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老爺秦樺笑意輕松，口無遮攔道：“當初，孟世叔日日咒罵今上，犯了天怒，有誰敢上奏觸霉頭，朝中幾個老頭巴不得他早早死了，大家耳根子落個清靜。今時不同往昔，孟世叔都死了十來年，圣上心中的氣也該消了罷，加封世叔母死后一個尊榮，大家面上都好看?！?/br>
    秦松瞪幼弟一眼，示意他謹言，親自拿著名貼登門，對一干奉承之人全不搭理，直奔靈堂。

    知言聞聽到是叔伯兄長來了，磕頭還過禮后，聽他們在簾外與孟煥之說話，心急如焚。直到晚間眾人都散了，才有機會見著面。

    秦家諸人候在廳中，見到知言進屋，秦明第一人撲到眼前，脫口而出：“九妹，你瘦了?！闭f得知言差點落下淚。

    上首秦松輕咳一聲，秦明訕笑，扶著知言坐下。知言在靈堂跪了數(shù)日，腿都軟了，走路打著顫，裝做糊涂未給大家行禮。雖然來之前略整儀容，可也是面色蒼白，又不敢用胭脂，只好頂著明顯憔悴的臉，見家中親人。

    秦楓幾欲落淚，兩個多月未見女兒，變成眼前的楚楚可憐樣，下巴尖尖的，圓潤的臉龐瘦了一圈。他心頭立燃起火氣，把姓孟的小子恨得牙根癢癢，狠記一筆帳。此后數(shù)年，無論孟煥之如何討好，秦楓始終對九女婿都是皮笑rou不笑。

    秦昭也心疼meimei，注目于她，先端詳半晌，其后半蹲在知言身前，為meimei打氣：“九妹，我等才到府中半日，便聽得眾人稱贊夸獎之言，真是難為你了。別說四哥，家中祖父和祖母聽說了也都高興?！?/br>
    知言點頭，一一細看廳中叔伯兄長，大家都拿看小白菜眼神盯著她。其實沒有那么可憐，只不過連著數(shù)日沒睡個好覺，知言微笑說：“我也沒做什么，都按在家時行事。再者，故去的太婆婆很是和善，見了她如同和祖母一般讓人親近。我只是盡本份，當不起夸獎，大家都言過其實，讓四哥見笑?！?/br>
    秦昭粲然一笑，meimei懂事，他既欣慰又疼惜。吃得眼前苦，才有日后甜。

    恰時，正逢孟府下人擺上酒席請貴客用晚飯，知言在孝中仍是一桌素菜，兩下對比顯明。知言吃習慣不覺什么，秦楓食之無味，草草填幾口便放下筷子，走到女兒桌旁坐下，再細看一番。

    飯后，知言又問了方太君及家中諸人都可好，聽聞大家都如常，也覺心里甚慰。再閑話幾句，她請叔伯兄長早早休息，也是趕了幾天的路，明天出殯，還有得忙。

    秦楓帶著秦昭送知言回靈堂，一路上父女都無話，靜寂夜色中，踏著碎步緩行。時有下人迎面碰上口稱“大奶奶”，態(tài)度畢恭畢敬，知言微點頭。

    秦楓覺得女兒像變了個人似的，一夜之間長大，心酸不已，輕攬著知言的肩溫聲問：“孟家小子對你可好？這府里的下人真都當你是主子？平日行事可有刁難？跟為父不用瞞著。”

    知言莞爾一笑，嬌嗔道：“父親，我怎么會瞞你。故去的太婆婆和夫君對我都很好，原他身邊的人都放了出去，奶娘一家也攆到外頭讓單過，太婆婆更是把家底全交給我，下人們也都聽我的話。父親還有什么不放心的?！?/br>
    秦楓這才笑得自然：“那就好?！鼻卣言谂悦嫔想m不顯，心中樂不可支。

    再行幾步便到靈堂外，檐下掛著素白大燈籠十數(shù)個，照得院中亮如白晝，依稀可見屋內(nèi)人影。秦楓頓住腳，為知言整理衣領(lǐng)：“回去吧，為人子媳孝道居首。”

    知言點頭，再看一眼秦昭，轉(zhuǎn)身抬步走進屋。秦楓父子眼望知言進屋，才折返回客房歇息。

    *****

    靈堂中孟煥之盤腿坐在草墊上，面對房門正與一名青年交談，聽見腳步聲抬頭見是知言，指是來人介紹：“娘子，此乃韓兄?！?/br>
    韓世朗聽言回頭，他身著白色素錦袍，面目如往昔，俊朗清秀，眼中含著笑意，輕喚：“弟妹”

    知言福身稱：“世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br>
    韓世朗笑得別有意味：“哦，弟妹原也記得見過我?！?/br>
    知言微笑頷首：“記得，我共見過世兄兩回，第一次是祖父六十大壽時，第二次便在兩年前陜甘邊界。”

    韓世朗皺眉思索，輕拍腦門：“過了若干年，不曾想弟妹倒是記性好，你那時理應在稚齡。我與敞之兄首次會面便在秦府，一恍眼，七年過去了?！?/br>
    知言回答：“是，我當時才五歲?！?/br>
    孟煥之在旁靜靜聽著摯友與小娘子對話，嘴角微噙笑，因連日熬夜，面色清減，眼眸愈發(fā)深遂，因出聲說：“安臣，索性要多住幾日，不如改天細聊，今日你也早些歇息?！?/br>
    韓世朗翻身站起來，輕拍孟煥之肩膀：“修遠言之有理，我真有一兩樣事要與你細細說來?！彼峙c知言告別，才翩然離去。

    燈光下，孟煥之瞧著知言盯著屋外若有所思，喚她走近，拉起知言的手，孝服下皓腕生生瘦了一圈，佩戴著祖母所贈的白玉手鐲上下晃蕩，他只輕嘆：“辛苦了”

    知言搖頭道：“不辛苦，夫君也同樣守著。”

    孟煥之微點頭，讓知言回到靈右，屋中只聽得燭火輕微劈啪聲。兩人陪伴孟老太太的靈柩在孟府的最后時辰，明晨起靈抬棺出門，孟府中再無老人蹤影。

    ☆、第95章 喁喁細語

    孟老太太出殯之日，御賜殯儀，禮部官員親送，太子特使韓世朗，并首輔家兒孫，赫赫揚揚好大排場。滄州城達貴齊聚，面容悲切，好像都剛死了親娘，痛心疾首生怕別人看不見。

    要知言說，孟仲白也好，孟楊氏也好，生前坎坷，清苦一生，死后極盡哀榮，更像是天大的笑話，嘲諷世態(tài)炎涼、君恩寡薄。

    送完孟老太太最后一程，回府后又是一番勞動，孟府下人數(shù)日間連軸轉(zhuǎn)，早累得人仰馬乏，只想找個枕頭倒下。

    知言都快記不得床長什么樣，依是強打起精神，盯著下人安置妥當內(nèi)務。又秦府諸人欲動身回燕京，知言想多擠出的時間和父兄相處，見天巴著秦昭等不放。

    秦昭體恤meimei來回奔波辛苦，借著一觀的新房的理由，過來陪知言說笑，又怕她感傷離愁，為哄得開心笑說：“九妹，你不在的這兩個月，燕京城中有一樁趣事，不妨猜猜看?！?/br>
    知言用手指扒著上眼皮，睜著迷瞪的眼睛，聲音如蚊蟻：“何事，西市又來耍雜戲的人？還是西域來的商販帶了新奇？”

    秦昭黑著臉，狠刮知言鼻頭：“西市你都去過，我竟不知。”

    知言吐了吐舌頭，壞了，昔年趁秦昭不在京，自己求動秦暉，兩人甩開小廝、隨從等，偷著瞧了一眼燕京另一處繁華地。迷糊間忘了這茬，說漏嘴，誕著臉皮撒嬌：“四哥以前不也知道，再者我也只去過一回，在遠處望了一眼，便回來了?！?/br>
    秦昭笑著冷哼：“幸虧把你一早嫁出去，若在家，攛掇著六弟，尚不知捅出何等彌天大禍，小心妹夫知道?！?/br>
    知言支著下巴，輕哼哼：“你妹夫若知道，也是四哥告訴他的。對了，到底是什么趣事?！?/br>
    秦昭笑容詭異，語氣中不掩興災樂禍：“燕京俊杰杜六郎，剛死了新婚妻子，他成婚也不足三個月?！敝灰投帕捎嘘P(guān)，秦昭也變得不厚道。

    知言驚訝，杜六郎這都死第二個妻子，雖說第一個是沒過門的未婚妻，克妻的名頭他背定了。知言也高興，湊近一本正經(jīng)說：“正是，可為燕京第一趣事?！?/br>
    秦昭不再做少年老成笑出聲，知言俯在桌上也笑著，不知不覺眼皮睜不開，四周聲音全都飄忽，沉沉睡去。

    秦昭細看meimei疲憊不堪如軟泥般癱伏在桌上，眼眶濕潤，喚過婆子們，讓她們合力抬著知言上床，瞧著安置好了才出來，直奔外院書房孟煥之處。

    ******

    孟煥之也是強打起精神應酬各色人等，打著關(guān)心孟家人旗號守在府里的人不少，其真心與用意不言而喻。他自嘲道，幸是自己見過不少人情冷暖，想透其中關(guān)節(jié)，若還在少年時，有此境遇，非要氣得吐血不可。

    孟煥之耐著性子，客氣中帶著疏離，依次勸走來訪的客人，回到書房，秦昭已候了多時。孟煥之料定舅兄的來意，也不用客套，直言問：“舅兄可是從知言處回來，她睡下了？”

    秦昭感慨世事難料，兩年前在同間書房，尚被孟煥之婉言拒絕，今天他倒親熱喚起舅兄，不禁一笑，點頭道：“正是，九妹困得眼睛睜不開，還說可以撐住，說話間伏到桌上睡去?！闭f著輕搖頭，眼中都帶著笑。

    秦家兄妹手足情深，孟煥之早都知曉，輕嘆：“讓她受累了，心中很是過意不去。”

    秦昭眼神如矩：“盡孝是本份之事，妹夫不用見外，只要你一心待她，九妹再吃百倍的苦，我決對不說什么。”

    孟煥之咬字清楚：“知言是我的妻子，我定不會負她?！?/br>
    男人間的話語一諾千金，雙方都明了對方心性品德，秦昭松緩表情說出另一件事：“來時祖父讓我?guī)г?，朝中盯著孟家的人頗多，讓你斟酌行事，凡事三思而后行?！?/br>
    孟煥之盯著桌上的山石盆景，放低聲音：“我已想好，不會因他人之故有所改變。孟門修遠不是孟仲白第二，回去后讓祖父放心?！?/br>
    秦昭加以勸誡：“妹夫有朝一日入朝為官，旁人可都當你是孟家之后，一舉一動都在眾目睽睽之下，行事不敢差毫池?！?/br>
    孟煥之正視秦昭：“待在此間終了一生，便能獨善其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舅兄也心懷抱負，能忍下一生賦閑，寄情于山水？”

    秦昭遙望天際，輕聲道：“不能，立志高遠，不曾甘做螻蟻?！?/br>
    孟煥之贊同道：“非為君王”

    秦昭接話：“為酬己志”大鵬展翅，翱翔天際

    兩人相視一眼，會心一笑，秦昭展顏，負手站在窗前說：“妹夫好生休養(yǎng)，我在燕京等你。”

    孟煥之朗聲說：“好，守孝期滿，我?guī)е员慊匮嗑?，保她不少一根毫毛?！?/br>
    他難得說出戲語，秦昭也被逗笑，輕指孟煥之說：“九妹平日里好生有趣，三年后，妹夫性子必不是如今這般沉悶?！?/br>
    孟煥之微微一笑。

    ******

    翌日清晨，秦府諸人起程，臨行前，知言自覺笑成一朵花，落到別人眼里未必，秦楓幾次濕了眼眶，令他懷疑變老了，才如此心軟。

    秦昭也覺meimei太過懂事，私下勸說：“不必事事都要做到極致，你尚小，妹夫性子寬厚，不妨如同待四哥一般待他?！?/br>
    這明指著讓知言又裝天真，知言輕聲抱怨：“四哥快娶嫂子，下次見你，也該領(lǐng)出小侄兒讓我看，你妹夫能嗎？”

    秦昭啞然失笑，輕擰知言的臉頰：“真是反了天，取笑起四哥來，我要同妹夫告狀去，讓好生管教他的小娘子。”

    知言瞪大眼睛，一副你敢嗎。孟煥之在旁忍俊不禁，拉著知言又向岳父舅兄一番保證，眾人才動身，孟煥之親送到大門處。

    知言站在垂花門內(nèi)，眼望著父兄的身影消失不可見，又靜站了許久，才在奶娘的勸說下回房補覺，直睡得天昏地暗，數(shù)日后才養(yǎng)足精神。

    孟煥之幾次回到后宅，見小娘子不是在夢鄉(xiāng)中，便是瞪著迷糊的眼睛往嘴里填飯，手底下筷子左一下右一下，他生怕不小心吃到鼻子里。

    盯著知言用過飯，把碗筷一推就往床上倒，孟煥之又說剛吃飽飯，先走動幾圈消消食，再去補覺也不遲。

    所以知言每天飯后，腦子跟糨糊一樣，扶著丫頭在院子晃幾圈，再尋找床的溫暖。屋里那個人太討厭，韓世朗在府里，他不去陪朋友，盯著自己不放，睡個覺都說了不算。

    ******

    幾日過后，韓世朗也打趣道：“修遠，你這一到飯點就往后宅跑，怎么，養(yǎng)了一只貓兒？”

    彼時，孟煥之正整理信札，抽出一封信遞給朋友。

    韓世朗一臉戲謔，邊拆信嘴上不饒人：“莫要打岔，改日我要親自會會孟府的勾人貓?！?/br>
    孟煥之一本正經(jīng)回道：“知言年幼，不知愛惜身體，飯后漱過口，便賴在床間，恐傷了脾胃。我先盯著，過兩天緩過勁，也就不用天天跑了?！?/br>
    韓世朗先是吃吃笑，越回味越覺有趣，終放聲大笑，手下抖抖嗦嗦抽出信紙，略掃一眼，眼斂笑意，神色變得莊重。

    孟煥之一直保持淡然，見友人面色變幻，并不相問，端起茶碗。

    韓世朗揮手讓屋里的人都退下，踱到孟煥之身邊，扔下重磅消息：“宮里朱貴妃老樹開花，已有五個月的身孕?！?/br>
    孟煥之也驚訝，質(zhì)疑道：“可是當真？”

    韓世朗點頭：“我來之前，東宮便有猜測，苦于無法證實，如今天子親口宣布，還能有假?！?/br>
    孟煥之放下茶碗，劍眉微動：“東宮可是……”

    韓世朗搖頭：“眼前這情形，東宮沒這個膽子，朱貴妃和桂王若有閃失，他是頭號嫌疑，撇都撇不清。再者，圣上除了后位和太子位不能隨意更換人，捧出世間最好東西齊奉到朱貴妃母子面前，東宮的日子也不好過?！?/br>
    孟煥之因嘆道：“過猶不及”

    韓世朗也嘆道：“正是，愁就愁在，東宮大婚五年多，膝下只一體弱多病小郡主，后宮的兩位娘娘都急著搜尋好生養(yǎng)的女子，要不是秦家過于勢大，保不準早有女兒入了東宮。”

    孟煥之顰眉道：“東宮挑選滕妾與秦家有何干系？”

    韓世朗笑語：“秦家女兒好生養(yǎng)，燕京城中人皆悉知。故去的老祖母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力主擇了秦家女兒，不過，你家要尚等些時日?！睅в猩钜獾奈惨衾煤瞄L。

    家中與秦府聯(lián)姻的諸多原因中，真是有這一條，孟煥之也不多做解釋，只戲說友人：“世家出來的公子，外頭為人典范，私底下最不正經(jīng)?！?/br>
    韓世朗辨解道：“我只在你和敞之面前說笑幾句，你那位蘇家連襟才是真正放浪不羈，來日等你回燕京城，好親眼目睹一番。我比起他來，真是自愧不如。”

    孟煥之聽話中有話，抬頷示意快說。

    韓世朗一哂：“沒甚說的，他現(xiàn)在比你我都要老成?！痹捴型赋鲆馕渡铋L。

    是?。∮星孛粼谝蝗?，無人敢慢待秦家兒女。孟煥之想起后宅中那只小花貓，睡得不知今昔是何年，不禁眼中帶笑。

    ☆、第96章 追風飛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