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翟民族的年節(jié)并不與中原一致，因此并無太多流連，除夕剛過便準備啟程北上，宮內(nèi)待嫁的衡昌郡主十分識大體，得知大年節(jié)就要與親人分離也沒有怨言，反而上奏說資質不足農(nóng)耕學識淺薄，請陛下賜予適合在嚴寒之地生長的種子與農(nóng)書，造福北翟百姓。這雖是小事，但一番下來既顯天威又以未來王子妃的身份自矜，隱約已經(jīng)將自己劃歸到了北翟?；实凼譂M意，讓戶部挑選培育好的防寒農(nóng)種，并親自為翻譯好的農(nóng)書題字。此事迅速通過使團和行商傳播，于是迎親使團還沒回到王庭，北翟已經(jīng)對這位王子妃充滿好感了。

    不過這是后話，眼下最要緊的是準備使團們回程的諸事。禮部下分工明確，對外多是周彥學負責，對內(nèi)多是彭建業(yè)負責，于是相關事務一股腦又壘上來，根本余不下空閑。好好的年節(jié)周彥學愣是一連數(shù)日都沒回府，更別說去見一見藺昂了。

    大年初三彭建業(yè)一臉苦大仇深地上衙，一個年節(jié)過去，似乎又胖了點。見了周彥學立馬收起肚子，彬彬地向他恭賀新春。

    “新春吉慶，彭大人怎么今日過來了？”元正休假是前三后三，除常值人員外，宮里都是初四才恢復朝參，各部公衙自然也是初四才開。

    “哎呀，公事纏身公事纏身啊?！闭阎瑧舨可蛘峦瑑晌槐抗賳T一齊進來，與二人打過招呼后便隨彭建業(yè)往內(nèi)堂議事去了。

    各部之間事務多有關聯(lián)，與戶部常有財務往來倒不稀奇，但與兵部交叉并不密集。眼下并不需要出兵，自然無需cao辦儀仗。

    大抵是為了開春后武官銓選的事情吧。周彥學不以為意，繼續(xù)埋到自己的書案里，為北翟之事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正月初六，微雪初霽，是個無風無云的好天。北翟右賢王率眾在宮門外拜謝圣恩，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京。因為出嫁的衡昌郡主的母親與毅國公府沾親帶故，因此世子也在送行之列。周彥學本意是跟他打個招呼恭賀一下弄璋之喜，再約個上門探望拜年的日子，誰知還沒開口就被世子拉到一邊，鄭重其事地跟他說道：“你最近不要來公府了?！?/br>
    周彥學愣了一下：“怎么？”

    世子嘆了口氣，左右看了看才悄聲說道：“寧樂生產(chǎn)完心情不好，年前不知道因為什么事，沒出月子就嚷著要回娘家，我怕她受寒落病根硬攔著沒讓，之后連帶著都不給我好臉色了……”

    周彥學聽到安定侯府，一下子就跳到藺昂身上了，心思飄忽了一瞬，只聽世子接著說道：“……我也沒找著機會細問，你不知道，她有天倚在床上盯著我，突然就說男人都是負心薄幸之徒，看得我心驚rou跳。”

    周彥學奇怪地看著他，遲疑道：“你……”

    世子仿佛聽了什么不像話的話，瞪大眼睛沖他急道：“想什么呢，什么都沒有！天大的冤枉！遍京城你能找出像我這樣的好夫君么？不是，怎么連你也……”

    周彥學拍了拍他手，安撫道：“行了，我看縣主說的不是你，你若真有什么風言風語早就傳開了?！?/br>
    世子安定下來道：“我當然知道，我猜她要回家是聽了別家的什么負心事，所以才勸你不要過來。”

    周彥學奇道：“這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嘖，你想啊，我夫人現(xiàn)在正對那些負心薄幸的男人深惡痛絕，而你呢，你、你還不知道自己那些事兒么！”關于周彥學的流言蜚語總是流傳的飛快，就算是前幾日與折柳在明月樓前的簡短碰面，也早就在年節(jié)期間被編成各種添油加醋的緋色段子傳在街頭巷尾了。

    周彥學聽他一說便明白了，自嘲地笑了一聲，半真半假地朝世子拱拱手：“如此倒多謝世子了，不過前幾日忙于公事沒有拜年已是失禮，于情于理我也要去看望一下毅國公的。”

    說到毅國公世子神色有些黯淡：“父親年節(jié)這幾日其實好一些了，之前把孩子抱給他看過一次就不讓去了，說怕把病氣過給孩子?！?/br>
    周彥學心里也暗暗嘆了口氣，面上笑道：“如此我更要去看望了，好久沒跟易先生暢談過了?！币驗樾帐咸貏e，早年間毅國公曾化名易姓文人暢游河山，也正是以易先生的名號與周彥學結識的。

    世子聽了也笑道：“那好吧，父親見了你許會高興，身子也輕松些?！?/br>
    定好初八拜府后二人便散了。周彥學心癢著想見藺昂，周肆了然地直接把車駕到了將軍府西偏門上。年前那次是楊管事授意才避開人，本來以為今次不請自來沒那么從容了，可一路經(jīng)過小廚房和偏院，還是沒遇到什么人，周彥學有些疑惑地直奔藺昂的臥房。

    將軍府本來主人家人口不旺，但治下親切，所以往年過年府上也是熱熱鬧鬧。荔枝今年剛來又是活潑性子，本來能快活過個正月的，但如今也同其他下人們一樣，大年節(jié)的也只小心翼翼默默做事，生怕出錯再觸了主人家的霉頭。

    “荔枝，你來。”

    “張姐，什么事？”

    “老李他們剛回來還沒吃飯，你去把小將軍院里的灶上把剩的餑餑都熱熱拿過來，這邊大灶已經(jīng)停了。”

    “哦哦，好，我馬上過去！”

    荔枝接了活兒急匆匆往里院跑，熱完餑餑往回走，誰知剛拐出走廊就看到一個黑影往內(nèi)宅去了，她心頭一跳。

    別是遭了賊吧。

    她掂了掂手里的木托盤和六個實心大餑餑，虎了吧唧地跟過去。隔著老遠見黑影在小將軍門前停住了，看身量是個男人。只見男人伸手看著像要撬門，急忙喊道：“小賊！將軍府也敢偷！”

    男人一轉身，藏藍斗篷風帽里是一張白梅樣的清顏，荔枝張了張嘴，像被風堵住了嘴，突然說不出話來了。

    “你……你……”

    周彥學被她喝地嚇了一跳，回頭掃了眼她手里的托盤，緩步走近溫聲道：“我來找小藺將軍?！?/br>
    荔枝沒伺候過內(nèi)宅，也沒見過周彥學正臉，被他溫溫柔柔地看著一動不敢動，結巴道：“小將軍……小將軍他、他不在……”

    周彥學點點頭，他剛才推了推門確實緊閉著，于是問她：“你知道他去哪兒了么？你不要害怕，我不是賊?！?/br>
    荔枝使勁兒搖了搖頭，盯著他的臉重復道：“你不是賊，你不是賊……”

    周彥學覺得好笑，向她解釋道：“我是周彥學，如果藺昂回來煩請你悄悄告訴他我在等他。”

    荔枝又使勁兒點了點頭，繼續(xù)重復道：“你在等他，你在等他……”

    周彥學見她這樣，心下疑惑：別是個傻的吧。

    荔枝像醒了一樣突然“啊”了一聲，終于口齒利索起來：“你、你就是周大人？不好意思，我不侍候內(nèi)院，原先只遠遠見過您一次，所以不認得，”她低頭賠著不是，稀里糊涂把托盤舉高一點兒沒話找話，“您、您吃餑餑么？”

    “……不用，謝謝?！?/br>
    荔枝訕訕把托盤放下：“哦，那個，我聽門房說了一嘴，小將軍好像去外面，這段時間不回來呢?！?/br>
    “好，我知道了?！敝軓W朝她笑笑告辭，走出幾步突然又回身跟她說道：“我此次著急尋他沒有呈遞拜帖十分失禮，望姑娘不要跟旁人說我來過?！?/br>
    “好好，大人請放心，我沒見過您！”

    “多謝?！?/br>
    “荔枝，你怎么才回來，熱個餑餑也這么慢？”

    張姐從她手里拿過托盤送到下人房，回來再看荔枝還跟方才一樣，一動不動地立在廊下，手指無意識摳著柱子，雙眼無神。

    張姐在她眼前晃晃手：“這姑娘是怎么了？”

    只聽荔枝幽幽嘆了口氣：“我好像是見到神仙了……”

    張姐駭?shù)靡话寻阉碜雨箘艃簱u晃：“哎呦！這是撞到黃大仙丟魂了吧！”

    初八一大早周彥學便如約敲開毅國公府門，府上下人們都與他相識，一路收了無數(shù)的喜慶話，帶著一股喜氣往國公爺屋門去。國公果然如世子所說，精神比往日稍好一些，正在床頭由申公陪坐著用早膳，見他進來朝他點點頭打招呼。

    “先生，新春吉慶。”周彥學先見了一禮，把粥碗從申公手中接過來，小心吹涼喂老人。

    “前日給郡主送親，世子說您年節(jié)下承了喜氣，一天好過一天，我還不信，今日見了果真如此，我瞧著，再過幾日，您都能健步如飛，一口氣跑到護城河了?！?/br>
    毅國公瞇了瞇眼，隱約是個笑模樣。旁邊申公和藹笑道：“老爺自打年前就提到大人，還抱怨總不見來呢，我說年底公衙事雜，他還不高興?！?/br>
    周彥學笑著沖老人眨眨眼：“前次來你睡得正香，我生氣你不見我，所以也要晾一晾你?！?/br>
    毅國公斜了他一眼，張口緩緩道：“沒良心……”

    老人終日纏綿病榻，昏醒參半，甚少說話，周彥學雖然平日不是個愛說閑言的人，眼下也努力往俏皮里說。一碗粥吃完，申公上前幫忙擦了擦嘴，毅國公看著申公，指了指周彥學。申公明了，從偏屋取了一折紅包遞給他：“老早就囑咐我備好，您再不來啊，我都怕老爺生氣給燒了。”

    周彥學做出十分開心的樣子，沖毅國公道：“有了這個我就有良心了?！?/br>
    一老一少一忠仆直聊到快午時，毅國公因為久不見他，就勉力撐著聽他說，偶爾回話，可多說幾句就有點帶喘。周彥學看在眼里便道：“快到午膳的時辰了，我得去吃善婆婆的rou羹，還得去看看小世子呢。先生，您先歇著，養(yǎng)好精神改日我再過來?！?/br>
    “好……”申公與周彥學一起侍候毅國公躺好，便出來送他。周彥學面色沉靜下來，邊走邊問：“申公，先生的病情……”

    “啊，年前姜大夫來過，給換了方藥說吃半個月試試，眼前看是有成效了，等姜大夫云游回來還得請他來復診看看呢。”

    周彥學點點頭：“那我就放心了，姜大夫圣手，想必是有些辦法的?！?/br>
    “是呢，也多虧縣主，惦記著年關忙碌不好約診，離生產(chǎn)沒幾天還惦記著去請?！?/br>
    “對了，我得去縣主和小世子呢?！?/br>
    “那快去吧，小世子在府中呢，估計是世子在照看著，縣主今日帶小姐出去了?！?/br>
    周彥學想起世子之前拉著他說的話，不由得皺眉道：“這大年節(jié)的，縣主又是剛出月子的婦人，世子這夫君當?shù)囊舱娌簧闲?。?/br>
    申公擺擺手，笑呵呵道：“誤會了，世子勸了，但今天是縣主娘家兄弟要出遠門，她帶著小姐去送行呢……”

    周彥學心下一震：“什么？”

    寧樂的娘家兄弟？

    他顫聲問：“是……藺昂？”

    申公道：“對對，就是藺小將軍，哎，你是不知道，藺府前幾天啊……哎大人！”

    周彥學扭頭就往內(nèi)宅跑，路上碰見剛才跟他說喜慶話的下人，正想跟他打招呼就看到俊俏的周大人陰沉著一張臉足下生風地往里沖。

    “哦……哦……小乖乖……睡吧……小乖乖……”奶爸世子正把自己化成搖籃，懷里抱著柔軟的小世子，滿臉慈愛地看著孩子在自己的輕聲細語下慢慢閉上眼睛睡過去。

    “哐！”

    周彥學攜了陣冷風進來，世子一哆嗦，懷里好不容易被哄睡的小世子也被弄醒，還沒睜眼就先張嘴哭喊。世子慌忙把孩子交給旁邊的奶娘，扯著周彥學到門外對他怒目而視：“你吃藥了？！”

    周彥學盯著他，沉聲問道：“縣主今天去哪兒了？”

    世子身子往后一仰上下打量他：“你打聽我老婆干嘛？”

    周彥學忍無可忍地閉了閉眼：“我問你，她是去送藺昂了么？”

    “是啊，不是，你這不知道么？”

    “藺昂今天要去哪兒？”

    “你不知道么？他奉了旨在北翟和親使團后壓陣北上，圖個邊境安穩(wěn)，和親順利嘛。不過這事情你怎么問我這個掛閑職的，這事肯定過你們禮部啊？”

    周彥學心里亂糟糟的，他想起初三那天在衙下遇到的彭建業(yè)和沈章幾人。

    “公事繁忙，公事繁忙啊?！?/br>
    原來他們議的不是武官銓選，而是這件事？

    思及至此，他轉身往外走，身后世子喊道：“你嘛去？”

    周彥學頭也不回：“借你匹快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