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一路馬不停蹄到了并州城下的安全地界,王止并吏員已等候在城門下。 見賀蘭慎將裴敏平安帶回,王止擦了擦臉上的汗,策馬迎上前道:“裴司使,那突厥人果然趁亂逃了。沙迦已經(jīng)跟去,沿途會在各據(jù)點(diǎn)留下信號?!?/br>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裴敏疲憊地舒了口氣,正欲催前方的賀蘭慎進(jìn)城,卻發(fā)覺他側(cè)首凝神,還遙望著城外災(zāi)民流離的方向。 夏風(fēng)燥熱,裴敏灰撲撲的鬢發(fā)飛揚(yáng),屈指撓了撓他的腰,語氣也低了幾分:“走罷,我們幾個救不了所有人?!?/br> 最多只能傳信回長安,望天子施壓賑災(zāi)。 賀蘭慎垂下眼睫,捏緊馬韁繩,英挺的鼻尖上有薄汗,清冷道:“外有強(qiáng)敵,內(nèi)有災(zāi)荒,此行一戰(zhàn)怕是兇險萬分?!?/br> 聞言,裴敏心中動容,不禁又想起了密令上的“殺之”二字,心情莫名煩悶焦躁。 她想:或許賀蘭真心并不知道,這一戰(zhàn)他們要面對并不只有兇惡的敵人,還有內(nèi)心的野獸和來自身后的冷刃。 第24章 長安是夜, 烏云蔽月, 星光黯淡。毗鄰東宮的永昌坊某處華貴府邸內(nèi),蟲鳴悄寂,風(fēng)卷起竹簾晃蕩,高閣之上,一錦衣男子負(fù)手而立,腰間的金魚袋明滅隱現(xiàn)。 “大唐女禍, 妖婦當(dāng)?shù)?。寵jian滅賢, 帝星式微……”一聲長嘆飄落, 九天之上雷聲轟鳴,陰風(fēng)乍起, 大雨將至。 “李國公不必憂嘆, 裴行儉已死, 朔州邊防圖已在呈送可汗的路上?!鄙砗蟛恢螘r出現(xiàn)了一個身披黑色斗篷、以兜帽遮面的人,壓低聲音,以熟稔的漢話道,“朔州一破,可汗攻占單于都護(hù)府,必借兵十萬予李國公, 迎回李家太子,助國公完成匡復(fù)大業(yè)!” 李國公仰首望著烏云低沉的夜空,良久道:“妖婦派遣凈蓮司北上追查邊防圖失竊之案,那個裴敏非等閑之輩,爾等切記小心, 最好殺之以除后患!” “圖紙在阿史那也珠的手中,我會囑咐她見機(jī)行事?!倍放衲凶訌澭葱匦卸Y,身形隱入黑暗中,消失不見。 翌日,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并州。 并州城內(nèi)雖不如城外觸目驚心,但也難逃荒涼凋敝。 城中除了藥鋪和米行還有人守著,其他的房舍基本大門緊閉,商鋪都打了烊,饑荒又逢戰(zhàn)亂,實(shí)在賣不出東西。 臨近城門的巷子里有一家酒肆,如今民生凋敝,酒肆中一個客人也無,掌柜的卻依舊開門營生,門口酒旗上的紫金蓮紋格外醒目。 見到裴敏負(fù)手踱進(jìn)來,正在擦拭桌椅的掌柜一愣,緩緩直起身。認(rèn)出了她,掌柜的態(tài)度肅然恭敬,擦擦手迎上前,鄭重行禮:“卑職凈蓮司隊正楊忠義,見過裴司使!” 凈蓮司在大唐各地皆有據(jù)點(diǎn),此處酒肆便是并州的情報匯集篩選之處。 “四年未見,楊隊正還是這般精神?!迸崦粜σ饕髯拢灶欁阅昧司票K斟酒,嗅了嗅酒香,方問道,“沙迦可曾來這留過消息?” “來過,左執(zhí)事一直跟著那突厥人,往嵐州而去。嵐州的兄弟們已經(jīng)在接應(yīng)了?!彼哪陙恚瑮钪伊x終日記錄著并州城內(nèi)雞毛蒜皮的小事,遴選有價值的情報送還京城,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再多的無聊枯燥都在此刻有了價值…… 胸中熱血未涼,他不禁眼眶微紅,聲音有些哽塞。 裴敏抿了口酒,接過那份撕下衣襟匆匆繪就的地圖,順著上頭紅色圈住的幾個地名觀摩片刻,方將其團(tuán)好塞入懷中,勾起那小壇未喝完的酒起身道:“我知道了,有勞你?!?/br> 走了幾步,她又頓住腳步,站在門外蕭瑟的蓮紋酒旗下回首,輕聲道:“你們是凈蓮司的驕傲。明年我送個小年輕過來,換你回長安?!?/br> 楊忠義難掩激動,鏗鏘道:“今日能用得著屬下一次,過往四年蹉跎,亦是值了!” 裴敏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朝驛館方向行去。 城門處擠了烏泱泱一片人,是等待施粥續(xù)命的災(zāi)民。城中官吏策馬來回奔呼,執(zhí)著長戟馬鞭維持秩序。 迎面來了兩騎,正是前去與并州刺史交談的賀蘭慎與嚴(yán)明。 賀蘭慎顯然也瞧見她,勒馬翻身下來,將韁繩交給嚴(yán)明,讓他先行把馬匹帶回驛館,自己大步朝提著小酒壇悠閑漫步的裴敏走去。 關(guān)中大旱,塵土飛揚(yáng),街道、房舍上全落了一層灰蒙蒙的死寂,可賀蘭慎依舊一身素袍潔凈,不染塵埃。 “來一口?”裴敏笑著,將開了封的小酒壇遞到他面前。 酒香鉆入鼻腔,賀蘭慎腦中混沌了一瞬,方抬掌隔開她遞上前的小酒壇,兩人的手指不經(jīng)意間碰到一起,觸感陌生。 賀蘭慎飛速地縮回了手,裴敏愣了愣,隨即不在意地笑笑,問:“賑災(zāi)的事,你與刺史商議好了?” “飛書已送去長安。并州的義倉已經(jīng)空了,須得從嵐州、汾州等處調(diào)送糧草,而因突厥sao亂不斷之故,能運(yùn)送賑災(zāi)糧款的道路皆已受阻,若想運(yùn)糧賑災(zāi),則需婁將軍、薛將軍合力驅(qū)除外敵,恢復(fù)道路通暢?!?/br> 提及領(lǐng)兵打仗之事,賀蘭慎的話比平時要多些,不端著架子故作成熟的時候,頗有幾分真誠可愛。 裴敏覺得自己約莫魔怔了,竟然認(rèn)為一個不通七情六欲的和尚可愛。 她掩飾似的啜了口酒水,道:“這一仗,婁師德和薛仁貴必須贏。只有他們贏了,我們的大魚才會徹底上鉤。” 賀蘭慎輕輕“嗯”了聲,說:“我已將此事稟告給薛將軍,他自會安排?!?/br> 不知何時起兩人心思默契,交談融洽,連步伐都是完全一致的。這種靈犀默契,令裴敏有些迷茫。 賀蘭慎又問:“沙迦那可有何消息?” 裴敏有心事,正走神,根本沒留意他問的什么。賀蘭慎便止住腳步,有些擔(dān)憂地看她,喚道:“裴司使?” “嗯?哦,沙迦?!憋L(fēng)中塵土頗多,裴敏又抿了口酒,嘗到了些許泥土味,便嫌惡地皺了皺眉,將小酒壇順手?jǐn)R在街邊的貨架上,負(fù)手道,“人在嵐州,我們得去一趟?!?/br> 永淳元年,五月十五,薛仁貴率軍大破突厥,收復(fù)云州。 三日后,嵐州郊區(qū)偏僻的農(nóng)舍內(nèi)。 遠(yuǎn)處狼煙篝火不息,兩個突厥男人的身體撞破窗戶和土墻,灰撲撲從里滾出,還未爬起就被緊跟其后的沙迦屈膝頂翻在地。棕發(fā)藍(lán)眼的波斯人嘴角帶著痞笑,手中的兩柄波斯彎刀狠命朝下一插,刀刃分別穿透兩個突厥人的肩膀,將他們的身體釘在地上,使其逃脫不得。 沙迦坐在他們掙扎不已的身軀上,以骨rou為墊,揉著肩咕噥了一句波斯語,而后咧開笑道:“追了七日,總算找到你們接應(yīng)的老巢了!說,邊防圖在哪?你們在大唐的接應(yīng)人是誰?” 兩個突厥人嚷著含混不清的異族語言,多半在‘問候’沙迦故去已久的家人。沙迦手下用力,轉(zhuǎn)動刀刃,直將兩人的肩膀攪和得血rou模糊,哀嚎聲直沖天際。 他臉上笑意不改,甚至聲音更溫柔了些,問道:“再給你們最后一次機(jī)會,那份假的邊防圖,是誰給你們的?” “……你來晚了!”那名被當(dāng)做誘餌放回的突厥漢子喘息著張嘴,眼里有得意和憤恨,齜牙笑道,“公主已得到情報,前去取真正的圖紙,還有……還有你主子的首級!” 沙迦笑意一頓,緩緩瞇起灰藍(lán)的眼睛道:“你們突厥人的公主,要對裴司使下手?” 入夜,殘月凄清如霜。 嵐州驛館,疾風(fēng)乍起,檐下的燈籠忽明忽暗,幾條黑影相繼躍上屋脊,貓著身子挨個掀開每間客舍房頂?shù)耐咂?。忽然,屋脊上一個織著小辮、身量嬌小的蒙面人眼睛一亮,朝身后的同伴打手勢,示意找到了。 裴敏側(cè)躺在榻上淺眠,窗外月光一暗,她幾乎瞬間就醒來了,睜眼一瞧,窗外的黑影以葦桿捅破窗紙,絲絲縷縷吹入淡白的迷煙。 還好早有準(zhǔn)備,裴敏不動聲色地摸到枕下的藥瓶,倒了一粒藥丸含在舌根,隨即攥住藏在被褥下的匕首。 過了約莫兩盞茶的時間,異香淡去,有人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進(jìn)來。裴敏閉目,佯裝不知,直到那行人在自己榻前站定,高大的陰影如云般籠罩著她的睡顏…… 驟然發(fā)難,裴敏拔出匕首挺身刺去,卻刺了個空。 闖入之人身手不凡,電光火石之間已橫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令她無法反抗。 森涼的刀刃就貼在脆弱的脖頸處,裴敏一愣,識趣地松了匕首,索性不再掙扎,笑道:“你們這么多人夜闖女子閨房,不太好罷?” “聽聞凈蓮司的裴司使狡猾得像狐貍,果真如此,竟連迷煙都放不倒。不過你最好安靜些,別想?;ㄕ?!” 那群黑衣異族刀客的身后,傳來一個清脆的女音,眾人讓開一條道,只見一個織著小辮子女子執(zhí)著短刃向前,扯下蒙面的三角巾,故作兇惡道,“刀劍無珠,你要是敢大聲呼救,我便將你碎成萬截!” 是個很年輕的突厥姑娘,滿頭深棕色的小辮,額前綴著珊瑚珠額飾,琥珀色的貓兒眼十分俏皮。 “是‘刀劍無眼’‘碎尸萬段’罷?”裴敏嘴角抽了抽,問,“你的漢話誰教的?” “閉嘴!”突厥女子惱羞成怒,向前將短刃抵在裴敏的胸口,低喝道,“說,真的布防圖在哪?” 裴敏神色不變,悠悠道:“想要拿我的東西,總得告訴我你的姓名罷?” “阿史那也珠?!迸犹鹣骂M,驕傲地說。 “野豬?”裴敏估摸著,這個名字著實(shí)不太雅觀啊。她低低一笑,不動聲色地問,“你是突厥王室成員?” “是又如何?我的父罕叫阿史那伏念,乃是草原上最尊貴的狼王!”說到這,阿史那也珠的眼中迸射出仇恨的怒火,短刃往前送了送,咬牙道,“你們中原人花言草語騙他歸順大唐,卻見色忘義斬殺了他……” “是‘花言巧語’‘背信棄義’。”裴敏為這突厥公主的漢話感到擔(dān)憂,想了想,而后道,“所以,你把你父親的死歸結(jié)于裴行儉的過錯,刺殺了他?” “不錯。他難道不該死嗎!就是殺一千次一萬次,也難雪我心中之恨!” “這么說來,與你們接應(yīng)、助你暗殺裴行儉的人,想必也是個朝中肱骨權(quán)貴罷?我猜猜,是李家人?” “不……”反應(yīng)過來她在套話,阿史那也珠心中警覺,哼道,“差點(diǎn)上了你的當(dāng)!來人,給我搜,務(wù)必把圖紙找出來呈給骨篤祿可汗,為我父罕報仇!” 突厥人在屋內(nèi)一陣翻找,卻不曾找到圖紙。 “你把它藏哪兒了!”阿史那也珠問。 “你們找不到的。”裴敏悄悄摸到了袖中藏匿的鳴鏑,那是夜前賀蘭慎特意交給她的。 還未扳動機(jī)括,便見阿史那也珠沉默許久,撤回抵在她胸口的短刃,換了語氣道:“我不明白,大唐殺了我的父罕,也殺了裴司使的族人,按理說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仇人。裴司使何不棄暗投明,反而認(rèn)賊作父、替殺父仇人賣命?不如這樣,若裴司使肯與我合作交出圖紙,我告訴你當(dāng)年是誰害死了你的裴氏族人,如何?” 裴敏一頓,指尖明明已碰上腕上機(jī)括,卻又收回,眸中落下一層淺淡的陰影,問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而與此同時,驛館對面的深巷之中,賀蘭慎與嚴(yán)明等人埋伏于各個路口,然而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裴敏的鳴鏑信號。 “少將軍,他們進(jìn)去這么久都沒動靜,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嚴(yán)明的姿勢因長久潛伏等候而略顯僵硬,低聲問。 月光下,賀蘭慎的眸色幽深如潭,拇指不住摩挲著左腕上的佛珠。 透過驛館圍墻望去,二樓一盞油燈昏暗,有人走到窗邊四顧一番,然后放下支撐窗扇的竹竿,隔絕了視線。 “怎么還關(guān)起窗來了?”嚴(yán)明大驚,“裴司使要和突厥人密談?這可是……可是通敵之罪!” 話一出口,嚴(yán)明倏地閉嘴。 他想起了圣上派賀蘭慎去凈蓮司的最初目的,不由心中思潮涌動:裴敏臨時篡改了誘敵計劃,遲遲不發(fā)鳴鏑,且深夜與突厥人關(guān)門密談,怎么看都像是臨陣反水的表現(xiàn)……若真通敵,這將是一個很好的除去她的機(jī)會。 凈蓮司第一高手沙迦不在她身邊,殺她易如反掌。 殺了裴敏,凈蓮司必將瓦解,屆時他便是首功…… 心中有了陰霾,臉色也會跟著變得晦暗。嚴(yán)明不住吞咽嗓子,情不自禁攥緊了腰間的佩劍,正盤算著,忽的抬眼撞見了賀蘭慎冷冽的眼眸,不由一怔,如冷水兜頭而下,瞬間清醒。 嚴(yán)明只覺得自己那點(diǎn)齷齪心思從頭到尾皆被看穿,不禁血?dú)庥可想p頰,燒得慌,忙低下頭道:“少將軍,我……” “羽林衛(wèi)的刀,不該對準(zhǔn)自己人。”夜寒如水,賀蘭慎的神情看不真切,嗓音卻比往日低沉有分量,“她并非不顧大局之人?!?/br> 此時屋內(nèi)。 阿史那也珠道:“誣告你父兄謀逆之人,與同我結(jié)盟之人,乃是同一人。不過,我不會告訴你名字的,除非,你將真圖紙給我。” 裴敏面色沉重,眸中有明顯的動搖之色。 當(dāng)年裴家被誣告乃至連根覆滅,父兄死于混亂之中,這是她心中永遠(yuǎn)的傷,觸之疼痛。 她緩緩抬手,從懷中掏出一份羊皮卷,卻并不交出去,只道:“我如何知曉,那份假圖紙真的在你手上,你才是我們要找之人?” 聞言,阿史那也珠拍拍手,立即有突厥侍衛(wèi)雙手遞過來一張圖紙。 裴敏緩緩瞇起眼睛,道:“你不會是隨便拿張紙來詐我罷?給我瞧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