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走到了那片我熟悉的地方。那里已經(jīng)不光是一地野草了，歷經(jīng)兩年之久，橘紅色的卡戎花格外茂盛地長成了一片，纖細(xì)的花莖甚至快要長到我齊腰高。我摸了摸其中之一的花瓣；它看上去柔軟而又熱烈。

但在那重疊的花影里，我的視線忽然掠過了另一團(tuán)本不屬于這座山的影子。大約有人正坐在不遠(yuǎn)處享受寧靜，那些橘色的花恰巧沒過了他的頭頂。我深吸一口氣，向后退了退。我能感到一些卡戎花輕輕彈到了我的小腿上。

我聽到了窸窣的聲音。那一叢花影被徐徐地從底部撥開了，展露出那人月光下的面孔。

“恭喜你，維森特，”他說，深深地看著我，“好久不見?！?/br>
我有一瞬間忘記了我該如何應(yīng)對。我大約問了他很多問題——它們?nèi)汲鑫依碇堑叵蛩咳?。我記得我問了他為什么要來到霍夫塔司，問他他究竟擁有怎樣的過去，問他“融合”的秘密，問他為什么要給我他的刀……我還提到蘭朵。他只是用雙眼望著我，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

“我不能回答。”他說，“不如和我來打上一場吧，維森特?！?/br>
他這無疑是默認(rèn)了那些人對于他的判定。我的刀微微顫動地落在我的手上，和他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交換了幾十招。也許稱不上交換——我太橫沖直撞了，失卻了一切邏輯的捆縛，只任疲倦、狠戾與悲哀牽扯我的一舉一動。那些數(shù)小時前我還能做出的著意策劃，此時突然一齊變得太過艱難。卡拉揚手里甚至沒有刀，都能像打敗當(dāng)年那個初學(xué)者那樣打敗我。

但他沒有舉手去打敗，堪堪與我維持著一個平局。

我揮刀的手骨在吱嘎作響，那“節(jié)”被引爆的后遺癥也在不停提醒著我的無以為繼。我沒有就此止步，想在這個過程里耗干我的最后一絲力道，這樣便能使我充斥疑惑的大腦得以停轉(zhuǎn)——疑惑總是令人痛苦的。它令我太過痛苦了，尤其是在卡拉揚的臉無可辯駁地回歸到我“現(xiàn)實”的那一刻。

我終于在某一步時承受不住我自己向前的沖勢，撞得卡拉揚同我一起向地上倒去。他仿佛忘記了閃避，任由我摔在他身上。

附近的花被我們壓倒了一片。我努力支起手肘從他身側(cè)半撐起來，發(fā)覺他仍舊在看著我，卡戎花色的頭發(fā)從他脖頸旁散開，月光在他眼底滾動著。我們離得太近，呼吸與目光都彼此交融。

我手中的刀茫然地跌在地上。我好像忽然清醒了一點，于是我又能開始說話了。

“我不介意‘融合’背后藏著什么。我知道你在教授我的初期并不想為我開辟刀魂?！蔽艺f，“特意教我刀法對于你的一切目的來說——無論什么——都沒有意義。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事實上，連我自己也并不能完全篤定我自己的這番話，但我想我是賭中了?？ɡ瓝P愣在了原地，我能感到他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這好像是他今晚第一次流露的失態(tài)。

我的后背傳來一點撕裂般的疼痛——我已有些撐不住這個姿勢，隨時都可能再度朝下摔去。我低聲喘息著，試圖去想些別的來蓋過它。我本以為我的血早就在冰涼的空氣里冷了下來，可是現(xiàn)在還沒有；它化作了更加濃烈與冷靜的瘋狂，披著布滿尖刺的戰(zhàn)衣，讓我在此刻說起了胡話——我知道我不該說的。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柯爾曼之前說得對，我什么都不明白。

“你在教我刀法的那一天曾經(jīng)問我，你為什么要為我犧牲。我當(dāng)時沒辦法給出答案，但我現(xiàn)在可以試著給你一個原因?！蔽艺f，“是因為你非常地愛我，對嗎？”

他沉默了片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然后我聽見他隱隱地發(fā)出干澀的悶笑聲，胸膛在我身下一抖一抖。

“我啊，我愛著你嗎？”他輕聲說，“是的。是的?！?/br>
他揪住了我的衣領(lǐng)，把我猛地拽向下方，隨后深深地吻住了我。

有一陣我看到我眼前的景色由大地變作了天空，但那一小片空白很快又由卡拉揚填上。我們似乎親吻了許久，彼此索取著，久到血腥味從我們唇齒間漫延開來，那些卡戎花淡淡的氣息灌滿我們的鼻腔。我仿佛一頭扎進(jìn)了一場無邊又絕望的殺戮，但我的心底又輕輕地落了一朵花——就像那花朵本該有的顏色一樣，熾烈又溫柔。

卡拉揚忽然扣住我的手，從那片被壓得七零八落的卡戎花間將我拽了起來。零零碎碎的塵土從我們身上滑落；我們面對面地站著，他將我的左手慎重地貼到唇邊。

“請你也愛上我吧?！彼f。

☆、第四十一章

他不像是在等待著我的回應(yīng)。他將一張紙片塞進(jìn)了我的手心，隨后在黑夜里匆匆地離開了。

“如果你想救她的話?！彼o我紙片的時候這么說。我借著月光來看里面的內(nèi)容，發(fā)現(xiàn)是一片手繪的魔紋，伴隨著一些魔力運行時的訣竅。那種熟悉感再度襲上我的心頭——它和我記憶里卡拉揚為我開辟刀魂時教我運轉(zhuǎn)的魔力軌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我茫然又無措地站在花叢當(dāng)中，紙片被我放進(jìn)了我的口袋。我想起卡拉揚或許還沒有看到我大比的勛章——我不知道我還應(yīng)不應(yīng)該把它交到他手里。我想起他的熔火還別在我的大衣內(nèi)，我忘記了把它拿給他。

刀者的刀怎么可以送給他人呢？它決不應(yīng)當(dāng)成為一個禮物……它是無法成為一個禮物的。那是刀者靈魂的一部分，可以憑心念收到體內(nèi)。沒有了它，刀者的武學(xué)就要憑空短上一截；他們就沒辦法施展出他們的刀魂。

我將熔火拔了出來。它脫鞘的刀刃還微微地發(fā)著燙，被我豎直地舉到眼前。我握著它的手有些不穩(wěn)，它一直小幅度地顫動著，就像我那顆浸滿了苦甘、不上不下的心臟。

我感到自己正絞纏在一個無比巨大的謎團(tuán)中央。我不知道是誰撥動著魔法會與王室那些平靜下的暗潮，不知道“融合”是一個怎樣令人避忌的秘密，不知道卡拉揚的背后的陰影里是否牽連著某個更復(fù)雜、更龐大的陰謀。就好像一瞬間我就不再是自己命運的掌控者，而是被這個時代搬弄于股掌的渺小一員。我也不清楚我自己的心。我從前總是不肯承認(rèn)——也不肯信任愛情的來臨，或許現(xiàn)在依然如此。親情有血緣與恩情的維系，友情有鼎力構(gòu)筑的根基，而愛情無憑無靠，它總是自顧自地就生長出來。誰也無法提前估量出它的長度，也許它短促得在見到陽光的那一剎便會化為飛灰。

我只是始終知道，卡拉揚當(dāng)然是我最愛的人。如果我還能對誰產(chǎn)生愛情，那當(dāng)然是都要交付給他。

但是現(xiàn)在——即便我能足夠坦誠地承認(rèn)它的存在，它還保留有任何意義嗎？

我閉了閉眼睛，手中的熔火被我泄憤般地劈向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