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上稷下川祭壇的時候少卻分毫。

他理了理身上滿是深奧繁復(fù)圖案的玄色衣裳，正了正羽毛編成的高冠，一躬身，走進(jìn)了那間茅草屋。

“君上?！蹦想x躬身屈膝。那是位卑者對于身居高位的人才會行的大禮，此時南離毫不遲疑地做來，態(tài)度端正，一絲不茍，細(xì)節(jié)處無可挑剔。

阿桑的父親微微有些驚訝，目光中卻也不乏贊許?！昂芎茫礃幼幽阋呀?jīng)知道我是誰了。也算是有心了?！彼f道。

“這也是如無意外，我不愿來此和君上見面的原因。”南離的態(tài)度是恭謹(jǐn)?shù)?，然而說起話來不卑不亢，甚至隱隱暗含敵意。

“如無意外你便不見我？”阿桑的父親冷笑道，“既然喜歡我的女兒，不惜觸犯禁忌為她醫(yī)病，見不見我，還有什么區(qū)別呢？”

“自然是有區(qū)別的。所謂的禁忌其實(shí)是君上，阿桑只是無辜受到牽連而已。”南離答道。

“是嗎？你果真這般認(rèn)為的？”阿桑父親目光里的含義深沉悠遠(yuǎn)，“分得清楚嗎？沒有我，怎么會有她？倘若你們的大祭司果真認(rèn)為她是無辜的，她又何至于成了一個傻子？拋卻血緣關(guān)系不提，我養(yǎng)她十五年，你覺得我在她心目中，究竟是什么地位？打斷骨頭卻還連著筋，南離，你是個聰慧的孩子，我原本以為你明白的。”

南離只能默然不語，冷汗潺潺而下。在同齡人當(dāng)中，他的學(xué)識辯才不可謂不杰出，然而也正因?yàn)榇?，他知道阿桑父親其實(shí)沒有說錯。從前他那般單純的一廂情愿，只不過是在自欺欺人。阿桑和她的父親，那些隱秘的過去、詛咒禁忌以及預(yù)言……就宛如一盞摻了鳩毒的蜜水，他先前過分貪戀蜜水的滋味，而選擇性遺忘了那是劇毒的事實(shí)。

詭異的靜默在茅草屋里蔓延著。阿桑父親饒有興致地望著南離，南離低著頭不作聲，他也不著急催促。

終于南離重新抬起頭來。此時他的面色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君上想讓我做什么？”他有些不情愿地問道。

“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我沒有看錯人。”阿桑父親贊許地說道，施施然提出了要求，“既然你知道我的過去，我的要求，你總該能猜到的?！?/br>
南離又沉默了很久，他苦苦地思索著?！半y道，君上是為了那位大人？”他試探著問道。

“沒錯?！卑⑸８赣H笑著點(diǎn)頭，“我這么辛苦把阿桑拉扯大，為的就是這一天?！?/br>
“可是那不可能！”南離搖頭，飛快地說道，“那位大人脾氣秉性如何，君上比我更清楚。當(dāng)年既然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便是缺月難圓，再沒有更改的道理?！?/br>
“那我只有成全季秀了。想來你也知道阿桑對季秀的感情，否則也不會如此忌憚。”阿桑父親的笑容殘忍而冷酷，他似乎在靜靜地?cái)⑹鲆粋€毋庸置疑的事實(shí)，“其實(shí)如果不是我竭力阻止的話，那兩個孩子早就在一起了，你哪里還有半點(diǎn)機(jī)會?！?/br>
南離很清楚阿桑的父親并沒有說謊。雖然阿桑尚且懵懂，但是只要季秀再略微主動一些，再加上阿桑父親從旁推波助瀾，一切都會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還望君上指點(diǎn)迷津?！蹦想x深吸一口氣，向著阿桑父親再度行禮，態(tài)度恭謹(jǐn)，“但凡無損稷下川之事，君上盡管吩咐?！?/br>
“其實(sh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季秀方才很激動，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情說對了?，F(xiàn)在整個稷下川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阿桑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這點(diǎn)很不好?！卑⑸８赣H淡淡說道。

南離暗中松了一口氣?！笆俏业腻e。我原本以為我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了，可是他們卻不曾往這方面想。除此之外，我不想未確定阿桑心意的時候，給她太大壓力?！?/br>
“是嗎？”阿桑父親道，”你果真是這般想的？倘若你們在眾目睽睽之下過夜，相信也就沒有什么人會誤會了。”

南離白皙的臉上禁不住開始泛紅。然后他聽到阿桑父親語氣堅(jiān)決地保證：“至于阿桑的心意，又有什么要緊？你該知道，我的決定就是她的心意?！?/br>
雖然聽起來似乎有些怪異，但是南離知道，他自己最擔(dān)心的就是因阿桑父親對阿桑施加影響導(dǎo)致的變數(shù)。

于是第一個問題也算是賓主盡歡，阿桑父親十分高興，甚至指點(diǎn)著南離取下堆在高處的某一只陶罐。

“這是去年阿桑用果子釀成的酒，想來也到了該開壇的時候了。”阿桑父親笑著說道，“這酒釀得不能算少，你很應(yīng)該尋幾個人合飲，這樣更不容易喝醉。以我的眼光來看，季秀就是個很合適的人選?！?/br>
南離盯著那個黑乎乎的罐子，原本心中還有些遲疑，然而聽阿桑父親似乎意有所指地這般說，立即心念一動。

“不必了。既然是阿桑釀的酒，我自然會將它飲完。尋人和飲就不必了，我和季秀根本就沒什么交情，再說，我也不習(xí)慣和別人分享?！彼桃饧又亓苏Z氣。

南離一邊說，一邊打開了那個陶罐，一股刺鼻的氣味立即涌了出來。他有些詫異地看了阿桑父親一眼，卻看到了后者的一臉戲謔。于是，明白再無退路，心一橫，就著那個陶罐飲了起來。

“咳咳咳?！蹦菧啙岬囊后w又酸又苦，南離只不過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將它吐了出來。陶罐中的氣味太過嗆人，他忍不住漲紅了臉，大聲咳嗽。而在他的咳嗽聲中，阿桑父親的聲音緩緩響起。

“我這個人一向很公道。這的確是阿桑向山里的猴子偷師，用果子釀的酒。卻不知道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錯，才變成了這個味道。”阿桑父親慢條斯理地說道，“想來你也知道阿桑這個孩子，一向顧頭不顧腳慣了，難免有粗心的時候，會惹來這樣那樣的麻煩。這些麻煩便如同這陶罐里變了味的酒一般，倘若南離你一個人想飲盡，恐怕力有不逮，正巧季秀愿意幫忙，你又何必拒絕他這番美意呢？”

“君上。”南離愣了很久，突然站了起來，“君上既然知道我的名字，想必也聽過我的故事。我自四歲那年，被少祭司若蒼看中，師從于他，從此，披星戴月，廢寢忘食，苦修書、數(shù)、禮、射、樂、御乃至星相醫(yī)卜之學(xué)，十幾年來，從未有片刻閑暇，方有今日。小時候亦覺得如此太過辛苦，君上可知，我為何能堅(jiān)持下來？”

阿桑父親的目光微微閃動。他也是過來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有的成功都沒有僥幸。南離能夠取得今日的成就，除了他的過人天賦和機(jī)緣之外，勤奮不懈是最主要的原因。而似這樣十幾年如一日的勤奮，在他內(nèi)心深處一定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他。

“因?yàn)槲移鋵?shí)是一個很任性的人。我不愿意分享，尤其不愿和人分享我最珍愛的東西。我也知道，一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而微不足道，所以世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分享，哪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