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如今朝廷上那些為官的大人們，年輕時無一不受過老太傅的教導(dǎo)，卻無人為老太傅申冤平反，真是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啊…… ”一片議論紛紛。

    楚煜耳力不錯，聞言眉頭就是一皺：這些國子監(jiān)的太學(xué)生領(lǐng)著國家的供奉補貼，完全不清楚朝廷上的事就知道拿些知乎者也的大道理信口雌黃，正想讓身邊的先生不要聽。卻見付不值已經(jīng)揭開車簾，探出了半個身子張望。

    彼時楚煜的車駕就停在離人群不遠(yuǎn)的街邊，有眼尖的太學(xué)生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們，不由驚呼：

    “快看，剛才馬車上那人，是不是就是少傅樂霜？”

    “很有可能。我大哥在羽林衛(wèi)任職，那車駕看似簡單，用的卻是皇家的制式，看到那車廂外的暗紋沒有？那是東宮太女特有的標(biāo)志……”另一人立馬附和道，只是在提及皇家石，聲音不由得壓低了些。

    然而身邊的人該聽到的都聽到了，目光齊齊刷向了街邊那輛不起眼的車駕。

    誰不知道當(dāng)今少傅樂霜與太女自幼親厚，況且太女殿下尚未及笄，若是出行，身邊必有信得過的近臣相隨。

    “樂少傅也是國子監(jiān)出身，既然在這里遇上，何不出來與我們眾同門一敘？”立馬有脾氣急的太學(xué)生高聲道，楚國重士，況且太學(xué)生本來就是即將入仕的仕子，平常官員見了他們，也不敢以官威壓人。

    “先生，別……”楚煜拉人沒拉住，想叫侍從去攔，卻知對方必是不肯。她有些懊惱，倘若自己年紀(jì)大些，能在宮外開府，有些事也就不那么招人耳目了。

    付不值這邊剛下了車，就被一眾太學(xué)生圍了起來。他們自動忽視了此刻仍坐在馬車內(nèi)的太女本人，只顧對著付不值攻詰起來。

    “樂霜，你幼年時曾受老太傅親身教導(dǎo)，他老人家將你收為關(guān)門弟子不說，更是在眾文人雅聚上多次盛贊于你，這才使你有了京師神童的美譽。你如今所得，全賴?yán)咸狄皇痔岚?。怎么，如今你富貴加身，眼見授業(yè)恩師身陷牢獄卻不搭救，良心是被狗吃了嗎？”

    付不值深深看了對面那個身穿寬袍廣袖，口中唾沫橫飛的國子監(jiān)學(xué)子一眼，不怒自威的氣勢激的后者不由倒退一步，接著在眾人驚疑不定的嘩然中，一撩衣擺，直直跪了下去。

    “樂霜，我曾很欣賞你的詩賦才名，沒想到你竟是這么個罔顧師恩，狼心狗肺的家伙，我原先真是看錯你了。”

    “聽說陛下還命你重修《國典》?！秶洹纺耸翘煜聦W(xué)子道德之楷范，百姓行止之準(zhǔn)則，如此重要的國之大任，怎么能擔(dān)在你這么一個品行卑劣的小人身上？你要是還有點良知，就趕緊上書陛下，請陛下收回成命，另辟賢者為之。”

    國子監(jiān)眾人見她這毫不反抗的態(tài)度，以為她必然是心里有愧，認(rèn)慫了。如今自己這群人占據(jù)了道德的制高點，沒看那人跪著的姿態(tài)，便是對他們最好的臣服。嘴上的話也愈發(fā)沒有遮攔起來。

    “對對對，我看別說《國典》了，這樣的人又怎配當(dāng)太女殿下的老師？由她這樣自私自利，心術(shù)不正的人教出的一國之君，又會將我大楚朝帶向何方？依我看，就連這少傅之位，她也該…… ”

    “噓，小聲點……”那說話的人正洋洋得意意氣風(fēng)發(fā)，忽然被旁邊同伴扯了下衣袖，指了指不遠(yuǎn)處楚煜的車駕。

    就坐在車邊的楚煜早已目睹了這一切，掀車簾的指節(jié)不由得被她緊緊攥得發(fā)白。

    今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楚煜眼睜睜的看著那道往日里堅韌如竹的身影屈跪在地上，任由頭上的驕陽炙烤著她大傷初愈的纖弱身體。背上的白衣被浸濕，隱隱透出點淡淡的殷紅，比今日的陽光更刺痛了小太女的眼睛。

    偏周圍人還不知她受了重傷，水花似的唾沫星子一個一個往那具羸弱的身軀上噴。她的先生卻不為自己辯駁上一句，心有明鏡，清者自清。

    “不是的，不是那些人說的那樣，他們根本不知道，根本不知道先生在大殿上是如何據(jù)理力爭，為了老太傅的事又是如何觸怒圣顏，以至招致重罰。先生她，先生她……”

    口腔有淡淡的血腥味傳來，不知不覺間，楚煜已咬破了自己的嘴角。可她卻無暇顧忌那么多，頭腦中有無數(shù)畫面紛至沓來，依舊是千夫所指的唾罵聲，依舊是一詞不辯，窺然不動的孤清背影。

    ——“樂霜，你欺君罔上，謀逆反叛，不忠不義，枉為人臣…… ”

    ——“妖婦，為了一己之私竟然勾連外族，你還配做楚國人嗎？ ”

    ——“殺了樂霜，殺了這個jian臣賣國賊！ ”

    “不是，不是這樣的，先生她怎么會……”

    楚煜痛苦的抱住頭，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在那些群情激憤的人群中，楚煜看到了一個身影——

    她的眼神不像那些人般激動而盲目，明顯是知道了些什么。可她依舊選擇靜靜的躲在一邊，任由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的無知人群將那道傲雪凌霜的白色身影吞沒，直至碾碎成齏粉。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楚煜茫然，似她現(xiàn)在這般龜縮在車廂里，是真了解先生性情，知她認(rèn)定的事絕不允許旁人干涉？還是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退縮在對方身后，享受著一切遮風(fēng)擋雨的保護庇佑，卻連邁出一步替對方出頭的勇氣也無？

    楚煜睜開眼，望向國子監(jiān)學(xué)生的目光銳利而陰鷙：沒錯，是他們，就是這幫無知而自以為是的家伙，害死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