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遜沉默片刻。

    半響，才露出一個溫吞的笑：“值一個不騙我的回答?！?/br>
    李隱舟幾乎手一抖，仿佛心底最陰暗的想法都被輕易地剝開處刑，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對方眼皮底下。

    他輕咳一聲將尷尬遮掩過去：“……少主想知道什么？”

    如果只是再次試探他，那倒很好敷衍，但李隱舟盯著他淡靜的眼眸，感覺不到一絲該有的壓迫感。

    短暫的安靜之后，才聽到他平和如水的聲音。

    “想知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

    午后的時光分外綿長，明亮的光線中浮塵細(xì)細(xì)閃動，帶著古舊竹香的書簡累成厚厚一摞，將浮躁的心情暫且壓了下去。

    李隱舟翻動著生涼的竹骨，卻莫名覺得指尖有些發(fā)燙，之前陸遜的話猶在耳畔——

    “等你想告訴我的時候。”

    指下的字跡一個個從眼前劃過，但他腦海里反復(fù)的仍然是那幾個字，不知為何，心里陡然生出一個不太合理的想法。

    ——那孩子該不會，真的只是單純想交個朋友吧？

    他立即甩了甩耳朵，把這些雜念暫且丟出去，就算陸遜要選擇交朋友，對象也應(yīng)該是世族大家的子弟，和他這個普普通通的小藥童沒有什么干系。

    眼下最重要的是研究出如何炮制活性炭。

    他對普度眾生沒什么興趣，也沒有張機一樣燃燒生命的科研熱情，只不過有一技傍身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他并不想一輩子依賴?yán)蠋煹慕淌凇?/br>
    雖然不能看懂所有文字，但與《說文解字》比對半天，也勉強認(rèn)出幾個代表顏色的字，連蒙帶猜地串聯(lián)上下文，倒能猜出意思是用火焰的顏色分辨爐火的溫度。

    顏色。

    他猛地一拍腦門，怎么把最基本的東西給丟掉了。

    長年累月對儀器和數(shù)據(jù)的依賴的確化繁為簡，把

    瑣碎的工作輸出為簡明的數(shù)字，但數(shù)字本身并不能代替事物的本質(zhì)，即便不能精確地求得需要的溫度，也完全可以通過觀察性狀確定火候的高低。

    即便不能與現(xiàn)代化的精致工業(yè)相比較，也絕對比制炭中偶然產(chǎn)出的效率高得多。

    他繞過了這道坎，突然有了山窮水復(fù)、柳暗花明之感，捏著張機慷慨相與的八兩金子，心里已經(jīng)有了籌謀。

    ————

    廬江城東，長柳依依。

    纖長的枝條拂動著竹篾編織的門簾，透過薄薄的篾片，以模糊搖晃的影子勾引著里面苦讀的學(xué)子。

    這里是廬江最大的官學(xué)，素有小四姓小侯學(xué)之稱。若是不知情的北方人來了，總得奚落一句，洛陽城的四姓小侯學(xué)，已經(jīng)帶了個小字，再綴一個小字，未免太過寒磣。

    而本地人自有本地的說辭，四姓小侯學(xué)原本是昔年為了樊氏、郭氏、陰氏、馬氏這四家四姓外戚子弟所設(shè)的官學(xué)，因這四家煊赫，卻不屬于列侯，因此時稱為“小侯”。

    而江東的地界上，也有四大家歷史深遠(yuǎn)、同氣連枝的世家貴族，雖不能與四姓小侯的勢力相比，但這四家一榮俱榮，戮力同心，實力也絕不可小覷。

    所以這個小字，不過是書香門第的自謙，在江東的地界上，可不敢隨便開罪這四家的子弟。

    自然，小四姓小侯學(xué)也不只是這四家的學(xué)子專享的特權(quán)，其他大族，如周家，或新起的勢力，如孫家，都可以來此求學(xué)。

    孫尚香扮了小子的樣子，也常廝混在里面，有個霸道的長兄，還有個冷肅的二哥，誰也不敢尋她的事。何況四大家之二的陸、顧兩家少主都和她交好，就連教書的夫子也懶得勸誡，索性睜一只閉一只眼罷了。

    她近來大病初愈，丟了一身頹喪的病氣，又活蹦亂跳起來，日日嘟囔著所見的奇聞異事，成天想著破解世上的詭秘。

    “你們聽說了嗎，南山后面，在鬧鬼呢。”她眉目靈巧，顧盼間自有一種俏皮的生動，描述起來就繪聲繪色，“有村民見著了，說，半夜里遠(yuǎn)遠(yuǎn)看見紅紅的鬼火，忽閃忽閃的，可怕極了。”

    顧邵不以為意，自從上一回誤食過蘑菇以后，他就再也不相信什么怪力亂神的事情了，不

    由搖頭，偏巧前幾天看過相關(guān)的古籍，剛好趁機賣弄出來：

    “村民無知，所謂鬼火，其實是磷火，磷乃是士兵戰(zhàn)馬的鮮血積年累月所化，就算所鬼魂，也是英魂所寄，又有什么可怕的？”

    孫尚香稚嫩的眉頭緊了緊，總覺得這套說辭更不可靠，但論起讀書之廣，整個官學(xué)也找不出一個同齡人能與顧邵相比較，要想治理他嘛……

    她眼珠一轉(zhuǎn)，俯身向前，用小指戳了戳前面的腦袋：“阿言，你聽見了嗎，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陸遜并不回頭，眼神一動不動地凝在書簡上：“顧邵說的磷火，確有其事，但磷火常為陰火，色蔚，不如明火熾熱。依你的話，應(yīng)該不是磷火。”

    顧邵自認(rèn)處處不如陸遜，唯獨讀書之多無人能及，聽了這話下意識地反駁：“我說的都是古籍記載，你說的，我怎么從沒見過哪里有寫？”

    陸遜素來不怎么和他爭長短，但孫尚香絕不放棄一個揶揄的機會：“顧少主，你讀書多，難道不知道百聞不如一見的話？阿言以前從華亭而來到廬江，一路看的定然比你多多了！你說是不是，阿言？”

    這話一出，顧邵本來滿是憤懣的眼神也忽地沉寂下來，擠著眉毛對孫尚香輕輕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