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伯府，做他們家早去世的先老四爺?shù)奶罘浚纤臓斠彩莻€庶子，去得又早。老四奶奶沒個傍身的伴兒，她和伯夫人妯娌相得，伯夫人呢，又看著三少爺是個庶出的，人還聰明伶俐——礙眼！就索性將三少爺送到老四奶奶膝下去過繼去了，一直在老四房養(yǎng)到了十五歲，老四奶奶去世了，伯爺尋思著老四房的產(chǎn)業(yè)太少，就把三少爺又接回了他們長房。聽說周貴人也沒有別的兄弟姐妹了，唯一就是這么個meimei，昭明年間呢，太子爺和三爺走得倒是不遠(yuǎn)不近的，雖然有時借著你們家那位的牽線能見一見，但彼此也沒有多的話?！?/br>
    “等承平元年的鐘聲才過，三少爺就發(fā)達了，皇上硬是把造辦司原本的老司長給高升了，讓三少爺買了個舉子功名去做司長。這可不是才三年不到，就生發(fā)出了偌大的家業(yè)？三少爺?shù)氖忠膊淮蟾蓛?，幾次有人往上捅婁子想弄他，都被皇上親自保下來的。久而久之，合家上下誰敢對他高聲大氣？他倒越發(fā)是得了意了，這幾年來看到個有姿色的就往屋里拉！三嫂又能說什么？”

    她嘆了口氣，“唉，也是個可憐的，三嫂自己帶去的兩個通房反而很不得歡心，三少爺就喜歡伯夫人賞賜下來的通房……”

    又絮絮叨叨地和七娘子嘮叨了半天，什么“通房還是自己娘家?guī)サ馁N心懂事”，“這種事都要早做準(zhǔn)備，牢牢攏住男人的心，叫他知道你的賢惠，日子才過得舒心”。聽得七娘子頭都大了，前頭許鳳佳才派人進來接她出去，口稱，“家里有事，就先走一步了?！?/br>
    眾人不免又是一番客氣寒暄，許家兩夫妻才又是前呼后擁地出了敞軒，許鳳佳沒有騎馬，滿口叫冷，當(dāng)著送客出來的蕭家夫妻的面，就先鉆進了車?yán)?。蕭時雨不免笑著打趣他，“升鸞，曾幾何時，你也會怕冷？”

    他看了車內(nèi)七娘子一眼，便不再往下說。蕭大奶奶沖七娘子擠了擠眼睛，又?jǐn)Q了蕭時雨一把，佯怒道，“你少說兩句！”

    許鳳佳哈哈一笑，毫不在乎地道，“神萍要是和夫人一道出門，恐怕也就沒有當(dāng)年雪中打馬的豪氣了！”

    七娘子再忍不住，白了許鳳佳一眼，也怒道，“少說幾句會變啞巴么？”

    眾人的笑聲中，小廝兒弓著身子合攏了車門，車輪滾滾，一行人又前呼后擁，將車馬擁出了廣福觀。

    車走了幾步，許鳳佳便打開窗戶吩咐小廝兒，“你們先把我的馬牽回去，留一個小廝一個丫鬟侍候著就行了。我和積水潭什剎海寺的方丈說好了，今兒要帶著少夫人過去上一炷香。”

    他話出口，眾人當(dāng)然沒有別的回話，不多時，立夏便坐到了車轅邊上，戴著帷帽遮掩了容貌，一路好奇地左顧右盼，看著鐘鼓樓一帶的市景，七娘子隔著門望過去，反而覺得她要比自己在車?yán)锔栽诘枚唷?/br>
    她又往后讓了讓，給許鳳佳讓出了空間，才兀自低頭沉思起來，盤算著方才蕭大奶奶的那一番話。

    周貴人雖然去世多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一直沒有徹底消散。先是連太監(jiān)和她之間的那點淵源，再是林三爺?shù)姆欠埠眠\，似乎都暗示著皇上并沒有忘懷自己的生母。

    結(jié)合一下他對兩個養(yǎng)母不遠(yuǎn)不近的態(tài)度，七娘子心里對這個素未謀面的貴人，倒是多了幾分了解：此人怕是又一個九哥，或者說，天底下每個被收養(yǎng)的嗣子心里，始終都有一段放不下的生母情結(jié)。

    “哎，我倒是想起來了?！彼秃驮S鳳佳閑話?！盎噬辖o太后、太妃都上了尊號，怎么一向沒聽說他追封周貴人？”

    許鳳佳本來也是一臉的沉吟，聽到七娘子的話，才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回答，“太子三歲就移宮養(yǎng)育，兩個養(yǎng)母勝似親母，恐怕早就把周貴人忘在腦后了。其實這種事，禮部也應(yīng)該奏請……偏偏禮部這幾年亂得很，尚書又是牛家姻親，這件事就這么擱下了?！?/br>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如果她不是九哥的雙生jiejie，恐怕也不會對皇上的心理這么有把握：當(dāng)然也只是猜測，但從九哥的心思來看，正因為從小不在生母身邊，有不能盡孝的遺憾，年紀(jì)越長，反而會對這個遺憾更耿耿于懷。

    皇上不主動開口要追封周貴人，恐怕是顧念自己登基時日不久，許家和牛家又都是可用的時候，不好寒了親人們的心。這時候誰要能為皇上把這心思說明，這份人情可不會小。將來對景，很可能是一塊很重的感情砝碼。

    她在腦海中過了一下自己的幾個親戚。

    大老爺雖然很需要這個可能的人情，但他是個舉足輕重的政治家，和皇上談感情，反而太天真。

    孫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的時候，多這個人情不多，少這個人情不少，皇后身份貴重，貿(mào)然開口，反而容易和太后、太妃兩宮失和。

    六娘子又太人微言輕了，現(xiàn)在還不是她亮嗓子的時候。

    她就一手撐著腦袋，望向了許鳳佳。

    這個人情，很可能正是許鳳佳所需要的。他和皇上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間的情誼總比一般人更凝厚些。剛因為南洋的事和皇上鬧了生分，恐怕心底也不會沒有焦慮，這個人情送出去，皇上一感動，說不定就又恩寵如初，甚至殊恩還可能更勝往常。

    但……

    她就想到了乞巧極端恐懼的哭訴，蕭大奶奶面上的不屑，和不知多少人對她重復(fù)過的那句話。

    “通房還是自家?guī)淼暮?！?/br>
    七娘子的眼神就漸漸冷了下來。

    “怎么？”許鳳佳心不在焉地問，他親昵地擰了擰七娘子的鼻尖。“想什么這么出神？”

    “我在想，”七娘子輕聲自語?！扒笕瞬蝗缜蠹?，很多事也要自己能立起來，才有資格去要求別人……”

    她的目光漸漸聚焦到了許鳳佳臉上，對他綻開了一個親切的笑。

    車行漸漸地慢了下來，這架樸素的青篷車拐過了彎，消失在了安富坊教場胡同里，七娘子掀起簾子透過滿是霧靄的玻璃窗，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如意門邊小木牌上，樸素的“封府”二字。

    203魅影

    封家的大門當(dāng)然比不上楊家、許家朱漆大門的風(fēng)光，但從小小的如意門進去，頓時可以見到花木掩映回廊曲折——這宅子占地居然相當(dāng)廣闊，并不輸給楊家在崇敬坊文廟附近購置的那一套大宅子，甚至還猶有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