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遺書》（一九九七）。兩作都以自我告白形式，演繹同志世界的他（她）／我關系。思索色欲形上與形下的消長互動，則自剖情之為物最誘人也兇險的可能。兩部作品在辯證情欲和書寫的邏輯上有極大不同。叩問書寫作為救贖的可能，“我寫故我在”的可能。則是不折不扣死亡書簡，因為作者以自身的隕滅來完成文字的銘刻。兩部作品都有相當自覺的表演性。前者以女作家“變裝”為男同志的書寫，演繹性別角色的流動性；后者則將書寫醞釀成為一樁（真實）死亡事件。

如上所述，郭強生的作品充滿表演性，也借這一表演性通向他的倫理關懷。但他在意的不是朱天文式的文學形上劇場，也不是邱妙津式的決絕生命／寫作演出。他的對同志倫理的推衍，表現(xiàn)在對推理這一文類的興趣上。已經(jīng)可見推理元素的使用。是在里，郭真正將這一文類抽絲剝繭的特征提升成對人物關系、身份認同的隱喻。在同志的世界里，人人都扮演著或是社會認可，或是自己欲想的角色。這是表演甚至扮裝的世界，也是一個諜對諜的世界。雙方就算是裸裎相見，也難以認清互相的底線。

對郭強生而言，推理的底線不是誰是同志與否，而是愛情的真相。這是著墨最深的地方。如果“愛情”代表的是現(xiàn)代人生“親密”關系的終極表現(xiàn)，郭強生所刻畫的卻是一種吊詭。同志圈的愛欲流轉(zhuǎn)，往往以rou體、以青春作為籌碼，哪有什么真情可言？同志來往“真相大白”的時刻，不帶來愛情的宣示，而是不堪，是放逐，甚至是死亡。但相對地，郭強生也認為正因為這樣的愛情如此不可恃，那些鋌而走險、死而后已的戀人，不是更見證愛情摧枯拉朽的力量？

擺蕩在這兩種極端之間，的故事多頭并進。結(jié)局意義如何，必須由讀者自行領會。對郭強生而言，應該標志自己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盤整。青春的創(chuàng)痛、中年的憂傷成為一層又一層的積淀，如何挖掘剖析，不是易事。早在里，他已經(jīng)向西方現(xiàn)代同志作家如王爾德（OscarWilde）、普魯斯特（MarcelProust），以及佛斯特（E.M.Foster）等頻頻致意，反思他們在書寫和欲望之間的艱難歷程。借著，他有意見賢思齊，也回顧自己所來之路?；奶蒲灾杏兄職v歷；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癡昧的城邦——也是充滿魑魅的城邦。

后　記

郭強生十八歲進入臺大外文系，我有幸曾擔任他的導師。大學四年，強生給我的印象是極聰明、極乖巧，風度翩翩，不愧是校園才子，讀書則力求“適可而止”。大四畢業(yè)那年，強生出版，應他所請，我欣然為之作序，期許有加。哪里知道當時的老師和學生其實一樣天真。

九?年代中期強生赴紐約大學深造，我適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于是又有了見面機會。記得他邀請我看了好幾場百老匯戲劇，聚會場合也常看到他。我甚至曾安排他到哥大教了幾年課。之后他回到臺灣，我轉(zhuǎn)往哈佛，逐漸斷了聯(lián)絡。

強生回臺后曾經(jīng)熱衷劇場編導，未料這幾年他重拾創(chuàng)作；而且迭獲好評?？磸娚淖髌肺颐棵坑X得不安，倒不是內(nèi)容有多少聳動之處，而是敘述者的姿態(tài)如此陰郁蒼涼，和印象中那個年輕的、仿佛不識愁滋味的大學生判若兩人。我不禁關心起來：這些年，他過得好么？

在新作中他對自己成長的世代頻頻致意，不禁讓我心有戚戚焉。想起他大學英文作文寫的就是，而且內(nèi)容悲傷，以致我十分不解。我們的師生關系是一回事，但顯然有另一個作為家的強生，這些年經(jīng)過了更多我所不知道的生命歷練。虛構(gòu)與真實永遠難以厘清。他的，還有他更貼近自己生活的散文，我似乎正在重新認識——想象——一個作家的前世今生。

也許這正是文學迷人之處吧。強生的新作定名為，似乎呼應了我們的今昔之感。曾經(jīng)的少年已經(jīng)是中年，誰又沒有難言的往事？唯有文字見證著一路走來的歡樂與悲傷。謹綴數(shù)語，聊記三十年師生緣分。祝福強生。

?（臺北：聯(lián)合文學，二〇一〇），頁九三?！?/br>
②?“擬仿”（mimicry）當然出自霍米·巴巴（HomiBhabha）后殖民論述的批判詞匯?！?/br>
③?郭強生：，初版，臺北，聯(lián)合文學，2010。

在純真失落的痛苦中覺醒——

郭強生專訪

何敬堯采訪

何：的書寫突破了以往同志文學的單一位置，企圖站在一個更高點、更寬廣的面向上，重新回顧臺灣同志歷史。對您而言，此書寫角度有何意義？

郭：我一直對于同志文學這個標簽有疑問。譬如，你要如何定義它？作品中有同志角色？是否要驗明正身，我是同志，所以我寫的東西叫同志文學？讀者是同志，所以才歸類為同志文學？甚至，是不是同志文學只是同志運動底下的附庸？作為創(chuàng)作者，我不會先想這是不是同志文學，只是認真對待讓我覺得值得思考的主題。我從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出發(fā)，探索這些同志角色如何看待自己的成長、如何應對面貌丕變的大環(huán)境。現(xiàn)在的人很容易受短線的激情刺激一下，而后卻是船過水無痕。以同志的背景去切入臺灣這三十年的變化，可以幫助我?guī)С鲆粋€重要的概念——從八?年代以后，臺灣時常處于“純真失落、激情過后”的焦慮與彷徨。這與同志運動很像：諸多以往受爭議且不見于大眾討論的話題都揭開了，可是接下來要如何走下去呢？像臺灣的環(huán)境，忽然解嚴、選“總統(tǒng)”了，但接下來要面對一個大疑問：還能相信什么？過去的威權(quán)洗腦、國族的負擔、舊的身份都拿掉了，好輕松，激情興奮了一下，卻發(fā)現(xiàn)接下來衍生了更多問題，比想象中更難處理。

何：所以其實更像是描述時代的？

郭：我認為作家一定都會被自己的時代制約，但同時作家最重要的任務，則是要觀察自己的時代。我們這一代的人最大的沖擊與痛苦是，知道這世界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這樣而已，那還要相信什么呢？純真失落之后，激情之后，還有什么可以相信？我找到的方式，則是一種文學上的處理，不是把它當成一種運動的議題，而是要把這些議題拉到一個文學的再創(chuàng)造。真正說起來，這是一本關于時間與回憶的。若你說是用一個更高點、更寬廣的角度來看，我則會說，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