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驕下意識看向龐牧身后站著的齊遠(yuǎn)，心道這家伙平時看著就是個逗比，自己也總是跟龐牧和廖先生一起喊他老齊，要么就直呼其名，沒想到人家的字正經(jīng)文雅又好聽。

    她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呢，齊遠(yuǎn)已經(jīng)先一步察覺后看過來，熟練地齜牙咧嘴挑眉。

    晏驕不忍直視的別開臉，心想這果然還是個逗比吧？

    眾人正在說話時，一個衙役就進(jìn)來通報，“大人，外面有人當(dāng)眾強(qiáng)搶婦女呢！”

    孟徑庭瞬間被眾人射過來的視線看的頭皮發(fā)麻，腦袋里嗡的一聲，簡直要當(dāng)場哭出來。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仇沂州和龐牧都在呢，他轄下就鬧出來青天白日強(qiáng)搶婦女的事兒……

    所謂惱羞成怒就是這么回事兒，孟徑庭連起身的動作都顯得氣勢滾滾，趕到現(xiàn)場時怒氣都快化作實(shí)質(zhì)了。

    哪怕龐牧和仇沂州幾人都避嫌沒跟來，可，可人家已經(jīng)知道了??！要是自己處理不好……

    孟徑庭拒絕聯(lián)想。

    他見前頭亂糟糟的，人堆兒里果然一個女人摟著孩子鬼哭狼嚎，旁邊幾個青壯一邊推搡圍觀百姓，一邊大力撕扯，并未因“知府大人到”的警告聲而有所收斂，不由越發(fā)火冒三丈，“大膽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強(qiáng)搶父女，真當(dāng)本官是死人，律法是擺設(shè)嗎？”

    百姓們見父母官來了，都?xì)g欣鼓舞，越加賣力的阻攔。

    若非方才有人看見不對吆喝起來，只怕這娘兒倆早就給人拖走啦！

    “來啊，將這些個膽大包天的賊子給本官拿下！”孟徑庭喝道。

    簡直是一群混賬，偏挑在這個檔口惹事，不拿你們殺雞儆猴都對不起這身官服！

    領(lǐng)頭那人聞聲看過來，赫然就是薛猛。

    他滿面漲紫，兩只眼睛里滿是赤紅血絲，瘋狂的模樣如同惡鬼，只將附近百姓都嚇得往后退去。

    “這瘋女人是我娘，她如今發(fā)起瘋來，要偷了我妹子出來賣！”薛猛大聲嚷道，“難不成大人也要阻攔這家務(wù)事么？”

    孟徑庭眉頭一皺，下意識看向那不斷掙扎的女子，見她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瘋癲一般又踢又撕又咬，實(shí)在不像個神志正常的，“你說她是你娘，可口說無憑，難以服眾，本官不可能就此放你等離去?！?/br>
    “有憑證！”薛猛身后一人喊道，“戶籍簿子上寫的明明白白，我們進(jìn)城都隨身帶著哩！大人不信盡可以去查驗！”

    說完，果然從懷中掏出身份文書。

    他們這樣大方坦蕩，不光百姓們以為自己勸錯了，就連孟徑庭也遲疑起來。

    莫非，真是個女瘋子？

    然而就在此刻，那女子似乎也看出孟徑庭心生退意，急得不得了，竟狠狠一口將抓住自己的人咬出血，身體里迸發(fā)出驚人的力氣，連滾帶爬往這邊撲來，撕心裂肺的哭喊道：“大人，民婦冤枉！民婦沒有瘋！是這些人瘋了，他們要抓民婦的女兒去祭河！”

    第63章

    孟徑庭活了三十余載, 就沒覺得自己的腦袋這么大過！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前番趙良神仙粉一案因牽涉到讀書人，圣人十分重視, 日日督促, 聽說差不多結(jié)了。他轄下都昌府雖然也出了事, 到底不是起源地，而且人犯又在這里被抓, 他倒也算功過相抵。可眼前這事兒……

    活人祭祀，這都多少年沒聽過了, 若果然是真的，他，他還不如當(dāng)初就辭官回家種地！

    他的命怎么就這么苦？

    危急時刻，孟徑庭的腦子轉(zhuǎn)的空前溜, 沒等那婦人喊第二嗓子, 就直接命人將這群人全都堵了嘴拘回衙門，又命心腹看守，然后直接跪倒在龐牧跟前, 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起來：

    “吾命休矣，國公爺，救救下官吧！”

    龐牧直接被他跪懵了, 哭笑不得，“誰又要你的命了？”

    都是讀書人, 可孟徑庭跟自家廖先生差忒多。

    這廝動不動就求救，而自家先生但凡遇見事兒，那是恨不得頭一個擼著袖子上前罵人的, 不將對方罵厥過去姓兒都敢倒著寫……比不了，真不能比。

    如今已然事發(fā)，藏是藏不住的，孟徑庭索性也不含糊，事無巨細(xì)原原本本的講述了。

    回來的路上他已經(jīng)想明白：

    自己歷史不清，如今又被逼著走清官路子，外頭黑白兩道的民間、官府算是都得罪了個干凈，不知多少人等著落井下石，指望他們幫忙？想都甭想！

    唯獨(dú)這位定國公，雖在手里攥著他的小辮子，可到底還是保了一把不是嗎？

    只要自己還有點(diǎn)兒用，難不成他還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找根繩子上吊？

    龐牧一聽，果然沒急著罵人，反而仔仔細(xì)細(xì)又問了遍，思索片刻，還專門請了廖無言來，又叫孟徑庭去將能找到的有關(guān)薛家莊的卷宗、文書盡數(shù)搬來。

    “走，先去審審！”他倒要瞧瞧這薛家莊是個什么來歷，以至于如此無法無天。

    見他這般行事，三言兩語間安排的井井有條，孟徑庭登時就跟黑夜中迷途的游子找到親娘似的有了主心骨，忙哽咽著去了。

    有救了！

    中午晏驕過來送飯，聽說幾位大人在里頭議事，便將食盒遞給門口守衛(wèi)，“那行，我不進(jìn)去打擾了，勞煩你轉(zhuǎn)告大家，今兒吃面，得趁熱快吃，不然該坨了。另一個小盒子里是甜品，紅棗核桃，補(bǔ)腦益氣，只是別吃多了，太甜。”

    如今他們平安縣衙也算家有考生，晏驕懷揣一顆老母親的送考心，最近做這類益氣補(bǔ)腦補(bǔ)血的東西就比較多。

    守衛(wèi)點(diǎn)頭應(yīng)了，晏驕也不多做停留，轉(zhuǎn)身離去。

    誰知她剛走到半道，守衛(wèi)又跑來喊人，“晏姑娘留步，大人請您進(jìn)去呢。”

    “叫我？”晏驕伸手指了指自己，忽然眼前一亮，“哪兒死人了？”

    守衛(wèi)一噎，就沒見過聽說死人這么積極的。

    他啼笑皆非道：“還沒呢，具體做什么屬下也不知，您還是自己進(jìn)去問吧。那我這就給您叫飯去。”

    晏驕笑著道謝，推門一看，呵，孟徑庭也在！

    龐牧和廖無言已經(jīng)在非常熟練的拉開架勢拌面了，他立在一旁顯得就有些呆：

    這定國公和廖侯爺也忒樸實(shí)了！哪兒有捧著大海碗一邊吃面一邊說案子的！這，這不像話??！

    而且活人祭祀啊，何其令人發(fā)指，你們真能吃得下……

    晏驕問了好，又對孟徑庭笑，“孟大人也沒吃吧？沒想到您也在，稍等哈，馬上就來?！?/br>
    孟徑庭干笑：“……哎，您費(fèi)心。”

    這到底是在誰家？

    龐牧麻利的將另一個碗里用雞丁、各色菌丁炒制的面醬拌入碗中，讓那些面條都均勻的染上紅棕油亮的誘人色彩，又夾了點(diǎn)兒胡瓜絲，熟門熟路推給晏驕，“你跟廖先生體弱，不耐餓，你們先吃?！?/br>
    晏驕瞅了瞅那腦袋大的一碗，搖頭表示拒絕，“這是給你盛的，我兩頓也吃不完啊?！?/br>
    龐牧又往她眼前推了推，直接塞筷子，“你先吃，吃不完剩下給我?！?/br>
    孟徑庭：“……”要不要這么節(jié)儉？

    他忍不住順著想了下，若是自家夫人吃剩的給他……不行，不敢想，想起來就頭疼。

    人都這么說了，晏驕也不繼續(xù)推辭，果然嘶溜溜吃面，又問龐牧，“你們說正事兒，又沒死人，喊我來干嘛？”

    “只怕不是沒死人，而是死了咱們不知道?！饼嬆另樖痔嫠崖涞窖矍暗乃榘l(fā)撥到耳后，三言兩語將祭河的事兒說了。

    “活祭？！”晏驕大吃一驚，筷子都掉了，“我以為這種事早就絕了！”

    一般這么殘忍的事情大多發(fā)生在極其落后的封建時代，可眼見著大祿朝的發(fā)展程度跟宋明差不多，怎么還有？

    廖無言擦了擦嘴，“我記得前朝野史中有過記載，在西邊曾有過一個與世隔絕的鎮(zhèn)子，那里就曾盛行過活人祭祀。只是后來被人揭發(fā)出來，因過于殘忍而被剿滅。那里的人也大多姓薛，只是不知如今的薛家莊是否就是當(dāng)年殘存的余孽?！?/br>
    他無愧活文獻(xiàn)的稱號，哪怕前朝未曾正式發(fā)行過的野史都有涉獵，而且還記得這樣清楚。

    孟徑庭恨不得立刻就把這個案子破了，當(dāng)即用力點(diǎn)頭，“依下官愚見，天下哪兒有這么巧的事？前朝叫他們跑了，本朝必要將他們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話音未落，在場三人便都齊齊看向他，眼神復(fù)雜。

    雖無人發(fā)一言，可孟徑庭還是有種被窺破小心思的感覺，當(dāng)即窘迫起來，小聲道：“這個，這個下官也是……”

    龐牧搖了搖頭，心道這廝遇事第一反應(yīng)就是想著明哲保身，果然還是缺歷練。

    “不過話說回來，我在這兒也沒什么用吧？”晏驕再次提出疑問。

    “有用，有大用！”龐牧欠身取過一張地圖，在上面幾個位置圈了圈，“一來呢，我們都覺得你所學(xué)甚雜，好像什么都有所涉獵，活人祭祀的事情有所了解也未可知。二來么，我們才剛已經(jīng)審過那對母女和薛家莊一眾打手，基本已經(jīng)能夠確定是真的。所以，這河中，只怕還埋藏著無數(shù)冤魂?！?/br>
    得了，尸體來了！

    晏驕愁眉苦臉的盯著那張抽象地圖看了半天，都不知該為自己貧乏的想象力感到悲哀，還是為古人繪制地圖的神似持續(xù)崩潰，最終選擇放棄抵抗，翻開小本本，一邊向他們詢問必要信息，一邊自己動手畫地圖。

    “這回的難度不小啊，”晏驕嘖嘖有聲，“首先，陳年尸體本就是我們法醫(yī)，啊，仵作都不愛碰見的；其次，在河水，尤其還是流動的河水中浸泡過的，那就更不想碰了，能找到的證據(jù)恐怕很少，都給沖走了。最后，”她抬頭看向眾人，“這條河流域廣、流速大，雖不敢說大海撈針，只怕也不差什么了?！?/br>
    既然過去這么多年都一直沒被人發(fā)現(xiàn)，可知這河道必有古怪，沒準(zhǔn)兒底下通著暗河、溶洞之類的，鬼知道給沖到哪兒去了？

    現(xiàn)在想找，談何容易？

    “這個你不必?fù)?dān)心，”龐牧笑著看向廖無言，又做了個揖，“有先生在，只需給他水利圖紙，找出沉尸地點(diǎn)便如手到擒來?！?/br>
    這都能行？晏驕立刻滿臉崇拜的看向廖無言，“先生，您還有什么不會的！”

    兵貴神速，因薛家莊的祖宗有疑似逃脫的前科在，龐牧展現(xiàn)了驚人的行動力：吃完飯就點(diǎn)兵圍剿去了。

    先帶人悄悄將出入薛家莊的關(guān)口圍起來，若另有隱情或是誤會一場自然好，可若確有其事，也能防止任何相關(guān)人員逃脫。

    孟徑庭還有點(diǎn)遲疑，“這個，仇督考還在，不如”

    “不如孟大人先回去等消息吧，”聽完事情原委的齊遠(yuǎn)整個人都如同一場隨時會爆發(fā)的雷雨，壓抑又陰沉，此刻竟少有的主動懟人，“左右您去與不去也沒什么分別?！?/br>
    晏驕詫異的看著他，雙腿微微發(fā)力，駕著小白馬來到龐牧身邊低聲詢問：“老齊怎么了？”

    雖說一直都知道他對女孩子尤為寬厚，可今兒的反應(yīng)實(shí)在有些嚇人了。

    龐牧無聲嘆了口氣，先抬手示意齊遠(yuǎn)打先鋒，等他走遠(yuǎn)了，這才對晏驕解釋說：“老齊是我當(dāng)年同父親在外打仗時撿到的，這事兒你知道吧？”

    晏驕點(diǎn)頭，就聽他又道：“可你知道我們遇見他時的情形嗎？”

    那會兒的齊遠(yuǎn)也不過十歲，這個歲數(shù)的孩子在易子而食的年月，落在外人眼中，那就是一鍋rou。

    一路上，齊遠(yuǎn)的爹娘為了保護(hù)他和三個姐妹先后死去，剩下還不滿十歲的齊遠(yuǎn)，過早地承擔(dān)起保護(hù)家人的重?fù)?dān)。

    他像是發(fā)了瘋的狼，打起架來命都不要，連最高大的成年男人都不敢輕易招惹。

    可饒是這么著，他還是沒能阻止饑餓和瘟疫將三個姐妹的性命奪走……

    “救，救救她們……”這是皮包骨的齊遠(yuǎn)見到龐牧?xí)r說的第一句話。

    當(dāng)時軍隊正在急行軍，連同幾具尸體一并帶上很不現(xiàn)實(shí)，可齊遠(yuǎn)一直都死死抓著早已涼透了的幾個小女孩兒，最后龐老將軍不得不將他的手掰斷……

    打從認(rèn)識的第一天起，齊遠(yuǎn)給晏驕的印象就是歡樂的、活潑的，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散發(fā)著鮮活氣兒，并不介意第一個用誠意歡迎自己。可她卻從未想過，這個看似沒心沒肺的大男孩兒背后竟還隱藏著這樣一段痛苦的過往。

    她看著前面依舊挺拔卻顯得分外孤單的背影，心里一陣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