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時只在這畫卷外面站著，看著站在畫中的那個人，面無表情。

    是杜霜天心甘情愿進去的，他沒有逼迫，也就是說——杜霜天當真有心魔。

    宋祁欣傾心于杜霜天多年，可是杜霜天一直不曾給過回應(yīng)。偏偏在有些時候的言行之中，又能感覺出他跟白鈺那隱約的針鋒相對的感覺。于唐時而言，這一幅畫卷的幻境，不過是一次試探。

    只是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不，他寧愿不會有這樣的效果。

    杜霜天若不出手殺了幻境之中的宋祁欣，那么他永生永世不得出，他若是真殺了她，那在唐時這里，便是真正的罪無可恕。

    怎么算，都是一個死局。

    “你也是參加內(nèi)門弟子測試的嗎？”

    這是他第一次碰到宋祁欣，那個時候還不過是個小姑娘，可杜霜天是偽造的年紀，對他來說，也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而已。

    天生斷情絕義，要成魔登天，所以他一向不怎么在意宋祁欣。

    一直到共同進入內(nèi)門，畫裳成功，又看著宋祁欣畫裳成功……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想要窺知的洗墨閣的秘密卻還是沒有下落。

    直到他，那一日無意之間進了洗墨閣的祠堂——

    從祠堂上擺著的排位上，一個個地看過去，從下面到上面，直到看到那個隱藏在黑暗之中的名牌。

    杜霜天現(xiàn)在想想，那一個名牌，便是證實自己在洞壁之中所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實的契機。一切，在看到真相的一剎那，便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

    回憶之中的杜霜天，只是從墨溪前面經(jīng)過，終于又走到了祠堂那邊去。

    他進入了祠堂，站在了那昏暗燭火的正前方。

    外面唐時忽然之間愣住了，覺出了哪里不對勁。

    祠堂！

    這個地方，絕對是在唐時記憶之中，非常重要的地方，因為他在這里，看到過相當不尋常的一幕。

    在看到畫中幻境里，杜霜天抬頭看向最高處那一枚名牌的時候，唐時幾乎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畫面之中，杜霜天抬手就將那名牌拿了下來，可是在畫卷之外的唐時，看不到畫卷之中的那名牌上的字跡！

    杜霜天，就那樣輕輕地將名牌翻轉(zhuǎn)過來，然后站在那里許久沒有動作。

    他覺得自己興許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了，就像是九回說的那樣，自尋死路。

    天又如何，命又如何，三十三天的星主又如何，太高太強的存在，他不過是局中一顆棋子。

    可是最恨的，也是這局中棋子之命！

    星主又如何？不是天道，不是運命，不是一切一切有資格cao縱凡人際遇的所在，緣何以小三千諸多星辰為棋？所以他不甘，不甘就這樣淪為人的棋子，所以他要殺！

    殺！

    殺念，早已經(jīng)在那個時候起來了。

    他一步一步，籌謀著之后的計劃。

    不急著離開洗墨閣，他要等著，等著洗墨閣的計劃，等著這些大人物們展開的陰謀，然后以一個小人物的身份去破壞這一切。

    杜霜天從不覺得自己是什么卑微之人，天給予人以“自我”，于是“我”凌駕于天。

    他手指一動，便已經(jīng)將眼前的名牌捏成粉碎，回眸一看，看著祠堂外的天空，也看著站在畫卷之外的唐時：“你以為這樣一個小小的陣法，就能困縛住我嗎？或者，你也想要知道，這祠堂上面的名牌上，到底寫的是什么吧？”

    杜霜天的笑容，顯得格外地得意，擁有一種難言的神采。

    唐時在外面看著，卻是被他一語道破的心思。

    只是唐時也不遮掩，只道：“洗墨閣原本與你無冤無仇，即便你是魔修，又何必下此狠手？若沒更深的目的，洗墨閣不值得你這高高在上的天尊出手。我依稀記得，我初入洗墨閣之時，都傳你修為倒退，你若是一開始就假扮普通人混進來，可是有很高的修為，斷然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所以我確定——那個時候，你是修為真正地倒退了?！?/br>
    杜霜天的表情，一下就變了。

    他不急著從畫卷之中出來，因為在里面還挺有意思的。他跟唐時有差不多的修為，誰也奈何不了誰，他倒要看看，昔日的小師弟，又要用怎樣的手段，來對付他這個大師兄。

    杜霜天笑得猙獰，滿身都是戾氣。

    穿著一聲織金長袍的他，其實跟當初的那個杜霜天，一點也不像。

    “你很聰明，那么，不如繼續(xù)猜？”

    唐時看他的目光之中帶著幾分憐憫，“我從你身上看到了無情道的痕跡，不是你刻意修煉了無情道，而是你魔修走的本就是無情這一道?？赡阈逓楹鋈恢g倒退到那個地步，應(yīng)當是出了什么問題吧?！?/br>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宋祁欣從那祠堂前面走過，恰好看見了里面的杜霜天，便進來了：“大師兄，怎么在這里？”

    杜霜天沒理會，只是抬手看著自己的手掌，道：“然后呢？你知道然后嗎？”

    唐時不知道然后，所以他無話可說。

    那個時候，正是唐時剛剛上山。

    杜霜天笑了一聲，看著已經(jīng)到了自己身前的宋祁欣，只溫和笑著，望著她走近，卻對唐時道：“在大人物的眼中，我杜霜天不過是可憐可笑的一條蟲子，可在我這一條蟲子眼中，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也不過是可憐蟲。就像是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身邊有怎樣的局?！?/br>
    話音落地之時看，他手中冒出一柄光劍，刺向了距離自己很近的宋祁欣，光劍穿胸而過，卻沒有鮮血，只是宋祁欣哀戚又不敢置信的眼神。杜霜天只笑了一聲：“怪，只怪我不該對你動情吧。所以，你該死?！?/br>
    所以，你該死。

    就是這么簡單而已。

    宋祁欣的影子從祠堂上消失的時候，整個畫卷也應(yīng)聲破裂，像是被杜霜天這一劍給撕裂，而后祝余紙落地，杜霜天的劍上，卻落下來幾滴鮮血，從劍尖，點在那畫卷上，像是一朵朵紅梅。

    “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有出手的決心了吧？”

    唐時斂目，在杜霜天話音剛落之時，便直接揮筆而去，一筆點向其眉心，方才還看著淡靜溫然，此刻眼底已經(jīng)是一片冰冷煞氣：“你該死?！?/br>
    杜霜天面色蒼白，手掌之中透出幾分血紅來。

    身形最快，已經(jīng)如鬼魅一般，瞬間避開了唐時的攻擊，往后面一撤，已然倒掛在了那洞壁之上。唐時一擊不曾得手，動作卻更快，手腕、眉心、肩胛……啪啪之聲不絕于耳，他每抽出一枚詩碑令來，便直接甩到杜霜天的身前去。

    像是驟然出手的無數(shù)枚暗器，激射入杜霜天身周的石壁之中，陷阱一般一觸即發(fā)！

    腳下一跺，太極丹青印迅速閃現(xiàn)，轉(zhuǎn)眼就已經(jīng)旋轉(zhuǎn)在了唐時的腳下，他手指靈光一彈，無數(shù)詩碑令便在這個時候瞬間漲大，高大的石碑將杜霜天團團圍住，石碑上的字跡都是唐時一字一句刻上去的——此刻，唐時腳下的丹青印已經(jīng)冒出了無數(shù)的墨氣，轉(zhuǎn)眼之間那詩碑令也是墨氣氤氳。

    十指指甲瞬間變黑，他想要出手，只是杜霜天的動作更快！

    轟然一聲，十余枚詩碑令，向著中間的杜霜天合攏，然而中間那紋絲不動的影子，卻已經(jīng)轉(zhuǎn)瞬消失！詩碑令相互之間砸在一起，砰然破碎，無數(shù)的意境忽然重合到一起，唐時卻已經(jīng)沒有心思去管那么多了，因為他已經(jīng)感覺到，危險從他的頭頂過來！

    杜霜天與唐時同門多年，豈能不知道唐時的攻擊手段，那詩碑令的厲害他早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次，自然不會讓自己身陷這樣的困境之中，所以他直接避開——與唐時糾纏許多，再沒有必要了。即便今日他杜霜天必死無疑，也要先殺了唐時！

    不殺，如何能平心中這一口意氣？

    眼中的狠，手上的辣。

    雙手手指結(jié)成了復(fù)雜的印訣，卻因為速度過快產(chǎn)生無數(shù)的殘影。

    “翻天??！”

    這感覺真是熟悉極了，不是之前杜霜天殺了唐時的那一招又是什么？

    黑掌之中藏著隱約的金光，卻更給人一種妖異的感覺。手掌周圍有隱約著的金色魔紋，但內(nèi)中蘊含著雷電之力，敢命名為“翻天印”，自然有他的本事。

    曾經(jīng)在這一招之下吃過苦頭的唐時，一見到杜霜天又使出這一招殺手锏來，便是笑了一聲：“同樣的一招使兩次，以為我會在一個坑里栽兩次？”

    中指指骨輕輕一扭，無處不在的詩碑令，簡直令人防不勝防，便這樣在唐時的手掌與杜霜天相對的時候，被這兩掌相壓的掌力給崩碎。

    奇異的一幕，驟然出現(xiàn)！

    順著唐時的手掌，竟然從地面上迅速地躥出了一道綠影，細看竟然是一數(shù)人環(huán)抱粗的大樹，詩碑令早已經(jīng)破碎不見影蹤，碎片彌散開來，就變成唐時掌下這一道大樹的樹干之影！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這一句詩，出自韓愈的《調(diào)張籍》，恰好在唐時的指骨上，所以便被他隨意抽了出來，這樣一用，只將對方的所有攻擊全部擋了回去。

    “砰”地一掌，印在了那樹干上，如泥牛入?！潘燹D(zhuǎn)瞬便覺得不對，正要撤掌，可是這個時候，唐時已經(jīng)一掌豎著，劃破粗壯的樹干，金光剖開這巨樹，已經(jīng)轉(zhuǎn)瞬侵襲到了杜霜天的面前。杜霜天不退反進，狠狠一掌拍向唐時那一掌！

    雙掌相接，都是倒飛而回。

    唐時一招不得手，只閃身暴退，轉(zhuǎn)眼之間，方才那巨樹就已經(jīng)被杜霜天一掌劈成了飛灰。

    能成為天尊之人，手上都有絕招。

    杜霜天知道此刻的唐時可以說是與自己勢均力敵，他只站在原地，忽然之間抬手，便有藍汪汪一個圓形水域，出現(xiàn)在他身前。

    修士有習道術(shù)，體悟天地山川日月之意，融匯貫通，以道術(shù)領(lǐng)悟天地之道，于是無限接近于天道。

    但凡有登仙之能之人，定然是已經(jīng)對于這天地之間種種規(guī)則有著頗為高深的領(lǐng)悟。

    杜霜天雖沒過渡劫期，可是領(lǐng)悟已經(jīng)到了。旁人體悟天地山川，而他體悟的卻是海。

    海，廣闊無邊，百川歸流匯聚而成。

    ——此乃九回給他的道術(shù)，這其中玄奧，大約唐時能夠明白。

    在看到那藍汪汪的水域縮影的時候，唐時便覺得頭皮發(fā)麻了起來。

    他想起了自己經(jīng)常感知到的那個畫面——

    海水，無邊無際的海水。

    他化作一只螻蟻，在無邊的海水上，搭乘一葉小舟前行，將無數(shù)的詩歌穿成無數(shù)的小船，連成船隊，向前進發(fā)。

    杜霜天雙手只輕輕一按，像是旋轉(zhuǎn)著一塊圓盤一樣，便將那一塊藍色的水域旋轉(zhuǎn)開去了。水域頓時擴大，像是抽足了營養(yǎng)瘋長一樣，整個不大的山腹便已經(jīng)被這海水給填滿了。

    粘滯的海水，卻似乎激起了唐時內(nèi)心深處的什么東西，他閃身便從海水之中脫出，倒掛在了洞壁之上。海底隱約有著什么東西，像是封印一樣，向著唐時壓過來。

    沉重的，粘滯的氣息……

    就像是當初他在映月古井下面感知到的一樣！

    無風起浪，原本平靜的海水忽然之間咆哮起來，萬千巨浪倒涌飛起，從海面上騰空。

    整個山腹之中，都響起了恐怖的浪潮之聲。

    這聲音由大而小，從這山腹之中通過甬路，傳到外面去，像是這天魔天角旁邊就是海，而這一瞬間，是海水倒灌而來！

    外面無數(shù)人因為這古怪的聲音而罷手，白鈺卻在這一瞬，甩開自己的對手，化作一道流光，便已經(jīng)殺入那甬道之中——

    此刻，唐時卻似乎面臨著一個巨大的危機。

    他無法動彈，海底似乎有能夠克制他的東西存在，幾乎限制了他身上每一分靈力！

    從杜霜天這邊看去，卻是他手指之間cao縱著無數(shù)的絲線，那絲線從海底某些地方鉆出來，像是早就有目標了一樣，纏住了唐時！

    唐時活動不開，更不要提去摳出自己的詩碑令了。

    屏風后面忽然騰起一道幽幽的綠光來，那后面似乎別有洞天，在這樣的海浪喧囂之中，卻安靜極了，輕輕地粘附在那無形的絲線上，又緩緩沿著絲線朝唐時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