了尋一個(gè)‘死’字嗎？你早與我說，相識一場，我可以好心幫你做個(gè)了結(jié)?！?/br>
    懸崖已近在眼前，模模糊糊能望見幾個(gè)人影。

    為首之上一身紫袍，負(fù)手立于懸崖之上。眼下正來回踱步，瞧著極為生氣。

    孟厭此番拉巫九息進(jìn)過去鏡，壞了月浮玉的捉人大計(jì)。

    他們進(jìn)來已逾兩日，月浮玉怕是已經(jīng)等得十分不耐煩。孟厭唯恐兩人吵架耽誤出去，回身一把捂住姜杌喋喋不休的嘴，“姜杌，你的話最多。”

    姜杌眼神閃動，雙手抬起又放下，最終選擇點(diǎn)頭閉嘴。

    巫九息見他老實(shí)閉嘴，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相識一場，就算死，我也偏要給你添完堵再死?！?/br>
    “孟厭，你瞧瞧這個(gè)討厭鬼！”

    “對了，姜杌。上回小孟婆救我時(shí)，說你曾是她的小跟班，特別會暖床～”

    “孟！厭！”

    孟厭自覺不妙，腳不沾地慌忙跑向出口。

    誰知，甫一出去，迎頭撞上果真面色不善的月浮玉，右手拿著朱砂筆，左手甩給她一疊文書，“查案司孟厭，扣一百分，另罰沒十年俸祿。還有，你的成親文書，三位大人已朱批同意。三日內(nèi)，你必須搬出地府。”

    勞心勞力兩日，最后升官無望，俸祿全無，還被掃地出門。

    孟厭唉聲嘆氣捧著文書，憤憤不平走到崔子玉身邊抱怨，“就進(jìn)去不到兩日，這月浮玉，莫名其妙又罰我。子玉，你說他是不是眼饞我不日將得重用，故意趕走我，好自個(gè)向大人邀功？”

    “你們進(jìn)去，已逾二十日?！?/br>
    “啊？”

    崔子玉苦著一張臉，將這二十日發(fā)生的事娓娓道來，“你們進(jìn)去后，久不見出來。幸好我記起你曾拿著過去鏡去找辟辛，一打聽才知，安封記錯了解開封印的法子，導(dǎo)致你們在鏡中的一日等于人間的十日。你別怪玉郎和顧大人，他們怕你們出事，又上天庭請閉關(guān)修煉的女媧娘娘下界，又回地府找來三位大人幫忙，皆束手無策。我們所有人在此，已等了足足二十日。”

    整整二十日，三界一半的官員在此受冷風(fēng)吹，不眠不休圍在過去鏡面前端詳。更有甚者，昆侖的幾位神仙因連日鉆研之故，致人間的日升月落差點(diǎn)出錯。

    若孟厭今日再不出來，后土娘娘已打算派鬼差前去招搖山，把巫妖一族的長老們?nèi)壳軄怼?/br>
    當(dāng)時(shí)安封信誓旦旦說不會錯，還明里暗里笑她沒見識。

    孟厭一想起他的嘴臉，便覺生氣，“這些個(gè)妖怪，活了幾千年，怎么比我還不靠譜！”

    隨著姜杌出現(xiàn)，身后的巫九息茫然地站在懸崖之上。月浮玉看了她一眼，便吩咐鬼差將她押入地府。

    血光蔽日，行走間，茫茫一片無盡的血色霧氣。

    酆都大殿中，酆都大帝、東岳大帝與后土娘娘高坐大殿之上，十殿閻王分坐兩側(cè)。

    滅世、吞魂、殺人……

    巫九息所犯之罪，皆是滔天大罪。

    罪狀念完，巫九息點(diǎn)頭之后，再不言語。

    被押去地獄受刑前，與孟厭并肩站在角落的姜杌，對著酆都大帝的方向突兀地喊出一句話，“三位大人，巫九息極會賺錢。”

    孟厭興致勃勃補(bǔ)充，“對對對。下官上回去招搖鎮(zhèn)，瞧見巫九息開的息閣日進(jìn)斗金?！?/br>
    滿殿人不明所以，唯獨(dú)后土娘娘不著痕跡地拽了拽酆都大帝的衣袖。

    片刻的沉寂后，酆都大帝試探性開口，“真有這事？”

    “千真萬確！”

    主位之上，三人聞聽此話，步伐一致背過身，不時(shí)有幾句爭論聲傳出。

    孟厭踮起腳尖，豎起耳朵，尋了根柱子偷聽，依稀能聽到“銀子”、“黃泉路”、“沒臉”，“賺錢”等詞。

    一炷香后，三人轉(zhuǎn)身。酆都大帝左右望了望，見身側(cè)兩人皆頷首，才慢悠悠道：“近來地獄受刑的游魂多不勝數(shù)，巫九息想來也無處可去。為免三界指責(zé)地府包庇此等重犯，本官與兩位大人商議后，決定罰她去黃泉路開酒樓，為地府賺錢五十年?！?/br>
    此言一出，滿殿喧嘩。

    功曹司率先站到殿中，“大人，這算什么懲罰？”

    酆都大帝顧左右而言他，見實(shí)在敷衍不過，只好推給后土娘娘，“子時(shí)已過，已是來年。地府諸事，今年不歸本官管?！?/br>
    一旁的后土娘娘起身拍桌大怒，與另外兩人邊吵邊走。

    再一晃眼，殿中主位只剩三個(gè)空蕩蕩的八仙椅，與千里之外傳來的一句話，“明日天庭論道，此事改日再議。”

    滿殿神仙無法，只能看向月浮玉，“月大人？”

    “別看我，管不了?！?/br>
    地府上下僵持了半月，一來二去，更無人想管。

    最終在元宵這日，巫九息帶著與她同去淮南城的十個(gè)妖怪，去了黃泉路。

    那里是她在地府的歸宿，也是余生的起點(diǎn)。

    桃符又換，人間萬物春。

    巫九息從沈修榮手中奪走的藏魂珠中，仍留有不少魂魄。

    上百個(gè)魂魄，終在人間新歲的第一日得以再現(xiàn)人間。其中便有山刀葉以一錠金子為酬，拜托孟厭找的山縈。

    而沈修榮的魂魄，會生生世世留在地府受刑，永不入輪回。

    送走山縈后，孟厭背著包袱，與姜杌相偕步出地府。走到山下，她仍在跺腳生氣，“我在地府為官三十年，每日不說兢兢業(yè)業(yè)累死累活，也算是勞苦功高吧？結(jié)果月浮玉一發(fā)話，七品官沒了，十年的俸祿沒了……如今，連人也被趕出地府了?！?/br>
    “孟厭，這事本就怪你，連安封的話都敢信?！苯徊簧踉谝獾匦α诵?，“再者，你又不是頭回被罰?！?/br>
    “小白臉，都怪你耽誤我升官發(fā)財(cái)?！?/br>
    “你罵我？你與巫九息亂說我的秘密這事，我還沒找你算賬?！?/br>
    兩人一路走一路吵，直吵到城隍廟，孟厭才擺手作罷，“每回跟你吵架，回回都是我吃虧?！?/br>
    姜杌白眼一翻，“每回跟你吵架，回回都是我先認(rèn)錯?！?/br>
    “姜杌，我倆成親的日子，還來得及嗎？”

    “我回?cái)噥y荒后，鞭策鞭策有梅與無雪?！?/br>
    “姜杌，以后我就只有你和你的銀子了。”

    “聽你的意思，你很不情愿？”

    “小跟班，又胡亂詆毀我。”

    “小孟婆，快走吧，我們還得去查案?！?/br>
    “我倆的命，太苦了！”

    山下的兩個(gè)人影漸遠(yuǎn)，隔著一道門，巫九息跟在崔子玉身后，遙遙為兩人送別。

    他們此生，會相伴留在人間。

    而她，會在地府待滿五十年。

    在地府的第一個(gè)十年，巫九息逢年過節(jié)，有時(shí)能見到他們二人。

    自然，孟厭居多。

    無他，他們倆查案拘魂時(shí)，常常犯錯。

    孟厭既要承自己的錯，又要擔(dān)姜杌的錯，十天半月便得回一趟地府挨罵。

    這一日，巫九息在酒樓中忙碌半日。正想靠在樹下偷懶，一臉好奇的孟厭朝她走來，“巫九息，子玉說你如今也有俸祿了？”

    巫九息想起昨日到手的碎銀，嘆息一聲，“每月一兩，也算聊勝于無吧?！?/br>
    孟厭挨近她坐下，“你若是想去外面看看，與黃泉路的鬼差們說一聲便好。放心，他們不會告狀的～”

    巫九息認(rèn)真想了想，方道：“出去也無事可做，無人可看。不如躺在此處，舒舒服服偷個(gè)懶，偶爾還能遇到一兩個(gè)相熟的游魂。若實(shí)在無趣，回房與他們幾個(gè)一起修煉，也比外面有趣?！?/br>
    孟厭點(diǎn)點(diǎn)頭，似是認(rèn)同她這句話，“前些日子，巫湄找到我，要回了過去鏡?！?/br>
    入地府十年，巫九息頭回聽到同族的名字，“她不是快成仙了嗎？為何又找你要過去鏡?！?/br>
    “她的恩人已死?！泵蠀捒吭跇湎拢瑴芈曉谡f：“她原想成仙，雷劫前，她又覺得成仙與做妖，并無分別。與其上天庭做個(gè)被天條束縛的小仙，不如回招搖山做為所欲為的族長?！?/br>
    “愿她，比我活得更開心?！?/br>
    “她臨走前曾說，她如今的修為在所有巫妖之上，她回招搖山是為享福，而非吃苦。你放心，等你出地府后，她會將族長之位丟給你，讓你繼續(xù)吃苦?！?/br>
    巫九息沉默地輕嘆一聲，“她實(shí)在不必如此?！?/br>
    “她想替你守著招搖山，好歹為你留一個(gè)去處。”

    敘舊良久，又想起一事。孟厭眉眼彎彎，“我聽泰媼大人說，涂吾帝君消失多年。天庭一眾神仙與他的弟子都以為他在閉關(guān)修煉，上月有一個(gè)地府鬼差在人間碰見他，才知他十年前秘密從地府借走引魂幡，早已下凡云游四方去了?！?/br>
    “涂吾帝君是誰？”

    “一個(gè)與你一樣，想用余生贖罪的人?！?/br>
    引魂幡招引世間殘魂，待四散的殘魂在幡中聚起哪怕一魂或一魄，人便能重新投胎，再世為人。

    巫九息聽完來龍去脈，只關(guān)心一件事，“他會找到他們嗎？”

    一想到姜杌還在城隍廟等她，孟厭起身離開。走出幾步遠(yuǎn)，她笑著回頭，“十年八年、一百年、一千年。巫九息，他總會找到他們的?！?/br>
    越千山，涉萬水。

    花有重開日，人亦有重逢時(shí)。

    背著引魂幡的涂吾帝君會行遍四海八荒，尋回所有因他消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