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頭骨。

    一萬。

    兩萬。

    十萬個頭骨。

    不，比十萬還要多很多。

    頭顱都被有序地成排擺放著，空洞的眼窩統(tǒng)一朝外，呈三角形的黑色孔洞曾經(jīng)應(yīng)該是鼻子，成排的黃牙多數(shù)已經(jīng)沒有了。

    這就是莉莉帶著斯蒂芬來的地方——位于那不勒斯的囟門公墓。

    “陰森恐怖……”

    嗯，還真是。

    這里并非那種傳統(tǒng)的墓地，而是一個巨大的、令人生畏的洞xue。莉莉的導(dǎo)游手冊上說，在公元一六〇〇年，這里曾經(jīng)被用作大型公共墓地，那時有將近半數(shù)的那不勒斯人死于瘟疫。

    “此外，還有傳說埋葬在這里地下的人數(shù)量更多，如果追溯到古羅馬時期，咱們腳下也許有上百萬尸骸。”

    他們站在入口處，那是一個巨大的天然拱門，把你帶入無盡的黑暗之中。時下已經(jīng)不是旅游旺季，這里游客寥寥。

    眼前有幾個人看起來更像是來做祭禱，而不是來觀光游覽。他們點燃蠟燭，低聲祈禱。

    陰森恐怖……而且十分安靜。幾近寂靜無聲。

    好吧，他總是要面對這種困境。斯蒂芬擦著汗，再把用過的紙巾收好。

    “你沒事吧？”

    “沒事?！?/br>
    他們接著朝更深處走去，她的靴子踏出的聲音激起了回聲。真可愛！她正在讀導(dǎo)游手冊，小聲念叨著——這似乎是個只適合小聲低語的地方。二戰(zhàn)時期的那不勒斯曾經(jīng)遭受過無數(shù)的野蠻轟炸；在當(dāng)時，這個地方曾經(jīng)是為數(shù)不多的避難所之一，能夠讓市民在此躲過聯(lián)軍飛機(jī)編隊。

    燃燒的蠟燭發(fā)出忽明忽暗的光，映襯出骸骨搖曳不定的陰影，看起來有些瘆人——那些被害者的尸骨已經(jīng)在這里很多年了，它們有成百上千，或是成千上萬。

    “毛骨悚然，嗯？”

    “確實如此。”當(dāng)然，不是因為這里看起來令人害怕，而是因為太過安靜。這個大山洞就像一只巨大的黑色尖叫培養(yǎng)皿，它們之中已經(jīng)有一些蠢蠢欲動，開始逐漸增長、迅速膨脹。

    直到他有了一個新的想法。一個新任務(wù)。好的，很好。

    黑色尖叫消退了。

    一個新的任務(wù)。

    就是來自眼前這個莉莉。突然之間，他為他倆的不期而遇感到格外高興。這就好像是他的繆斯女神感應(yīng)到他的痛苦后把她送給自己。

    感謝您，歐忒耳珀……

    這再明顯不過了，他意識到，當(dāng)他在市區(qū)想著要做什么的時候，那明顯不是一個好主意。于是他又想道：也許我還有其他的選擇。

    昨天夜里的失敗……唰唰聲，在難民營地時刀子的唰唰聲；噴涌出的鮮血形成一大片鐘形血污。那些夢魘，如黑色尖叫般的聲浪。

    他需要這個。

    他開始仔細(xì)打量起莉莉來，眼神里滿是渴望。在她看向他之前，他移開了目光。

    此時，莉莉就像每個天真的少女那樣微笑著。盡管旁邊的墻上滿是骷髏頭骨，那些漆黑的眼窩都在瞪著他們。她依然笑鬧著：“你——好——”

    激起的回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斯蒂芬聽著那個回聲好一會兒，她則早把注意力轉(zhuǎn)到別的地方去了。

    他們又走到更深處的地方，里面很涼爽。

    “瞧你的臉?！彼f。

    斯蒂芬回過身，把頭稍稍偏向一邊。

    “你的眼睛是閉著的。你在想什么呢？在想這些人曾經(jīng)都是誰？”她朝那些骷髏頭骨揚(yáng)揚(yáng)下巴。

    “不，只是在聽聲音?！?/br>
    “聽？我沒聽到有什么聲音啊?！?/br>
    “這里有上千種聲音。你也聽得見，只是你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br>
    “真的嗎？”

    “比如我們血液流動的聲音，心跳聲，呼吸的聲音，衣服相互摩擦和接觸到身體的聲音。我無法聽見你的，而你也聽不到我的，但那些聲音就在那里。有一輛小型摩托車——聲音有點難以辨認(rèn)，因為它是遠(yuǎn)處回聲引發(fā)的回聲。滴答聲，我猜那是水。那邊！那是快門聲。有人剛才在拍照，用一部舊的蘋果手機(jī)?！?/br>
    “哇，你能分辨出那個？那些聲音都離得太遠(yuǎn)。我根本什么都聽不出來?！?/br>
    “你必須讓你的內(nèi)心去聆聽那些聲響。那樣你就能聽見到處都有聲音。”

    “到處？”

    “好吧，也不是很準(zhǔn)確。不會來自真空，不會來自外太空。”斯蒂芬回憶起一部電影，《異形》（從各個層面上講，是部還不錯的片子）。有一條廣告是這樣寫的：“在太空，沒人會聽見你的尖叫?！?/br>
    他把這一條講給莉莉聽，之后還加上一句：“你知道，在那些關(guān)于太空的電影里，如果你能夠聽見激光槍和空間飛船相互碰撞和爆炸的聲音，那么，就都是錯誤的。它們應(yīng)該都是在一片寂靜中完成的。所有的聲音——比如子彈射擊，比如尖叫，比如嬰兒的嬉笑——都需要分子相互作用作為介質(zhì)。聲音就是如此產(chǎn)生的。這也就是為什么聲音的速度會有很多差異。在海平面，它是七百六十米每小時；在海拔六萬英尺，它是六百五十米每小時?！?/br>
    “哇，差別可真大啊！是因為分子微粒更加稀薄嗎？”

    “沒錯。太空里是沒有分子介質(zhì)的。那里什么都沒有。所以如果你張開嘴并且震動你的聲帶，是不會有人聽見你的聲音的；但如果你身旁還有其他人在那兒，在你尖叫時，讓他把手放在你的胸口，他就能聽見你?！?/br>
    “因為他身體里的分子作為介質(zhì)產(chǎn)生振動?！?/br>
    “正是如此?！?/br>
    “我非常喜歡看別人癡迷于自己的工作。當(dāng)你第一次說到‘聲音工程師’時，我就在想，還真是挺無聊的。可是你卻是，你知道嗎，完全樂在其中。這可真酷?！?/br>
    當(dāng)某件事令你瘋狂時，也同樣可以令你保持清醒，真是諷刺。

    此刻他正在審視她，而她轉(zhuǎn)過身走到更加靠近一段拉丁語寫的銘文的地方，那段文字是刻在石頭上的。

    踢嗒……踢嗒……踢嗒……

    是她的靴子。

    “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斯蒂芬對自己說：離開。跟她說再見。今天很開心。祝她回程旅途愉快。

    但是斯蒂芬感到歐忒耳珀正在他的頭頂盤旋，正在注視著他，給他下命令要他去做他必須做的事。她非常清楚什么東西可以驅(qū)散黑色尖叫。

    洞xue向右邊延伸到一個昏暗的地方，幾乎看不清。

    “咱們到那邊去看看。”他指著那個方向說。

    “那邊？看起來真是夠黑的?！?/br>
    是的，的確如此。非常黑暗而且空無一物。

    有那么一瞬間，斯蒂芬在想他是否能夠說服她，不過看起來莉莉沒覺得自己會有危險。也許他有點奇怪，他在不停冒汗。他有點胖，但他是個聲音工程師，而且喜歡聊天，還是個能說出有意思故事的人。

    女人們通常會被和她們聊天的男人吸引。

    嗯，而且他還是個美國人。他能有多危險呢？

    “好吧，沒問題?！彼难劬﹂W閃發(fā)亮。

    他們開始朝著他指的那個方向走去。

    借著環(huán)顧四周的空當(dāng)，他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后。

    聽著她靴底的摩擦和靴跟的敲擊聲：

    踢嗒……踢嗒……踢嗒……

    他看了看四周，此刻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斯蒂芬伸手到口袋里，握緊了那冰涼的金屬。

    踢嗒……踢嗒……踢嗒嗒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