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上神在楚國地位平等, 這又造成了楚國男女平權(quán)的民風(fēng)。只不過在祭祀時, 若當(dāng)朝的是女帝, 對女媧神的祭拜就更隆重些, 反之亦然。

    楚煜跪坐在神龕前的蒲團(tuán)上，這一代的國君是女帝，供奉的自然是女媧上神。楚煜看著神龕里那人首蛇身的女人, 香爐的煙氣模糊了那張臉，慈悲的眉目在煙霧中似真似幻了起來。

    楚煜起身，深吸了口氣, 伸手將神像自神龕中拿出，雙手一扭, 神像的上半人身和下半蛇體就此分離。

    里面，赫然是一個更小的女媧神像。

    楚煜面無表情的重復(fù)著上面的動作，隨著她一次次的拆解，原本半人高的神像竟被分離成了十?dāng)?shù)個更小的女媧像。只是隨著內(nèi)里的小像一個個被取出，神像的臉龐也漸漸起了變化，紅唇雪膚，秀眉英挺，不再似神明般的那樣高高在上，而是越來越像一個人——

    越來越像樂霜。

    沒人知道，當(dāng)那個矮小諂媚，兩個人加起來都未必有一個大楚人高的東瀛使者獻(xiàn)上那許多稀奇古怪的方外之物，以期許得到女皇的傾心時，她卻獨獨看中了這款看似尋常，制作工藝卻相當(dāng)有當(dāng)?shù)靥厣呐畫z神像。在向母皇求下的同時，也命隨使團(tuán)來的東瀛匠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了改動。

    所以那天先生說她在練習(xí)東瀛的忍術(shù)，她才會有瞬間的心驚。

    “先生應(yīng)該不知道的吧，再說，就算她知道了，那又何妨呢？”

    猶記得那年她還是五六歲的稚童，當(dāng)母皇牽著那位身形不高卻風(fēng)流俊秀的女狀元，并告訴她以后這個人將是她的老師時，那道清雅如竹的倩影便在她小小的內(nèi)心扎下，難以自拔。

    鄭太傅歷經(jīng)三朝，年歲以大，雖然還掛著個太女太傅的職銜，但實際教導(dǎo)她的，一直是少傅樂霜。從幼時到少年，從開蒙的三字經(jīng)千字文，到教授如何成為一個好君主的帝王之術(shù)，都是源于那個嚴(yán)肅又不失溫柔的女子一字字一句句，不厭其煩的悉心教導(dǎo)。

    母皇自她入學(xué)后，便不像當(dāng)初那樣與她親近，每當(dāng)她去幼時那熟悉的寢宮要求母親的懷抱時，總被宮門前的侍女以對方政務(wù)繁忙委婉推拒。漸漸的，她與母皇見面的機(jī)會越來越少，而宮門外，經(jīng)常傳出母皇又收了哪家世家公子做侍君。及至左相嫡子柳侍君寵冠六宮，這些消息才漸漸淡了下去。

    只有樂霜，那個初識時，自己也不過豆蔻少女的少傅大人，在她耍賴不吃飯時會勸她進(jìn)食，在她學(xué)業(yè)枯燥之余會與她游戲玩笑，在她夜里被雷聲驚擾時會抱著她揉著她的發(fā)頂哄她入睡。而在上書房里，她又是那個以身作則教她一身治國平天下本事的先生。樂霜與她，如師如母亦如姐，或許，還遠(yuǎn)不止這些……

    “天地君親師嗎？”楚煜想到今日在宣政殿女皇斥責(zé)她的那些話，不由的把那個酷似樂霜的女媧像放在心口，“可先生她，不僅是孤的老師，更是孤的天，孤的神啊?！?/br>
    周圍的紗簾忽地?zé)o風(fēng)自動了起來，熏爐里的輕煙追逐著香灰，盈盈繚繞了整方靜室。

    楚煜又想起了那晚的夢。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天她跪坐在上書房的榻前，仰望著夢境里似乎格外好說話的樂霜，幾乎是以禱告的姿態(tài)，道出了隱秘在心底多年的心思：

    “先生德才兼?zhèn)洌瑲舛瘸玻夷较壬丫谩蟽涸敢越綖槠?，迎娶先生，尊先生為‘亞圣’，與我一同執(zhí)掌楚國朝政，先生可否答應(yīng)？”

    然而她并沒有等到想要的回答。

    一陣清風(fēng)拂過，樂霜就這么乘風(fēng)踏云而去，未曾留下一片衣角。

    楚煜呆呆望著懷里的女媧神像，“是啊，先生是她的神，自己對先生起了那種心思，可不就是褻瀆神明么？”

    褻瀆神明是要受到天罰的，難怪先生會不答應(yīng)。

    可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楚煜輕撫著手中神像的眉眼，殷紅的淚痣在愈發(fā)暗沉的墨眸里投下淡淡紅光，“先生，煜兒與您，可還來日方長呢…… ”

    ****************************************************************************

    尋常春日的一個清晨，一輛樣式輕簡的馬車在幾個護(hù)衛(wèi)的跟隨下靜靜出了宮門。

    付不值的身體由御醫(yī)悉心診治，再加上楚煜不斷從東宮搬來的珍稀藥材，恢復(fù)的倒還算快。這些日子太女店下見外面春色漸好，又憂心久居深宮不利于傷口愈合，幾乎是在人剛能下床走動的那一刻，就拉她到城郊外的桃林賞春踏青。

    一行人出發(fā)時，朝陽已經(jīng)在天際投下了一層淡淡暖光，是以當(dāng)眾人穿過幢幢宮闕來到京師大街時，向來繁華的朱雀大道上人流已經(jīng)開始如織，與周圍的吆喝聲，飯館食肆蒸騰的煙火氣，一同揭開了獨屬于一朝帝都的繁榮盛景。

    然而作為一國首都，繁榮的從來不僅是經(jīng)濟(jì)，在街上成群奔走的也從來不只是為了自家那幾口飯忙碌的市井百姓，還有自詡身負(fù)大才，卻報國無門，日日夜夜為家國天下cao心的太學(xué)學(xué)子們。

    “殿下，前面人群擁擠，您看是否要……”

    一個侍衛(wèi)近前詢問，楚煜這次帶的隨從雖不多，但憑著太女令牌，命人清一下場也是不難的。

    還沒等楚煜問清前方為何擁堵，只聽人群中忽然有人高聲道：

    “老太傅一生清廉，生平育人無數(shù)，其一言一行無不為我輩表率。如此品性端厚之人卻遭小人暗害，至今身陷牢獄生死不知。此等不白之屈，安有天理王法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