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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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園園最害怕星期四,因為星期四有美術(shù)課。 美術(shù)課上要用到水彩筆,姆媽給她買過兩套,但她用東西一向不知道愛惜,水彩筆不是東一支西一支不知道扔到哪里去,就是忘記蓋蓋子導(dǎo)致墨水風(fēng)干了沒法用,兩套筆就都被她這么一支支敗完了。 姆媽一生氣,發(fā)誓再也不會給她買水彩筆。 三年級下學(xué)期,他們換了一個美術(shù)老師,那是一個四十多歲有點(diǎn)娘娘腔的男人,有一頭好像假發(fā)套似的卷毛,他總瞇著兩只rou里眼掃視全班,把一只肥厚的留著長長小指甲的手?jǐn)R在講臺上,懶洋洋地敲擊著講臺。 周園園偷偷在心里給他起了個綽號,卷毛。 在卷毛的課上,水彩筆都要自己帶而不能與別人合用,沒帶水彩筆的人都要受罰。 而他罰人的方式也跟別的老師不一樣,不是罰站而是罰蹲。 美術(shù)課上,他們這些沒有帶畫圖工具的在他的命令下三三兩兩蹲在教室的各個空隙處。 卷毛會在上課時候來回沿著教室巡視,他從不區(qū)分男生女生,不管是誰,只要被他看見在蹲著的時候亂動,他就會上去,毫不客氣地伸出穿著硬牛皮鞋的腳,快而準(zhǔn)地朝這個人狠狠踹上去。 周園園蹲的位置邊上坐著一胖一瘦兩個男生,這就像是在她身邊安插的兩個監(jiān)工。 她蹲久了雙腿酸痛,忍不住稍微活動一下,胖子或者瘦子就會舉起手來打小報告,“老師,周園園剛才站起來了?!?/br> 周園園因為這種舉報挨過了卷毛許多次踹,終于長了教訓(xùn),哪怕再酸再難過,她也就一動不動貼著墻根僵硬蹲著。 蹲足四十五分鐘,她拖著兩條不像自己的腿慢慢挪回座位,嘉樹問,“你的水彩筆呢?” 周園園先說,“一支也找不到了?!彼譀]來由覺得羞恥和心虛,就嚷起來,“你不要問了,我就喜歡蹲著,我討厭上美術(shù)課?!?/br> 嘉樹很無語,又好像有些生氣,也不再說話了。 下一個星期四,早晨她來上學(xué),看到桌肚里放著一盒新的三十六色水彩筆,盒子底下還貼著某一年暑期圍棋賽獎品的標(biāo)簽。 “我用不到。給你?!奔螛湔f。 周園園沒說要,也沒說不要,只是埋著頭,有些無助似的拿手指一下下卷著胸口的紅領(lǐng)巾。 她把嘉樹也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直到下午,美術(shù)課的上課鈴響了,卷毛照例挨桌檢查每個人的畫畫工具,當(dāng)他離他們還有兩個座位的時候,周園園才把那套嘉樹送的水彩筆擺了出來。 卷毛看一眼彩筆,又看一眼她的臉,一言不發(fā)地走過去了。 周園園開盒的時候很當(dāng)心,拔蓋子也當(dāng)心,畫在紙上都是輕輕的,好像這彩筆是用豆腐做的。 下課后,她也學(xué)嘉樹的樣子,把用完的彩筆按它們最初的顏色順序放好,小心翼翼放進(jìn)書包隔層里,再拉好拉鏈。 這一套水彩筆,周園園從三年級一直用到五年級,到它們徹底干涸,再也畫不出一點(diǎn)顏色,卻還是維持著她最開始拿到手的樣子,盒子完好,三十六種顏色一支也不缺。 期中考前夕,照例是班干部選舉,那天早晨,美術(shù)課上打過她小報告的胖男生便拿著一堆餅干糖果一類的零食挨桌分發(fā),發(fā)到他們那一桌時,嘉樹看著胖子,既不說話也不動,胖子嘟嚷一聲“沒勁”,就悻悻著又把東西收了回去。周園園卻連看也沒看,就把他的餅干往外推,她說,“我不要吃?!?/br> 第二節(jié)班會課,選舉正式開始,嘉樹是三杠,不用參與班內(nèi)的選舉,就到班主任邊上一起統(tǒng)計票數(shù)。 老師一張張唱票,嘉樹背著身在黑板上畫“正”字,除了粉筆落在黑板上的聲音,教室內(nèi)靜無聲息。 學(xué)習(xí)委員,勞動委員,生活委員,宣傳委員,終于所有的班干部全都評選完畢。 一整堂課,胖子的眼睛始終死死盯著黑板,而當(dāng)他的落選成了既定的事實之后,他看著那些依次上講臺去,敬了禮從老師手里領(lǐng)過新標(biāo)志并佩戴上的人,癟著嘴像要哭,卻又不屑地翻起了白眼。 下課后,他忽然趴倒在桌上,哭了整整一個課間。 周園園是在這天中午吃完飯回教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包不見了的,既不在桌肚里,也不在座位上,更不在地上,哪里都沒有。 有人告訴她,是胖子拿走了她的書包。 她到胖子的課桌前,胖子好端端地坐在座位上,上午為落選而流的眼淚消失無蹤,他對著她,臉上掛著一種滿不在乎的惡劣的笑,伸手指指身邊的瘦子,“我沒扔,他扔的?!?/br> 瘦子卻又嘻嘻哈哈地去戳胖子,“不是我。是他。他把你的書包從垃圾口扔下去了。不騙你?!?/br> 長大以后,周園園做過許多噩夢,有一部分是由某些童年時不好的記憶重新組合,幻化得來的。 其中就有這天中午的學(xué)校垃圾站,無止無盡的垃圾堆在太陽下,散發(fā)著惡臭,她用一只小小的手從最底下開始翻,要翻的東西始終沒有出來,垃圾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把她吞沒。 她拎著用自來水沖洗過的書包回到教室時,下午第一堂英語課已經(jīng)快結(jié)束。 老師的眼角余光已經(jīng)瞥見了她,卻并沒有叫她。 教室里很安靜,擱在講臺上的錄音機(jī)里機(jī)械地播放著第一小節(jié)的課文。 周園園始終低著頭,書包上的水滴滴答答在她腳下積了一小攤。 “啪”一聲,錄音機(jī)的播放自動斷了。 老師終于朝她走過來,他看見了她那只淌著水的濕書包,卻只冷冰冰地問,“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上課?” 周園園答得慢了一拍,“我的書包被人扔下垃圾口了……” 她沒說完,就被不耐煩地打斷,“為什么不扔別人的要扔你的。進(jìn)去坐好?!?/br> 周園園又慢了一拍,才走回教室,隔開很遠(yuǎn)的距離,看到一胖一瘦兩個腦袋靠在一起交頭接耳,擠眉弄眼地對她笑。 春天的太陽好,周園園的書包到放學(xué)的時候已經(jīng)半干,看不太出洗過的痕跡。 她背著半干的書包一路跑回家,卻對學(xué)校里的事情閉口不談。 她不想跟姆媽說這件事,她知道姆媽一定會像老師一樣說,為什么不扔別人的偏要扔你的。 她也不想跟爸爸說,爸爸一向懶得管小孩子之間的事情的。 爺爺奶奶更不想說。她誰都不想說。 第二天,到了該要起床上學(xué)的時候,她卻賴在床上不起來了,先是說頭暈,又說牙齒痛,總而言之就是不想起床不想上學(xué)。 爸爸姆媽急著上班去,誰也叫不動她,沒有辦法,只好任她待在家里。 周園園像個真的病人一樣,怏怏地在床上看了一天的電視,兩頓飯都是奶奶端上樓去。 黃昏時,奶奶上來喊她,說有同學(xué)過來找她時,她只覺得是奶奶為了讓她下樓而故意騙她。 她蓬著頭慢慢地下樓梯,突然看見趙嘉樹背著書包坐在自己家堂屋的板凳上時,還以為是出現(xiàn)了幻覺。 黃昏的暖光從堂屋的茶色玻璃門里透進(jìn)來,男孩的發(fā)絲近乎被染成了栗色。 她呆立在最后一截樓梯上,一時動不得了,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