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韓世朗在滄州盤旋數(shù)日后,也動身回燕京。他走后,孟府大門緊閉,知言和孟煥之開始過真正的守孝期。 后宅中,只剩知言帶來的秦府眾人,及馮婆子、劉mama并十數(shù)個下人,常常鎮(zhèn)日不聞一聲動靜。 兩年多時光,難道真要過著這樣的日子?!比在燕京還要無趣,在家中,好歹還有兄弟姐妹相伴。故知言在補過數(shù)天覺后,成天練字作畫,因天冷,也很少出去走動。 孟煥之每天回到后宅一同用飯,見知言郁郁寡歡。他本是個無趣的性子,從幼時起只知讀書求學,長大后出去歷練也是奔著識遍人間愁苦,別的尚可,唯不了解女子心態(tài)。幾次調笑,收效甚微,直覺束手無策。 知言也對著眼前的人犯起難,以前孟老太太在時,為著讓老人高興,裝樣子也要做親密。現(xiàn)時在孝期,孟煥之總是一本正經,如何相處,真是無從下手。 更多時日,兩人在屋中都默聲不說話,孟煥之手捧書卷專心致志用功,知言站在桌前練字,冬日白晝苦短,眨眼之下一天也就過去。 丫頭婆子們在旁干著急,卻想不出法子,躲在背后嘀咕。 卻說今冬格外酷冷,寒風猛烈,如吹毛扯絮般連著飄了幾天雪,冬兒帶幾個丫頭在院中堆雪人。知言也湊熱鬧,與幾個小丫頭打起雪仗,雪球橫飛,滿院被扔得一片狼籍,知言頭臉也全沾上雪。 奶娘在旁直嚷嚷:“姑娘,快莫玩了,凍著手,回頭發(fā)癢。讓別人看著也不像樣子。” 知言展顏一笑,耍賴道:“偏不” 奶娘在旁直搖頭,心里頭嘆說前兩天剛覺得姑娘長大了,一轉眼又變回老樣子,可別讓姑爺瞧見她這副傻模樣。 孟煥之近午時回到后宅,遠遠聽見少女的笑聲如銀鈴,走近一觀,小娘子帶著丫頭們玩雪球,衣裳頭上皆沾著雪,臉凍得通紅,眼中閃著光彩,開心地大笑。 他會心一笑,想起來玩也是好的,守著孝不能帶她出門,馬匹也閑養(yǎng)在府里。想到此處,心頭一動,說過回府給小娘子看舊物,忙得竟忘記。 丫頭們瞧見孟煥之,停下玩鬧。知言因回頭,看清楚來人,心底暗暗吐舌頭,這是孝期,該不會犯了忌諱,陪著笑臉同孟煥之打招呼。 孟煥之并不多說話,走過知言身邊牽著她的手進屋,觸到冰涼的小手,不禁微皺眉,進屋后面色微沉,喚過下人給知言換衣服,見她要用手爐,低沉著聲音道:“過來” 知言明著吐舌頭,這是真生氣了,老老實實走過去。 孟煥之拉起知言的手捂在自己手中,言語中帶著責怪:“才抓過雪團,手都凍木無知覺,再用手爐,燙傷了如何是好?!?/br> 原本不是因為在孝期玩鬧而生氣,知言松一口氣,笑著解釋:“也是忘了,下回不會再犯?!?/br> 孟煥之立眉道:“還想著下回,前兩日做的皮毛手套放到何處,為甚不戴?” 知言越聽越不對勁,他怎么管起人比秦昭都要兇,輕鼓腮幫。 孟煥之見她這個動作,停止說教,抬眼定睛瞧著知言,面上一笑,放低聲調:“先用飯,午后我?guī)憧礃訓|西去?!?/br> 知言早把以前說過的話忘得一干二凈,追問道:“是什么” 孟煥之頭都不回:“去了就知道?!?/br> 知言暗中嘟囔,真是怪,年紀輕輕,搞得跟小老頭似的,裝深沉。 用過午飯,孟煥之領知言到前院,直奔馬廄。知言興奮地問:“領我來見飛翩?” 孟煥之白衣勝雪,面上似笑非笑,帶絲得意,命下人牽過一匹馬,渾身純黑,并不是飛翩。 知言不解,再細看黑馬,有幾分面熟,見孟煥之示意自己上前,走過去伸出手。黑馬聞得熟悉氣味,輕嘶噴著鼻氣,俯首偏向知言,往她頭臉上蹭去。 知言伸手輕輕撫摸馬脖,打個唿哨,馬兒更歡快,前蹄在地上輕敲,仰頭長嘶,馬首躍起,踏碎步圍著轉圈,馬鬃微揚。 知言看向孟煥之問道:“追風?” 孟煥之負手玉立,盯著追風也不回頭:“兩年前,我與韓兄、王兄約好在秦州書院會合,他們從陜地入甘,我從塞外進隴。在秦州時韓兄贈了我這匹馬,說是從別人處牽來,不甚聽他指揮。前回上燕京,恰逢它病了,留在滄州,要不然你能早幾月見到?!?/br> 知言笑容得意:“那是當然,追風是黃家jiejie幫我馴服,也帶著氣性,雖不比昭夜驄那般高傲不屈。”說到后面,語氣變輕,照夜驄暴死早化為白骨。 孟煥之聽出異狀,偏過頭,瞧得小娘子一臉感傷眼神黯淡,開解道:“照夜驄傲氣過盛,合該它有劫難。人也同樣,過剛即折,四舅兄性情剛柔并濟,能屈能伸,讓我很是佩服。” 外人知道秦家的事并不驚奇,知言謙讓道:“不用盡夸四哥,祖父在他身上最花費心血,人都有長處,只做自己便成?!陛p打唿哨,喚追風停下,再與馬兒親熱。 孟煥之細細品味方才的話,帶著笑意旁觀,自嘲道:“追風跟了我兩年,一見故主,便棄之而去?!?/br> 知言用手刷理馬鬃,回道:“我也養(yǎng)了追風近一年,當初父親將它送人,心中不痛快好多天,還是四哥把飛翩給了我做為補償?!?/br> 孟煥之上前也與追風親熱,又命人牽出飛翩,兩匹馬在馬廄已相熟,并未起嫌隙,一黑一白并立在院中,知言左手逗追風,右手安撫飛翩。 孟煥之笑說:“方才的話,你就不怕韓兄知道?” 知言回答機智:“雖是韓家世兄牽走,最終落入你手,才是正主,剛才全聽見我的抱怨,做何想?” 孟煥之眼中閃著笑意不語。 知言此時明白秦昌說的信物一事,輾轉幾次落入自己手中那兩副畫定出于孟煥之。他不說,看能憋到什么時候。 ****** 年關臨近,千家萬戶忙得迎新除舊,孟府中雷打不動老樣子,孟煥之使人上燕京送節(jié)禮并報平安。孟府管事回滄州時帶著秦家諸人的回禮,及知言的奶兄一家。 大寶帶著老張頭和二寶趕到滄州城。一為報莊上收成,并送來各色年禮;二來燕京城中幾處鋪子并江南田產,仍是秦楓代管,只在年底送了帳目及存入錢莊的銀票;三來與奶娘過個團圓年,十幾個春秋第一次除夕日全家團聚。 孟煥之安置大寶父子住在前院一處獨立小院,知言也遣了奶娘過去陪伴家人,自己占用她的時間太多。老張頭有妻似無妻,大寶兄弟兩人也是有母卻無母,更不提意外夭亡的女兒。終于有能力為他們一家做點事,略做補償。 孟煥之見過張家父子后,贊嘆秦家用人之精妙。小娘子身邊的奶娘忠心可靠且膽小謹慎,奶兄等人也是老實本分,特別是大寶,讓他青瞇有加,閑時喚來與之細聊,回到后宅對著知言也夸了幾句。 天寒地凍時,朔風冽烈。屋里燒著地龍,熏爐里燃著淡香,裊裊繚繞,暖如春至。 知言邊整理著帳冊,拿過讓孟煥之幫著看,又與孟家在滄州的田地收成做對比,兩人正伏在榻幾上抵頭商議。 聽見孟煥之夸大寶,知言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不僅大寶有本事,二寶也是個能工巧匠?!?/br> 孟煥之滿是驚愕“哦” 知言命丫頭尋出二寶做的三桅雙層船,讓孟煥之看,他見了贊不絕口,帶著自?。骸拔沂遣蛔R珠玉在前,混做尋常石頭看待?!?/br> 知言也說:“當初,二寶先送了東西,后來因兄弟姐妹們都說他手巧,要當面發(fā)賞,才召進府,別說我,連四哥都覺得不可置信?!?/br> 孟煥之陷入沉思中,知言因說起大寶和二寶,同他先通氣:“奶娘瞅中燕子,想說給大寶做兒媳婦。煥之,你覺得如何?” 孟煥之驚起抬眼,茫然不明所以。知言又說了一遍,他點頭說:“你的丫頭,不用來問我?!?/br> 知言撇嘴:“奶娘想趁大寶在府里,讓燕子同他多有接觸,事關前后院門禁,怎么不問你?” 孟煥之瞧著知言氣鼓鼓的樣子,輕咳一聲道:“前院的柱兒不也常給你房里丫頭遞東西?!?/br> 知言被惹笑,微偏著頭解釋:“柱兒在家時便讓四哥掌過眼,他只嘴甜,膽子卻小?!?/br> 孟煥之身子后仰,靠在迎枕上,贊同道:“正是,柱兒才來數(shù)月,上下混得相熟,聽見劉叔夸過他兩回?!闭f到此處,他似想起什么,伏過身低語道:“劉mama同我說過幾回,說瞧著你房里的大丫頭好,想說給長興?!庇檬种钢忾g侍立的立冬。 長興是劉管事和劉mama的兒子,又做著孟煥之貼身書僮,將來至少也做府里大管事,對立冬來說是上好的歸宿。 知言回頭看珠簾外的立冬一眼,也壓低聲音:“我要問過立冬的意思,再能做定奪?!?/br> 孟煥之盯著近在咫尺的俏臉,肌膚似玉,眼睛明亮,帶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成,手下沒忍住輕捏知言的鼻頭。 知言拍掉做怪的手,捂著鼻子哼哼,微擰眉毛控訴。孟煥之吃吃笑起來,單肘支在榻幾上興致盎然。 ☆、第97章 靜心萌動 長盛二十八年秋,滄州孟府,知言十三歲 “煥之”知言提高聲音,喊了第三聲后,孟煥之才回過神,一臉懵懂望著她。知言白了白眼,用手指著桌上,這人在書房用功不說,飯桌上也在苦思冥想文章奏對,每回吃飯都在神思飄游。 孟煥之低頭瞧見桌上灑出的飯粒,再看手中筷子只剩一根,另一根不知落到何處,怪不得吃了半天肚子還覺得餓,唇邊現(xiàn)淺笑,向知言求饒:“我又忘了,甘愿受罰?!?/br> 知言眨了眨眼睛,讓丫頭再盛一碗飯上來,接過親塞到孟煥之手中,嗔怪道:“吃飯也不消停,我方才說的話,你肯定都沒聽見?!?/br> 孟煥之睫毛微閃,笑意溫柔輕哄知言:“娘子再說一遍,我一定洗耳恭聽?!?/br> 知言輕嗤,又取過一雙筷子遞給孟煥之,脆聲說:“你還是先好好用飯?!?/br> 孟煥之掃一眼滿桌皆素,挾了幾塊青菜就米飯,幾下吃完,見知言又想歪到榻上,故站起來伸出手:“知言,同我一起逛花園去,邊走邊聽你說話?!?/br> 知言依依不舍在榻上賴了幾秒,苦著臉把手放到孟煥之手中,一起慢步出屋。幾個丫頭婆子相視一眼,捂嘴偷笑,并未跟去。 孟煥之飯后踱步消食走得極慢,天色初暗,園中樹木有幾片染上霜色,林木清爽之氣撲鼻而來,頭腦頓時清醒許多,先放下近日聽到的幾件擾人煩事,愜意消遣。 經過六角亭,瞧著石條凳上鋪著天青素花褥墊,他回頭看知言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做出妥協(xié),領她先坐下休息。 不知為什么,知言今天小腿跟灌了鉛似的,提不起腳,終天有個地可坐,渾身無勁蔫耷拉著。 孟煥之站在知言身前,端詳她頭上兩只珠釵并一只素銀小鳳釵,伸手輕觸鳳口銜的米粒大珠子,溫聲說:“下人尚可日日見葷腥,惟你跟著我吃素,將近一年時間,嘴里淡得不知rou味。明天劉叔出去采辦時,讓捎帶幾尾魚并一簍螃蟹來,正是秋蟹肥美時,給你換個口味滋補身子。” 聽見螃蟹兩字,知言口水都快流下來,面上強撐著保持淡定,依是堅持:“你都在吃素,再等上一年多也無妨?!?/br> 孟煥之掀起長衣后擺,坐在知言身邊,聲調低沉:“父親和母親去世時,我尚年幼,未曾依禮節(jié)制。祖父故去時,我也年少,祖母發(fā)話只可茹素百日。如今我正當盛年,身健體壯,應恪守三年以全孝心。你正值長身體時,隔三岔五破次忌,不為失禮。再者,叮囑下人守緊口風,不會傳到外頭去。” 知言糾結于吃與不吃之間,睜大眼睛直視孟煥之,明白他所說都是肺腑之言值得相信,好意難卻,點了點頭。 孟煥之深遂雙眸閃著亮色,笑著捏捏知言的鼻子,語氣輕松問方才在飯桌上說過的話。 知言扳著指頭說起:“想著快到中秋,備了幾份禮分別給兩位舅舅、授業(yè)的老師、族中幾位叔伯,還有榮安堂施老,另有一份給周mama,我都列好單子,晚上你帶到前頭再過目一遍?!?/br> 孟煥之手平放在膝上,聽完手指輕敲素袍,問得意味深長:“就這些?” 知言糊涂了,絞盡腦汁回想,中秋節(jié)臨近,今天是……哦,笑得諂媚:“最緊要的事當要放在最后說,后日是你的生辰,我備了禮可不能現(xiàn)在就告訴你?!?/br> 知言的表情變幻瞞不過孟煥之眼,故輕笑說:“小滑頭,可是隨了外人給祖父起的外號,小狐貍?!?/br> 知言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一丁點像老狐貍,長相有一半像他沒辦法,理直氣壯地辨解:“家中姐妹最數(shù)我傻,才被騙到你家來?!?/br> 孟煥之聽言無聲地咧嘴笑,微暗暮色中白牙醒目。 知言坐著都犯困,直打呵欠,渾身像沒筋骨般伏在欄桿上。 孟煥之見狀收起笑意,抓過知言的手腕,凝神為她把脈,表情高深莫測,盯著知言的面色瞧了有片刻功夫,拉起她往回走。他雙手各扶著知言的肩膀頭,聞見若有若無的香氣,湊近輕嗅小娘子的鬢間,連扶帶摟送她回房。 知言迷迷糊糊被送回房,也不聽孟煥之給聶mama吩咐著什么,也不讓丫頭服侍,摸索著上床,脫了繡鞋,胡亂脫了外衣,拉過被子悶頭睡下。恍惚間有人往她懷里塞了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身底下也被塞進一床小褥。 等她睡到天亮時,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身底下粘乎乎的帶著潮濕氣,知言有種不祥的預感,坐直身掀開被,瞪目結舌,差點跳起來。 床上潔白的小褥上一大片紅色,素色錦被上,小衣寢褲全沾染著血色,真是血染的風采。秦知言人生中的初潮令人印象深刻,終身難忘。 奶娘守在外間聽見動靜,進來先笑出聲,眉眼盈著喜色,拉知言起來,推她到屏風后清洗,更換衣褲和必用之物,喚了丫頭進來收拾被褥。 知言換過衣服,洗漱后到外間。聶mama帶丫頭恭賀知言來初信,并指著桌上說:“姑爺料定就在這幾日,昨晚吩咐過,讓廚房燉好補品湯點,今早便用上。素了快有一年,姑娘可是能開頓葷。” 呃,感覺怪怪的,這種事用得著大張旗鼓,宣揚得大家都知道?!還有,孟煥之臉皮真厚,沒瞧出來他還會干出這種事。 知言心里別扭,渾身不痛快,臉上也是無表情,瞅著當歸燉雞湯,紅棗枸杞糯米粥,忍不住又想笑,不管了,先用美味的雞湯。吃到一半時,她回味過來,孟煥之通醫(yī)理,螃蟹肯定暫時吃不上,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此后一天,孟煥之都未露面,知言在房里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終于沒人管,可以在飯后直奔著床而去。晚飯后,她正在被窩里感嘆美妙人生,聽丫頭報大爺來了。 孟煥之也是避開飯點,好讓知言安心用飯,若自己在身邊,她必不能暢快動葷菜。掐算好時間點,過來瞧一眼,不出所料,小花貓又賴在床上,臉上笑意璀璨。 孟煥之坐在床邊,又為知言把過脈,讓她伸出舌頭以觀舌苔,輕翻眼皮看了看上眼瞼,問起知言感覺如何,又喚過貼身的丫頭問及其它。 知言頓時黑了臉,太沒*,跟他過一輩子是不假,自己也努力與之交好。相處近一年,交心談不上,兩人不再像初時拘緊,心態(tài)放松,坦誠相對,平日里有說有笑??擅蠠ㄖ谷蛔匀粽務撆庸锼?,知言還是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