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斐笑問道：“怎么辦？”

    你問我？

    我還想問你呢。

    大家也都茫然地看著張斐。

    張斐道：“你們別老是看著我，得自己去想，我也是自己想的。你們要學(xué)得是方法，而不是結(jié)論，也許我的結(jié)論也不對呀！這回我就帶著你們再推導(dǎo)一次，下回你們就要自己去想，別老是靠著我?！?/br>
    學(xué)生們尷尬地點點頭。

    “假設(shè)張三，不對，假設(shè)李四，也不對，假設(shè)王五從趙六那里借了五貫錢，但最終沒有如約還錢，趙六來官府告官。我們第一步考慮的是什么？”

    “考慮王五有沒有錢還？”上官均回答道。

    “，你要這么想的話，那你還是別當(dāng)官了?！睆堨澈叩?。

    上官均道：“為何？”

    張斐苦笑一聲，來到木板前面，“我們剛剛才說過，首先要考慮的，有沒有傷害到國家和君主的利益，你這個都不考慮，你當(dāng)什么官？”

    富弼、王安石、司馬光聽得都笑了。

    趙頊本來還不覺得什么，可一看他們都笑了，自己也跟著笑了，還真有那么一絲絲不好意思。

    也太考慮我了。

    上官均一張臉紅得猴子屁股似得，這一堂課下來，比他之上的所有課的錯誤回答還要多得多。

    “有沒有？”

    張斐又問道。

    “應(yīng)該是沒有?！辈叹┗卮鸬?。

    “什么應(yīng)該沒有，壓根就沒有，這純粹是兩個人的債務(wù)關(guān)系?！?/br>
    張斐瞧他一眼，又道：“既然不涉及到君主和國家的利益，那我們只需要考慮什么？”

    “個人正當(dāng)權(quán)益?！?/br>
    “對?！?/br>
    張斐道：“我們就要著重考慮這一點。這是債務(wù)糾紛，我們現(xiàn)在首先要判斷的是什么？”

    葉祖恰瞧了眼上官均，好似在問，你還回答否？

    上官均不敢回答了。

    葉祖恰信心滿滿道：“首先要考慮王五有沒有錢還？”

    張斐沒好氣道：“你要去當(dāng)官，一定是庸官。”

    許芷倩不禁噗嗤一笑。

    葉祖恰納悶道：“不然考慮什么？”

    張斐道：“當(dāng)然是考慮這個債務(wù)關(guān)系是不是合法的，是不是真實的呀？這一步都省了得話，那你還需要考慮下一步嗎？你想怎么判都行??！”

    葉祖恰的臉比上官均還紅。

    上官均捂嘴偷笑。

    你裝什么裝。

    “有道是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經(jīng)過你們一群人審，審了大半年，終于確定這債務(wù)關(guān)系真實且合法，下一步該考慮什么？”

    “？”

    誰答誰死！

    許芷倩忍不住回答道：“考慮王五有沒有錢還？”

    “你一個泡茶的懂什么？”

    張斐瞪她一眼，“當(dāng)然是考慮趙六訴求合不合理??！”

    許芷倩撅了下嘴，繼續(xù)埋頭泡茶。

    上官均、葉祖恰等人頓時平衡了。

    原來老師不是針對我，連自己未婚妻也懟。

    張斐激動道：“我要講多少遍，你們才能夠記住，捍衛(wèi)個人的正當(dāng)權(quán)益，趙六的訴求是否屬于正當(dāng)，這是很關(guān)鍵的呀！你們知不知道，多少地主與官府勾結(jié)欺壓百姓，問題就出在這里，地主不正當(dāng)?shù)脑V求，官府也判。你們，你們今后出門，可別說是我的學(xué)生，我真心丟不起這人?！?/br>
    學(xué)生們眼眶微微泛紅了。

    以前他們還嫌棄張斐，如今竟然被張斐嫌棄成這樣。

    張斐繼續(xù)問道：“你們幾個臭皮匠又審視半年，發(fā)現(xiàn)訴求正當(dāng)，下一步該怎么辦？”

    這回是真沒人敢回答了。

    張斐也不急，斜靠在講臺上，意思就是咱們耗著唄。

    趙頊道：“應(yīng)該考慮王五是否有錢還。”

    “官家圣明！”

    張斐立刻拱手一禮。

    我。

    無數(shù)道鄙視的目光射向張斐。

    你這也太那個啥了吧！

    趙頊一點也不覺驕傲，反而兩腮也微微泛紅。

    張斐一看皇帝尷尬，那不行，趕緊轉(zhuǎn)回正題，“正如官家所言，接下來就該審視，王五有沒有錢還？分兩種情況，第一，有錢不還。第二沒錢還。我們先看第一種，他有錢不還，怎么辦？”

    蔡卞回答道：“強(qiáng)制讓他還錢？”

    張斐道：“這里面我們先要考慮一個問題，一般來說，王五不可能會說自己有錢就是不還，他肯定說自己沒錢，所以我們首先需要查證，就是他是否真的有錢。

    如果他查到他是真的有錢，他就是不還，這屬于什么？”

    “！”

    “這屬于欺騙官府，違抗政令?！辈瘫骞室庥職饣卮鸬馈?/br>
    “侵犯了誰的利益？”

    “君主和國家。”

    “對?！?/br>
    張斐點點頭，“那他就要接受刑罰，但是這個刑罰又該怎么定？”

    蔡京突然道：“我我認(rèn)為可以用備償制度來判?！?/br>
    張斐問道：“為什么？”

    蔡京道：“因為王五的本意是要賴賬，而非是要傷害國家和君主的利益，判罰不宜太重，而且他若直接還錢，官府也不需要多出那么多損耗，所以我覺得備償比較合適，但是贖刑之錢，應(yīng)該歸官府?！?/br>
    王安石聽得眉頭一皺，似乎想到了什么。

    張斐贊許道：“蔡京，你可以脫離臭皮匠的隊伍了?！?/br>
    要談到錢，蔡京腦子還是很靈活的。

    蔡京面對這句話夸獎，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郁悶。

    張斐又繼續(xù)說道：“王五的行為是有意給官府造成損耗，但又是間接傷害到國家和君主利益，備償是無疑是非常合適的判罰，讓他自己選，是打他，還是罰他，畢竟二者都合理。

    有錢不還，考慮的是官府的能力和執(zhí)行力。要命的就是，王五確實沒錢還，那該怎么辦？”

    學(xué)生們都看著張斐，包括后面那群人。

    這個問題確實不好解決。

    在很多官員眼里，就是打他一頓償債。

    安撫人心。

    但基于法制之法，這不能打。

    張斐等了好一會兒，確實沒有人回答，他才說道：“我再重申一遍，基于法制之法，那我們的原則就是捍衛(wèi)個人的正當(dāng)權(quán)益，不是以傷害別人的人權(quán)益為前提，這個人包括王五。

    不還錢，損害趙六的利益，但他又沒有錢還，官府如果秉持法制之法的理念，就只能是根據(jù)王五每月的收入，去強(qiáng)制規(guī)定他每月得還多少錢給趙六。一定要王五還錢，但同時不能以傷害王五為前提去還錢?！?/br>
    大家皆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如果王五有一間小屋，是不是得讓他賣屋還債？”

    蔡卞搖搖頭道：“不應(yīng)該，若是冬天，逼著王五賣屋，使得他一家人活活凍死，那這跟奪人口糧亦無區(qū)別?！?/br>
    張斐又問道：“如果趙六等著這一筆錢救命呢？”

    大家都傻眼了，你這是在刁難我們吧？

    張斐道：“別這么看著我，這種案件絕對發(fā)生過。”

    上官均道：“那估計還得讓王五賣屋，畢竟這人命關(guān)天，而且他本就有還錢的義務(wù)?！?/br>
    張斐笑道：“其實這種案件，只能具體案件具體去分析，我也沒有個具體答案，但你們千萬不要去害怕，因為只要你們秉持著捍衛(wèi)個人正當(dāng)權(quán)益這個理念，不管立法也好，判罰也好，可能每個人判罰不一樣，但也不至于錯判?！?/br>
    一眾學(xué)生紛紛點頭，信心開始回升，內(nèi)心中仿佛打開了一扇窗戶，一絲亮光從外照入。

    張斐瞄了眼門外，差不多了，可以下課了。

    王安石突然笑道：“張老師說得很合理，令我也受益匪淺，但是張老師似乎忽略了一點。”

    所有人都看向王安石。

    張斐遲疑了下，拱手道：“愿聞高見?！?/br>
    王安石笑問道：“如果連一樁債務(wù)糾紛，官府都得考慮的這么細(xì)致，那官府還有精力管別得事嗎？”

    第三百六十六章 魚與熊掌

    張斐準(zhǔn)備的內(nèi)容都已經(jīng)講得是干干凈凈，連渣都不剩，這堂課主要就是講述法制之法的立法原則和指導(dǎo)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