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他唯一的親人，他的父親，剛剛?cè)ナ?。他跟父親其實(shí)并不相熟——那個被他喊為父親的人，其實(shí)始終有他自己另外的家人。當(dāng)他坐在父親的病床前，他看見的只是一個病重枯朽的老男人。那個男人滿眼愛意和愧疚，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他，企圖得到他的諒解。

    而他，既茫然又悲哀。

    他的腦海里充滿母親的面容——她溫柔含笑地望著他。她如此美好親切，卻似乎跟他眼前這個垂死的男人毫無關(guān)聯(lián)。

    那個男人終于拉著他的手咽了最后一口氣。他走了，卻在伊安的心里留下他渺茫的背影。

    伊安參加完葬禮，從干熱的德州飛回圣地亞哥。

    那是一個晚夏的后下午。他下了飛機(jī)，重新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天平洋習(xí)習(xí)海風(fēng)。陽光無遮欄地籠罩著他，他卻滿懷悲涼，心無半點(diǎn)暖意。

    他開著他的破爛福特車，離開機(jī)場，直接奔向他曾打過工的酒吧。酒吧在市區(qū)的一條不很熱鬧的街道上，是一件極不起眼的小平房。他進(jìn)去，直接坐在柜臺前，要了一杯酸橙瑪格瑞它。

    燈光昏暗，窗子是深藍(lán)色調(diào)的玻璃鑲嵌畫，幾乎隔斷了外面的陽光。酒吧里也只有寥寥幾人。他面前成排的酒瓶子樣式各異，被后面的紅光照映著，流光溢彩，晶瑩璀璨，仿佛夢幻。柜臺后的女孩子招呼完他，就一邊忙自己的事了。

    他靜靜地啜著瑪格瑞它，漸漸感覺著酒精的溫?zé)峄庵眢w里的冰塊。眼前的昏暗也逐漸變得溫馨愜意。沒有人審視他，看見他青春洋溢的臉龐上的凄苦。

    他不想回到他的公寓，那兒除了畫板涂料，就幾乎空空如也。他一直勤奮地努力，廢寢忘食地畫，可是，兒時mama眼里的那個藝術(shù)殿堂卻似乎遙不可及。那是她給他的唯一的夢。他不能放棄，他需要借助藝術(shù)，留住她的記憶和愛。

    藝術(shù)也許是一顆荒唐無用的種子，可是它已經(jīng)在他的身心里生根發(fā)芽，跟他的生命長成同一棵參天大樹，他已經(jīng)再無法拔除它。

    為了這個依然渺茫的藝術(shù)夢，干過各種各樣的雜活——餐館的跑堂，酒吧的調(diào)酒師，店鋪的銷售員。他仍然執(zhí)拗地繼續(xù)著他的努力。女孩子也一個個來到他身邊，又一個個離開。她們幾乎毫無例外地先是被他叛世離俗的藝術(shù)所吸引，然后被他的窮苦所困擾。而他已經(jīng)習(xí)慣著這樣漂泊的狀態(tài)，而且樂在其中。

    直到這一天，那個陌生的生父帶著跟他的血緣關(guān)聯(lián)，也走了。

    他突然心里格外空蕩寂寞，突然有些迷茫。原來對他至關(guān)重要的人，他的母親和生父，都已經(jīng)跟他陰陽兩隔，被死亡從他身邊紛擾喧鬧的世界里一筆抹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暈乎乎地走出酒吧。他的意識仍舊清醒。他明白他不該馬上開車。他瞥了一眼他的舊車子，沒理它，順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

    此時已接近傍晚。夏日的太陽依舊明亮，陽光里卻已經(jīng)摻進(jìn)些金屬般的金黃光澤，籠罩著路邊稀稀零零的幾棵樹。他走著走著，忽然瞧見一張木椅子，就坐下來。

    他坐著坐著，頭忽然劇痛，就索性橫倒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大約半小時后，他忽然感覺跟前有人。他睜開眼——那是一張亞裔女孩柔美的臉。她正低頭出神地俯視著他。她被他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她身上穿件淺黃色碎花的連衣裙，外面搭件真絲白衫，袖子隨意地挽著。她光滑的長發(fā)勾勒出鵝蛋的臉頰，在此刻更加濃烈的晚霞里熠熠生輝。他不禁微笑了，趕緊坐起來。

    他此刻身上就是簡單的T恤衫和大短褲，被他壓得皺巴巴的。他頭發(fā)凌亂，眼睛里卻彌漫著柔情蜜意。

    “對不起——你有些像一個我認(rèn)識的人。”女孩子有些窘迫地低聲說。

    “真的？那我很幸運(yùn)。”他由衷地說，凝視著她。

    “你需要幫助嗎？”女孩子猶豫著，關(guān)切地問他。他這才啞然一笑，心想她一定把他當(dāng)成一個露宿街頭的流浪漢了。

    “不。我很好。謝謝你?！阍蹒蹠谶@兒？”他禁不住好奇，問她。四面的街道冷冷清清的，并沒幾個人影。

    女孩子也微笑了?！拔倚聛碚У?，沒事開車閑逛，就看見了你。那是我的車?！彼钢附值缹γ娴囊惠v灰藍(lán)色的兩門小車說?！靶枰脑挘铱梢运湍??！彼ňνＫ坪蹩创┝怂目嗤?，打定主意不舍棄他，救他。

    他心一震。他凝望著她。她象天使降臨，象早就明白他，留戀他。他的心頭漾起一股奇異的感動?？匆娝?，他似乎絕處逢生。

    她被他盯著，慌張地避開他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身體里就忽地升騰起強(qiáng)烈的愿望，要一把將這個陌生而熟悉的女孩拉進(jìn)自己的懷抱。

    之后，他們才有緣在圣托里尼島再次相遇。他才知道她的名字，克洛伊。

    “克洛伊。”他低聲重復(fù)著她的名字，微笑著，低頭端詳著她。

    她的眼神不象他記憶中的那幺羞澀。她美麗的杏核眼里充滿探究而憂郁的神氣，仿佛他們之間隔著一條冷瑟的冰河。他忍住上前擁抱她的沖動。

    她穿著件藍(lán)色夏威夷長裙，印著綻放的花朵，束著腰，裙擺被海風(fēng)吹起。

    “你怎幺來這兒找到我的?”他歡喜而好奇地問。

    “我是名科學(xué)家，做記憶藥物的。我需要你的幫助。”

    “記憶藥物？我能幫你做什幺？”他順嘴這樣問了，心底忽然漾過不祥之感。

    “我在收集二十五年前一起臨床試驗(yàn)的材料。莉安是你母親，對不？”

    克洛伊輕聲問，凝神望著他。

    他的身體象是驟然一冷，幾乎一抖，意識也似乎被瞬間冰凍，腦子一片空白。

    “真對不起，我提起這件傷心往事?！笨寺逡翢o比歉意地說，眼神變得不安而溫柔，仿佛他初次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失魂落魄，而她試圖喚醒他的生存意志。

    他打斷她：“哦，沒關(guān)系，就是——這幺多年——好像還從來沒人問起過她?！?/br>
    提到母親，他的胸膛忽地有些阻塞，兩眼濕潤。他仍試圖微笑，安撫她。

    海風(fēng)一陣陣地吹襲。

    一只海鷗落在他們身邊的一塊黑黝黝的礁石上，昂首挺胸地立著，肚子上的細(xì)絨毛被風(fēng)吹得卷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