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亦認(rèn)得一個，名叫鐵行。他略一帶馬，座下雪白皮毛的馬匹輕踩過半干涸的土地，不緊不慢地來到那素服公子面前。

“湘王殿下千歲?！辫F行和呂天見到他立刻跪了下去，聞聽他二人的稱呼，再看這軍隊(duì)的排場，其它人也都或驚或疑地跪在泥地上。只有素服公子仍站立著，一雙眼瞧著來人，目光膠著著，并不顧自己身上的衣飾狼狽，手上滿是黑泥。

朱氓下馬來到他面前，端詳一番，親手蹭去那公子臉上沾到的泥土，又慢慢將他散在身前的亂發(fā)撩到耳后。

“哥哥，見到我高興么？”素服公子笑盈盈的，手指攀上湘王的華服，在他高貴的脖頸上劃過黑色的指痕。

朱氓卻眉也沒皺，只是說：“跟我走吧?！毕壬狭笋R，又沖素服公子伸出手。

那一晚，天又下起了大雨，湍湍的雨水流淌過寂寞空曠的谷底，墨綠的針葉壓在棕黑的泥土里，冷寂地?zé)o聲而尖銳。

卞班主的戲班子往東去向最近的城鎮(zhèn)，他一路抹著胡子，滿心期待能碰上富戶家里辦堂會，省了自己搭臺，還能有吃喝有賞錢。

打鐵的小眼睛工匠依依不舍地跟同伴去了鄰鎮(zhèn)，拉著風(fēng)箱，打個菜刀，光著胳膊時想起英子的粉臉忍不住哼起了想哥想妹的yin曲兒，色駐心頭。

丫丫家三口投親未果反遭遇喪事，不死心地尋了半日，只得回返老家。

那捕快樣的男子和同伴一路少言地沿山谷向下行去，眼見前方被強(qiáng)行鑿開的堤壩外，泄洪百里，一片汪洋。

這些身份去處迥異的人們那一夜的聚首也不過如曇花一現(xiàn)，之后陽關(guān)獨(dú)木應(yīng)再各不想干?？上\(yùn)卻并非如此。

“王，災(zāi)情告急。各地瘟疫肆虐。堤壩鑿開前雖已發(fā)出布告驅(qū)散民眾，然而堤壩下游仍然哀嚎遍野，流民無數(shù)……”

“王，帝上登基，各地封王均有上表，不知王是否也……”

“王……”府僚們抬起頭，空蕩蕩的廳堂內(nèi)已經(jīng)沒了湘王的蹤影，輕紗撩動，僵直緊收的干葉飄落在門廊外，知了鳴叫，分明還是暑季，怎么竟讓人覺出近秋的颯然氣氛。

朱氓走過爬滿藤蔓的游廊，越過拱形院門，青竹幽蘭，石桌玉階，推門走進(jìn)內(nèi)房。

那個素服公子，也就是在大火中失蹤的前天子朱允炆披著件外衣于窗口邊坐著，悠然地望著被竹簾遮蓋的窗，整個屋子都缺失了光線，灰蒙蒙的把他融在暗色。一張如玉的臉龐變得斑駁莫測起來。

朱氓走過去，用手指托起他的臉，看不出表情地審視那雙眼，不發(fā)一言。卻只見朱允炆的眸子里一片澄清的炙熱，整個人都生動起來。

他放了手，問道：“這個天下，你要是不要？”

朱允炆愣了愣，不由地先垂了下眼皮，嘴唇輕抿，似乎在抑制咬上去的沖動。半響方昂起頭傲然道：“先皇駕崩前，朕曾答應(yīng)他不會撤藩。然而群王割據(jù)，如鯁在喉，由不得我不動。燕王造反也在意料之中，朕本來已有萬全打算，只是時不待我，非戰(zhàn)之過。朕……”

他邊說邊用余光去看自己的哥哥，朱氓板著面孔，眉頭冷冷地蹙著，薄薄的唇角已經(jīng)帶上冷笑。這一看，他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室內(nèi)安靜，只有淡淡的焚香縈繞。朱允炆的傲然在香氣環(huán)繞中如雪化般消弭殆盡，竟似小孩子著惱一般，委委屈屈地把臉貼在朱氓的身側(cè)，雙臂抱緊。

“哥哥，我不要天下，我在皇宮里要呆瘋了，你不在我身邊，我當(dāng)什么皇帝呢？”

朱氓松了眉，指尖輕輕掠過朱允炆的額角，順著發(fā)絲撫上他的臉。王孫公子的肌膚，既細(xì)且滑，朱允炆那遺傳了母妃的杏眼，微微閉上，眼皮薄而帶粉，似含著春意的桃花瓣兒，纖柔地?fù)苋诵南摇?/br>
朱氓的雙手扳住朱允炆的肩頭，卻突然不顧對方的大驚失色，揭開了他的衣襟。乍然裸露出的皮膚本來光潤如玉，現(xiàn)在上面卻長出了一片片猙獰的水泡和潰爛的皮rou，甚至散發(fā)出陣陣惡臭。那味道即使有滿室的熏香也無法遮蓋。

“哥哥。哥哥我錯了。”朱允炆不理會自己露出的肩頭，死死抓住朱氓的衣襟，似乎怕他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然而朱氓并沒有動，他只是深深地看著朱允炆，伸手替他掩上衣衫。

“讓劉太醫(yī)來給你診治?！?/br>
朱允炆的手軟了下去，神情復(fù)雜地盯著哥哥的臉問：“要是治不好呢？”

朱氓沒有答他。

第5章往事4

“道長有通天徹地之能，上知五百年，下明陰陽事。卻為何逃不出小小人世的羈絆？”朱氓負(fù)著手，眉毛高挑地望向捆綁在高臺上的道者。牢房昏暗，寶貴的光線順著他身后的通氣窗流瀉下來，道者的臉龐抬起來，揮發(fā)了銀光般模糊。

“王說笑了，我僅僅是個修道之人，又有何能耐脫離人世的羈絆？”

“那么，道長可能免得了紅塵俗事呢？”朱氓伸出手來，指尖捏著一塊通體翠綠的玉，結(jié)著紅纓絡(luò)，看形狀似一條跳龍門的鯉魚，他道，“道長也會有兒女，本王實(shí)在料想不到?！?/br>
那道士定定地望著他把玩小小的玉器，再難平靜。終是嘆了口氣，搖頭搖地滿頭的亂發(fā)與腮下的胡須亂舞。

“小道始終逃不過你的如來手掌，王要算什么？”

朱氓把玉攥在手心里，淡淡道：“算命不如逆命。道長應(yīng)該知道怎么從瘟神手里換命吧。”

道士聽到這話，臉色都變了，半晌終忍不住嘆道：“冤孽啊，冤孽?！?/br>
兩天后，十幾里外正熱熱鬧鬧唱著的戲班子被官兵沖散了，卞班主來不及上前問個緣由，一副鐐銬已經(jīng)鎖上了脖子。與此同時，小山村里的草房被官兵圍了，一家三口被趕到了囚車?yán)?，打鐵的，趕路的，在小鬼廟中匯集過的人們?nèi)急蛔ト肓_網(wǎng)……

城郊有高山，山側(cè)有平地，二十丈見方，寬闊明敞，面朝洪水肆虐過的谷底。洗干凈身子的道士在那地圖上一點(diǎn)，這里便開始熙熙攘攘地建筑起高臺來。

天災(zāi)難止，瘟疫肆虐，為救萬民，開臺祭祀。只有道士和朱氓明白，救的不是萬民，而是曾經(jīng)萬萬人之上的那一人。

“這一次祭奠完畢，王與小道便罪孽深重，業(yè)障難消了?！钡朗刻崞鹬焐肮P，眼光盯著嘔人的的紅色，停手半空中。

“道長怕了么？”朱氓挑起細(xì)眉。道士沒有回答，眼前仿佛看到那美麗剔透的玉鯉魚，慢慢滲出血來，碎地連渣都不剩。

“都是業(yè)障，重地了誰又消地了誰？”他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