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干凈利落地回答。

    我很早就聽說東朝過目不忘，幾天下來發(fā)現(xiàn)他僅是將字形印在腦中，等要用時如看書一般翻出來應(yīng)付。那背五蠹時跌宕起落的語調(diào)，是他拿來糊弄我的。

    我收回竹板，將一塊棗糕塞到他手里，走回書架隨手抽出本書。

    “明日把策論交給臣。今天開始上《外戚世家》，殿下要好好聽課?！?/br>
    宮外又開始落下零星的雨絲，飄進(jìn)窗里，染得屋里寒氣漸生。我拉上簾子，點(diǎn)亮燈燭，把火盆挪到屏風(fēng)架子后面。

    他的臉上有了些暖意，別扭道：“我不冷。”

    “臣冷?！?/br>
    午膳前我終于解開他腳上的繩子，內(nèi)侍的手法很好，拴得牢又沒有阻礙血脈，只留下幾道印子。他坐在地上緩了緩，嫌棄地看著自己的衣物，我去拉他，他才拽著我的衣袖慢慢立起。

    太子取過鏡子，給自己束了發(fā)。他生了副好皮相，這么一打理，有點(diǎn)毀。

    我善意地提醒：“待會兒付都知來了，問殿下的頭發(fā)怎么回事，殿下怎么回？”

    太子神采奕奕地轉(zhuǎn)過來，“先生也覺得好看么？”

    他腦后有一綹發(fā)絲不聽話地翹著，根本沒束上去。我忍了幾次還是沒忍住，合上書道：

    “過來?！?/br>
    他不情不愿地從鏡前挪開，我揪下他的發(fā)冠，飛快地重新束了一次。真是作孽。

    剛弄完門外就響起了詢問：“卞公，某等可以進(jìn)來收拾嗎？已到午時二刻了?！?/br>
    宮人們捧著大漆盒魚貫而入，樊七打著頭，眼尖地瞟見桌上的金鞭，“少師今日上課可還順利？”

    太子朗聲笑道：“付都知，先生剛剛說孤背不完課業(yè)就要挨打，但孤倒讓他失望了?！?/br>
    樊七松了口氣，“殿下自小聰慧，勞煩少師了?！?/br>
    他命人全都出去，門甫一關(guān)上，他就坐到桌旁，眸子亮晶晶地望著我，等我先動筷子。餓著肚子還被刁難了一整個早晨，這時被磨得沒了氣性，端著碗下手如飛。

    他吃的雖快卻很斯文，眉眼安靜，白玉似的兩腮微動，像只聽話的小動物。我家里沒有別的孩子，看著他津津有味地夾菜，自己也很有胃口。

    午休時太子破天荒沒有回寢宮，就待在書齋的紗櫥里小睡。宮人們打掃了屋子，我獨(dú)自在紙上寫寫畫畫，思考如何接下午的課。

    歷來華族子弟進(jìn)國子監(jiān)讀書，禁中設(shè)有上書房供皇子上學(xué)，太子則在東宮專門受業(yè)。陛下只得一個兒子，上書房無人，寥寥幾個老師還是太少，怕是以后要讓他入辟雍。

    我在翰林院做編修時曾耳聞議論，說今上不再納妃，無意再添皇子，東朝是出生即立的。要不是愛極他，怎會只有他一個孩子，連公主都不曾有？

    可他的生母惠妃，確是數(shù)月前在冷宮里郁郁而終的。

    未時一到，我到碧紗櫥里將他從榻上拖下來，他睡眼惺忪，暈暈乎乎地拉著我的袍子。

    ……殿下昨夜又沒怎么睡。我想起樊七的話。

    卯正入申正出，沒一會兒就下學(xué)了，今日必須把書給他灌進(jìn)腦子里。

    *

    翌日，太子沒有遲到，照例屏退下人跪坐在我對面。

    天色尚早，我就著燈火細(xì)細(xì)看他寫的策論，他一臉滿不在乎，悄悄揚(yáng)起的嘴角卻暴露了心情。我要求他寫三百字，他寫了足有一千，甚是得意，只等著我夸獎。

    我把紙還給他，“現(xiàn)在重寫。幾百字就能說清，為何非要寫滿一千？等你長個幾歲再去鋪陳用典罷，畫蛇添足，東施效顰?！?/br>
    太子氣憤道：“我昨晚寫了一個半時辰！”

    “現(xiàn)在殿下再寫一遍，用不到一炷香?！?/br>
    他陰著臉拿過紙筆，刷刷地落筆。

    “順便練練字?！蔽夷昧酥恍⊥敕旁谒滞笊?，“寫隸書，太傅應(yīng)該教過你，不要用復(fù)雜的字詞?！?/br>
    他胸口起伏，小碗差點(diǎn)翻下去，我涼涼地提醒道：“錯一個字就重寫?！?/br>
    經(jīng)過昨天的教訓(xùn)，他曉得趨利避害，遂沉下心來一筆一劃地地慢慢寫。

    寫著寫著就慢了下來，看到他發(fā)紅的眼角和黯淡的目神，很容易察覺他心不在焉。

    第131章 納采

    黎州治綏陵。

    往日的城中車水馬龍，商旅絡(luò)繹不絕，可最近大街上跑的牛車少了好些，連標(biāo)著大商行徽號的貨箱也不怎么常見了。

    “啊呀，有富戶進(jìn)城了！”

    橋洞底下買菜的小販吆喝了一嗓子，引得路人紛紛東張西望。只見不遠(yuǎn)的城門口，一輛極氣派的牛車緩緩地駛了進(jìn)來，車壁漆彩，窗嵌琉璃，冬青木的紋案在陽光下發(fā)出灼目的銀色。

    “是方氏的商隊(duì)！”

    有見多識廣的人認(rèn)出了族徽，人群竊竊私語起來，一個正和菜販子討價還價的老頭兒咕噥道：

    “去年天子賜了方氏咱們這的販鹽權(quán)，還不知鹽價怎么個變動法……”

    眾人眼看打頭的黃牛慢悠悠地經(jīng)過大街中央，后面還跟著二十余輛滿載箱子的大車，心中不禁騰起擔(dān)憂。官賣的東西交給私人，一般會壓價來吸引更多的顧客，但也出現(xiàn)過為獲取利潤肆意抬價的局面。這方家貴為國朝第一大皇商，如今離了扎根四十多年的帝京南下，會善待他們這些氓隸之人么？

    車隊(duì)朝北行去，在城中一處風(fēng)景甚佳的園子外停下。園子的主人一早就等在大門外迎接，四間院落打掃得纖塵不染，山珍海味已擺在飯廳的圓桌上。

    車簾一掀，出來的卻并不是傳聞中風(fēng)度翩翩、年輕有為的公子。

    長隨引江下了地，領(lǐng)著車夫和小廝們抱拳道：“有勞王員外，公子下午回來，吩咐某等先安置東西?！?/br>
    年過五旬的員外呆了呆，隨即陪笑道：“您請隨意！寒舍已安排了人手幫忙整頓，先招呼大伙兒用飯吧！”

    引江連聲道謝，卻暗自想著知州衙門可不是好相與的，公子到底能不能在申時前回來？

    此刻一匹烏孫馬停在了衙門的石獅子旁，方瓊翻身下馬，儀容尚還整潔，不作打理便徑自踩上臺階。

    已過巳時，州衙里的鐘樓卻并未敲鐘報時。面闊七間、進(jìn)深八椽的正堂空闊冷清，三班六房寂寂無聲，他一路暢通無阻地由儀門穿過重重院子，意料中在花廳院前看到了幾個面熟的侍衛(wèi)。

    花廳院是眷屬宅院，眼下被京城來的人圍了一圈，那么知州的家屬就都在里面了？

    后花園草木繁盛，蛺蝶飛舞，薔薇架子邊背對池子站著個人，玄衣廣袖，玉冠犀帶。

    他頓住步伐，片刻后又繞過回廊，從側(cè)門進(jìn)了臨水而建的知州寢居。

    屋子正門從外面鎖上，窗戶密不透風(fēng)，光線極暗?；杌璩脸恋谋尘袄?，知州被五花大綁地扔在官帽椅上，雙目無神，面色慘淡。

    方瓊掃了他一眼，走到透雕的束腰紫檀桌前，撿起張壓在白玉鎮(zhèn)下的紙——

    “茲肅示州民，本州販鹽權(quán)自今日起七成歸方氏所有，越王千歲殿下暨本官核查無誤，父老從之，不得有疑。 ”

    知州仿佛大夢初醒，費(fèi)力地抬起頭，啞聲道：“你……”

    “有勞黃大人了。”他放下親筆寫成的告示，拈起硯臺旁棕紅的琥珀印章輕輕一蓋，“大人怎么忘了這個呢？”

    知州忽然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叫喊：“放我出去！我都按你們說的做了，快解開繩子！”

    方瓊微笑道：“方某這就出去和陛下說。對了，大人已經(jīng)知道陛下的身份了罷？”

    知州的臉色驟然發(fā)青，像是恐慌至極，一身皺巴巴的綠袍抖得像秋天的葉子。

    衙門昨夜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fù)Q了血，卯時睡醒后他被兩個人押著，草草換了常服軟禁在臥室里。周圍不見一個熟悉的下人，陌生的侍衛(wèi)告訴他家眷全都集中在花廳院，包括他新買的第五房姨娘和遠(yuǎn)在鄉(xiāng)下的姑奶奶。知州一頭霧水，直到房里來了個貴客，要求他寫封手札給當(dāng)城中的都指揮司。

    他立刻就知道事態(tài)嚴(yán)重，祁寧的承宣布政使司在渝州，但都司卻在他的轄地內(nèi)。歷來黎州的知州和都指揮使走的很近，對方十有八九是想動衛(wèi)所。

    可他足不出戶，真的不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當(dāng)今國主??！他被侍衛(wèi)們的手段嚇破了膽，戰(zhàn)戰(zhàn)兢兢寫完書信，又被要挾弄出個告示昭告全城，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如今曾經(jīng)的晏小侯爺捏著他的字，他猛地察覺蹊蹺——黎州雖然毗鄰南安，但明里哪由得越藩來管？不過越王的勢力幾十年來一直盤踞在南三省倒是真的。

    畢竟是做到這個地位的官，死到臨頭抓了根救命稻草：“公子！公子救我！小官對陛下絕無二心??！”

    方瓊滿意地拿了告示，不理睬他將椅子晃得咚咚響，施施然出了房門，不曾回頭。

    知州又被獨(dú)自留下，幾欲發(fā)狂。

    水潭里映出蔥蘢的佳木，墨色的衣褶在蒼翠間層層展開，洇入流麗波光。王放聽到腳步聲，揚(yáng)唇轉(zhuǎn)過身去：

    “拿到了？”

    方瓊此前住在渝州的趙王府，又及時趕往這處，卻是自洛陽別后頭一次和他當(dāng)面說話。羅敷那檔子事，他清楚是自己的失誤，不管怎么彌補(bǔ)都不能讓對方稱心如意。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城中似乎缺了一大批商行的人，趙王當(dāng)時邀請的十一位富戶中，有幾個是黎州本地的？”

    王放贊許地看著他，“三四個罷。黎州有鹽井，這些販私鹽的人不清理掉，以后于你于我都是個麻煩。宣澤，兩月之后能給我結(jié)果么？”

    方瓊無奈嘆道：“太快了。我已經(jīng)盡力讓族中滲入原平和祁寧的地方商行，但是這不是一夕之間就能保證成效的?！?/br>
    永州，黎州，櫟州，每個省都有一個可供方氏經(jīng)營生意的直隸州，表面上是因革除爵位給予的補(bǔ)償恩惠，實(shí)際上則是削藩必不可少的助力。鹽鐵是國家的命脈，洛陽少鐵，南部的重心就落在了鹽井上。方氏得到洛陽默許的權(quán)力，遠(yuǎn)超出了這三州的范圍，與軍隊(duì)相輔相成，填補(bǔ)兵力的弱勢。

    王放道：“我只要你們做到在開戰(zhàn)時能夠輕易調(diào)動鹽價，這法子損害民生，不可長用。父親若還在，怕是會將我關(guān)到太廟跪牌位?！?/br>
    方瓊聽著這熟稔的語氣，心中的沉重稍稍放下些，“我都快忘了?！?/br>
    說完兩人竟都無話可說。

    半晌，王放按著太陽xue，低低道：“五年前我曾在父親面前發(fā)誓，此生不會像他那樣，可現(xiàn)在方知力不從心。人確實(shí)會變，我那時想的太簡單了。”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方瓊，“宣澤，如果阿秦和徐步陽制不出解藥，你打算怎樣做？”

    方瓊不假思索地說道：“陣前倒戈，傾家蕩產(chǎn)幫越藩一路打上洛陽，邀功做回端陽候，再娶了諸邑郡?！?/br>
    他頓了下，“你想聽的是這些？”

    王放鄭重道：“侯爺在幫王叔清君側(cè)后，記得幫人幫到底，把安陽給娶來做夫人，至于醫(yī)師，就行個方便留給在下吧?！?/br>
    兩人對視一眼，不由自主地輕笑出聲。

    長久以來的石頭終于落了地，方瓊舒了口氣，“也不全是信口胡言。你知道的比我遲，查這件事卻查得飛快?！?/br>
    他也是兩年前才知曉祖父去世的真相，心如亂麻之下竟同意了侯爺?shù)奶嶙h，去草原看一眼那牽扯到事情中的北朝小郡主，并執(zhí)意將她帶回了洛陽。他自小不喜他人逼迫，于婚姻一事更是挑剔無比，所以這個家中的計劃并沒有實(shí)行。

    他對羅敷提起的那一丁點(diǎn)興趣，還及不上兩個首飾鋪的利潤。世間萬物萬相，人各有志，那樣子的木頭美人，怕只有王放才肯花心思逗一逗。

    可惜了卞公一腔熱情。

    他的家事，王放是在羅敷入宮當(dāng)差之后才開始逐漸弄明白的，先帝和侯爺不僅瞞著他，連東朝也一起瞞了，用心良苦。當(dāng)年太皇太后晏睢從商賈之家嫁入宮中，一人獨(dú)寵，惠帝好歹也是個手腕狠辣的皇帝，若是讓一個商人只手遮天，那得叫做名副其實(shí)的敗壞家風(fēng)。

    晏道初防的很緊，惠帝就以給他賜婚為名，借定國公之妹常氏的手在酒盞里下了藥。不管他娶沒娶常夫人，總之藥灌了下去，金鑾殿上就此安心。

    兩年前的那一日，方瓊為生意奔波在外，晚上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發(fā)現(xiàn)屋里來了侯府的不速之客。老侯爺毫無征兆地發(fā)了病，疼得在地上打滾，神志不清六親不認(rèn)。他趕到房中時，黑紅的血液已流了滿地，老人眼睛渾濁，神志不清六親不認(rèn)。

    他等了三個晚上，侯爺轉(zhuǎn)醒后什么也沒說，只是歉然地看著他。

    彼時方瓊并不懂他為什么會抱有歉意。

    “你什么時候查清所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