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
“我哪里敢生你的氣?”勝文含著一泡眼淚說,“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差得太遠(yuǎn)了!” “這是真的生我的氣了!”石秀默然說道,“我也有一肚皮的委屈、牢sao與苦衷,心想只有和你談?wù)劇H缃衲阋膊惑w諒我,那就再無人能聽我的了?!?/br> 看他濃眉深鎖,容色慘淡,平日那副生龍活虎的氣概剩不下半點——世間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遲暮更惹人憐惜,石秀此刻便似那樣子,勝文心一軟,再也不忍說一句半句的氣話了。 然而心是軟了,臉上卻還軟不下來,所以仍是那種呵責(zé)的聲音:“沒有人封住你的嘴,見面的次數(shù)也不算少,幾時聽你訴過委屈來?” “原是我不對?!笔愦鸬?,“我早不肯與你說,只為不是什么有興頭的話,何苦讓你心里也不痛快?” “這就見得你拿我當(dāng)不相干的人!不然,怎么叫同甘共苦?” “為的是但愿與你同甘,不肯教你共苦,故而潘公與我那大哥的好意,一時不敢領(lǐng)受?!笔憧此强下犠约旱脑捔?,便拉著她的手說,“你來,等我細(xì)細(xì)說與你聽?!?/br> 于是促膝并坐,宛轉(zhuǎn)低語,石秀把他不肯說與別人得知的心事傾囊倒篋般吐露。唯一隱瞞的,只是那晚上進(jìn)去交錢,正逢巧云浴罷,暗中勾引,幾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情節(jié)。 為了顧楊雄的面子、巧云的名節(jié),話就不得不瞞,也不得不改?!拔夷巧┳?,樣樣都好,只是小氣,”他說,“如今已有嫌我吃閑飯的模樣,將來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閑言閑語,連我都受不得,我又怎肯讓你去看她的嘴臉?” “那也不是什么解不開的結(jié)?!眲傥恼f道,“你我不與她住在一起好了?!?/br> “自立門戶不是容易的事——” “有什么不容易?”勝文搶著說,“你休當(dāng)我不能過苦日子!粗茶淡飯,荊釵布裙,我都不嫌!只要廝守著你?!?/br> “你越是這等存心,我越不忍教你吃苦?!?/br> 話又說得遠(yuǎn)了,勝文心里又有氣,只是不敢發(fā)作,想了好半天問出一句話來:“照你這等話,要到哪一日才能如愿?” 這話便很難說了,石秀不肯空言搪塞,很慎重地盤算著:就不說讓勝文能過什么舒服日子,光是這三百兩的身價銀子,便不易籌措。 “怎的又不開口了?”勝文催問著。 “難,著實難!”石秀說道,“你容我通前徹后想一想再說。你放心好了,若是我不能娶你,這一輩子就打定光棍?!?/br> 說到這話,勝文又何忍再逼,嘆口氣不響,事體就這樣擱了下來。 轉(zhuǎn)眼就是滿城風(fēng)雨的重陽節(jié)邊。報恩寺的“水陸普度大齋勝會”啟建有期。海和尚特地帶了八瓶自釀的甜酒,親自來通知,請潘公父女去做齋主。 卻好楊雄在家,巧云就不便出面接待。海和尚十分見機(jī),原是拿了來與巧云品嘗的酒,就改了做楊雄的人情?!奥犝f節(jié)級海量,特為帶了幾瓶自家釀制的酒來奉敬。”他說,“這酒的力道不壞,香味差些,不中吃?!?/br> 楊雄與這個和尚不甚對勁,就不大肯領(lǐng)他的情,淡淡地答一聲:“不敢!”然后問道:“出家人也許吃酒?” “這是素酒,不礙?!?/br> “怎叫素酒?” “果子所釀,就是素酒?!焙:蜕猩裆匀舻囟抛f法,“若是米麥所釀,便是奪人口中之食,佛所不許。我這酒是寺里的雜樣果子所釀,且是鳥雀啄殘或者自家落了下來的,若便棄去,罪過可惜。故而撿起來收拾干凈,釀成甜酒。出家人寒夜做功課,小飲一杯,通身皆暖,于弘揚佛法,大有裨益?!?/br> “話倒不錯?!睏钚塾终f,“只是大宋朝的酒出于官庫,你這私釀,豈不犯了朝廷的法度?” “阿彌陀佛!出家人怎敢做犯法的勾當(dāng)?”海和尚雙手合十,眼觀鼻,鼻觀心,做出極其莊敬至誠的神態(tài),“自釀自飲,稱為‘家釀’,只不是販私牟利,官法亦是允許的?!?/br> 楊雄語塞。潘公卻有些不安,人家好意送酒,如何只顧挑毛病駁他?因而便插進(jìn)來調(diào)停?!芭觯彼蜷_瓶塞說道,“我這義兒自釀的酒我吃過,著實不壞。你嘗一杯!” 一則是老丈人的面子,再則楊雄本性也是忠厚一路,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虧欠了些,因而不為已甚,笑著說道:“和尚吃十方,我們?nèi)缃裼殖院蜕械模共皇浅允环???/br> “節(jié)級會取笑!”海和尚賠笑著說道,“久仰節(jié)級英名,只為無緣親近。今日特來恭請節(jié)級后日到寺里隨喜,容我潔治素齋,與節(jié)級結(jié)個善緣?!?/br> 原來從后日起始,便是“水陸普度大齋勝會”的第一日,說請楊雄去隨喜是假,要請潘公和巧云去當(dāng)“齋主”是真;說請潘公也是假,要請巧云才真是真! “這場‘水陸’得以辦成,真正不易?!焙:蜕械靡鈸P揚地說,“不是我夸口,真正叫百年難遇,也是府上的一場大功德。照說,應(yīng)該請節(jié)級去做齋主,只是要在寺里住七日。節(jié)級是衙門里的要緊人,知州相公一日離不得。不過再忙,請節(jié)級務(wù)必來拈一炷香,自然消災(zāi)延壽,百魔不侵?!?/br> 一頓恭請,將楊雄捧得飄飄然,不過也有不解之處?!昂我栽谒吕镒∑呷眨俊彼麊?。 “一則是齋戒之意,怕有那年輕恩愛夫妻,一日兩日好熬,日子長了,難免如是云云。菩薩神靈褻慢不得,不然便有災(zāi)禍,不是當(dāng)耍的事?!?/br> “這倒也是實話?!迸斯钌铧c頭。 “再則這七日水陸,儀典繁重。外壇念經(jīng),內(nèi)壇作法?!Y(jié)界’‘發(fā)符’‘上供’‘告赦’,每日都是五更為始,到晚方休,皆須齋主進(jìn)殿拈香,不住在寺里,如何使得?” “這等說時,是極累人的事?!睏钚劭粗斯?,“爹上了年紀(jì),只怕起早落夜的,也難!” “我有個計較,帶了巧云去,叫她替我拈香?!?/br> “這個——”楊雄轉(zhuǎn)臉來問海和尚,“婦道人家也好做齋主?” “自然好做?!?/br> “莫非也住在寺里?” “自然。除非不做齋主,要做就要照規(guī)矩做?!焙:蜕姓f,“這一壇水路道場,共是十位齋主,東村趙秀才為頭,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還有孫員外家,也是夫人做齋主。” “這等說,你寺里另有清靜之處安頓女齋主?” “不但清靜,而且嚴(yán)密。單有一所禪房,與他處隔絕,有個老佛婆把門,雄蒼蠅都飛不進(jìn)去一只?!?/br> “既然如此,爹便帶了巧云去吧!” 巧云就在屏風(fēng)后面,聽得這一說,喜不可言,轉(zhuǎn)念一想,不可大喜,若非做作一番,說不定楊雄動了疑心,真如海和尚所說“不是當(dāng)耍的事”。 因此,她靜一靜心,獨自做了一番盤算。等海和尚一走,潘公來與她說到此事時,她淡淡地不作聲。 潘公還不曾看出女兒的臉色,管自說道:“明日就要住到報恩寺里,到功德圓滿方能回家,須得作個安排?!?/br> “也沒有什么好安排的?!鼻稍频恼Z氣仍是淡淡的,“不過打點爹爹的衣服什物,費不了半天工夫,明天上午動手,也還不遲?!?/br> 聽這話,潘公一愣,仔細(xì)辨一辨她的意思,困惑地問道:“你呢?” “我不去?!?/br> “你不去?”潘公越發(fā)詫異,“說得好好的,怎的變了卦?” “幾時說得好好的?有爹一個人去做齋主也就夠了,何必我去?” “你剛才不曾聽見我在說嗎?要你去替我各處拈香。你若不去,這場功德便做不成了?!迸斯茏該u頭,“七天工夫,起早落夜,莫非真?zhèn)€要我累出病來?” 巧云正要他說得這等非她不可似的,只是楊雄不在眼前,有些話跟爹爹說了也是白說,所以裝作被駁倒了卻又不情愿的神氣,閉口不言。 潘公也好熱鬧,巴不得到報恩寺里去住七日,所以見女兒是這般神態(tài),頗為不悅。再想到這壇水陸道場湊份子做齋主,原是巧云答應(yīng)了海和尚的,如今卻又不高興了,只將他撮弄了去,倒像是有意拿老人作耍,心里便越發(fā)有氣。 氣雖氣,卻不敢發(fā)作。從小縱容慣了巧云,平時重話都不肯說一句,久而久之,反倒怕了她,所以憋了一肚子悶氣,連晚飯都不吃,倒向床上睡了。 到得楊雄回來,飯桌上不見潘公,自然要問:“爹呢?” “睡下了。開飯了,他說吃不下?!?/br> “好端端的,怎么吃不下飯!莫非身上不舒服?看看是什么?。俊?/br> “有什么???無緣無故生悶氣?!鼻稍普f道,“報恩寺里做齋主,有他去也夠了,何必還要我?”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人家要人照應(yīng)——” “又不住在一處?!鼻稍茡屩f,“哪里照應(yīng)得到?” “就照應(yīng)不到,也須替爹爹各處拈香。七天工夫,一眨眼就過去了!” “你倒說得輕巧!”巧云突然之間放開了嗓子,大發(fā)脾氣。 “咦、咦!”楊雄一驚之下,不由得倒退了兩步??辞稍颇请p鳳眼,生起氣來,想睜圓了卻睜不圓,不由得好笑,“使脾氣也要有個道理,無緣無故嚇我一大跳!” “都是你們的道理!教我哪里再去講理!兩個去做齋主,一住就是七日;你又在衙門里。一個家莫非交了給不相干的人?” 楊雄聽到最后一句,方始明白,是對石秀生的意見,當(dāng)時臉色便沉了下來。“你真是婦人之見!”他說,“怎只‘不相干的人’?我與三郎姓雖不同,情如手足。你說這話,刮到他耳朵里什么意思?” “哪知道你什么意思?”巧云冷笑,“同嫖共賭,一雙難兄難弟!只礙著我,巴不得我不在家,你們好無法無天地去尋歡作樂。” 說來說去,還是那夜吃醉了酒口角余憾莫釋。想想總是自己的錯,牽涉到石秀,也不是吵一場所能消釋誤會的,楊雄便只好笑笑不作聲了。 打也罷,罵也罷,就怕楊雄不說話,自己的行止要有個著落,不容他不說話,所以又惡狠狠地嗔道:“你笑什么?” “咦!”楊雄作勢問道,“這就奇了,連笑一笑都不許?” “你是笑里藏刀!”巧云又是冷笑,“只聽你那兄弟話!從他進(jìn)門,是非就多了?!?/br> 楊雄默然。這話再說下去,是非可真?zhèn)€多了?!昂昧?,好了!”楊雄就這時有了個主意,“你跟他合不來,我教他外頭去住。如今卻要容忍,莫教人笑話我!” “怎的是笑話你?” “譬如說,”楊雄對景掛畫,就拿剛才所談的事作例,“為了不放心他,竟連報恩寺做齋主都不去,傳開來說是楊雄的老婆拿他小叔當(dāng)什么似的防!這話有多難聽?” 盤馬彎弓,好不容易才逼到這要緊關(guān)頭,那婆娘不敢再做作了,將計就計說聲:“好!我就去。但愿功德圓滿回來,安然無事?!?/br> “自然安然無事。”楊雄問道,“你說有什么事?” “不錯,不錯!無事,無事。”巧云又說,“你好待去告訴爹了!順了他的心意,還生的什么悶氣?” 等說與潘公,他反倒有些意興闌珊,說是在床上躺著,細(xì)細(xì)想過:店里的買賣,交給石秀一個人,怕他過于勞累,于心不安。 “怎談得到‘不安’二字?”楊雄說道,“爹是好熱鬧的,盡管去玩幾日?!?/br> 潘公還是二十歲那年,見過一壇水陸道場,那番熱鬧的景象到老未忘;想想自己能做齋主,身在壇中,是件好玩得意之事,也實在有些割舍不下。 “我去歸去?!彼f,“看情形說話,若是三郎一個人照料不到,我還是回來?!?/br> “是的,這樣就好,等我來跟他說。” 石秀是吃了午飯就出去的,出去收賬。四城兜了下來,到家已是上燈時分。銀錢經(jīng)手上頭,他絲毫不肯馬虎,所以一到家連晚飯都顧不得吃,先自結(jié)賬要緊。 楊雄還不知道他已回來,走進(jìn)店堂,聽得算盤珠滴答作響,探頭一看,不由得就問:“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我竟不知道?!?/br> “到家不多一刻?!?/br> 這一打岔壞了,分神答話,手上便錯,半天的算盤就算白打。 楊雄卻不管他這些,走來問道:“你在外頭吃了飯不曾?” “不曾?!?/br> “走,走!我與你吃酒去!” “不了!有收得的賬在這里,我今夜算清了它。” “明天再算。你收了多少錢,交與我就是?!?/br> 看樣子賬是算不成了,石秀只好先交了錢,將賬簿鎖好,換上一身干凈衣服,會齊了楊雄,出后門上街。 “我們到哪里去吃?”石秀問道,“金線家?” “今日不到她那里,我們到王六酒家去?!睏钚塾纸恿艘痪?,“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br> 聽得這話,石秀便有些不安,因為楊雄的臉色不甚開朗,料想必是有了什么為難之事。他的性子急,只是走在路上不便多問,所以撒開大步,巴不得一腳就跨到王六酒家,好聽楊雄的知心話。 等落了座,還未喚酒點菜,他就忍不住了。“大哥,”他隔桌湊近了臉問,“是什么話要說?” “不忙!”楊雄先打發(fā)了跟堂的伙計,才正色問道,“兄弟,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這無頭無腦的一句話,教人難以作答。石秀細(xì)想一想,料知必是指的勝文,便即答道:“眼前無論如何談不到!好歹讓我攢幾文錢下來再說。” “你何必這等孤介,不肯受人一點半點好處?你我弟兄,我那丈人又跟你投緣,你就依了老人家的心愿吧!” 楊雄不了解石秀的心情,更不能摸到他的苦衷,所以對于他的遲疑瞻顧,覺得不像個爽朗果斷的男子漢,未免心中不滿。 “兄弟,”他率直說道,“你樣樣都好,就是這上頭婆婆mama,不是英雄氣概。如今千言并一句,你只算為了我成個家,如何?” 這話未免有些急不擇言,若要仔細(xì)考較,頗有道理上說不通的地方。石秀只好不作聲。 “為啥說是為了我成個家,其中有個緣故——” 石秀正待聽他如何解釋,他卻忽然住了口,咽下唾沫喝了口酒,顯得說話很吃力似的,倒教石秀詫異了?!按蟾纾彼f,“你若是說出這個緣故來,我自然無有不依從之理?!?/br> 楊雄遲疑了一會兒,毅然決然地說:“那好!我就說與你聽?!?/br> 說是說了,卻真?zhèn)€吃力。他首先就拿巧云批評了一大頓,道她如何驕縱成性,如何愛使小性子。接著便惋惜地表示,不知石秀怎么忤犯了她,惹得她常有閑話;雖然他與潘公每每厲聲責(zé)備,無奈不可理喻! “常言道得好:‘蠻妻孽子無法可治?!睏钚劭粗嫔氐氖?,不勝歉疚地說,“兄弟,如果我有絲毫見外之意,這些話,我就不肯說了。說出來教人笑話:楊雄好一條漢子,可惜吃他老婆治住了!我的臉面何在?再有一層,若是我對你感情平常,我也不肯說,因為兄弟你顧大局,絕不會跟她一般見識,就不會吵鬧,我樂得裝聾作啞。只是你我是何情分,我若不把這件事辦妥了,眠食不安。想來想去,只有早早幫你成家,白晝自在店堂里做生意,夜晚自回家去,不到后堂,不吃那婆娘做的飯食,她還有什么可說的?” 不要說是這番說辭的確出于肺腑,就沒有這番話,楊雄一定要石秀那么做,他也不能不聽。因而石秀慨然答道:“既是大哥這等說,我從命就是?!?/br> 楊雄心上一塊石頭落地,卻又不安地問道:“兄弟,你不會誤會我寵妻滅友?” “哪有這話!大哥如此為我設(shè)想,我若不明白大哥的委曲苦心,豈非狗彘不如?” “這才是!兄弟,”楊雄叫人取個大酒盅來,滿斟一杯,“你若真心聽我的話,便吃了這一杯!” “是!”石秀毫不遲疑地直著脖子,把那一大盅酒灌了下去。 “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楊雄覺得痛快異常,也干了一大盅酒,“你就等著做新郎官好了,一切有我替你料理?!?/br> 石秀笑一笑不答。按理說應(yīng)當(dāng)?shù)乐x,只覺得異姓手足的情分到了這一步田地,口頭泛泛地說個“謝”字,反倒顯得還有些世俗的客套,就不是真正可以將心換心,共禍福、同生死的朋友。所以話到口邊,又復(fù)不語。 “再有件事說與你。”楊雄不經(jīng)意地提起,“后日重陽,海和尚起一壇水陸道場,說是百年難遇,那禿驢興頭得了不得。我那丈人好熱鬧,要去做齋主,卻又年紀(jì)大了,骨頭硬了,拈香跪拜未免勞累,所以將巧云帶了去。這七日之間,店里少不得要你費心!” 聽這一說,石秀暗吃一驚?!霸趺?,”他問,“要去七天?” “是啊,在報恩寺里要住七天。凡做齋主,都是如此,鐵定不移的規(guī)矩!” 石秀吸口氣說不出話,心中暗暗叫苦。海和尚是個花和尚,而況巧云跟他眉來眼去,是自己親眼得見!如今一去七日,在那悟先把門的禪房里,什么事做不出來?看來羊落虎口,巧云是難保清白的了。 這話不能實說,說出來便是一場絕大的是非!是非還是小事,楊雄未見得肯信。俗語所言:“捉賊捉贓,捉j(luò)ian捉雙?!边€未曾勾搭上手,便先說巧云如何如何,楊雄只道自己與她不和,有意造出謠言來壞她的名節(jié),口中不言,心里會想:這廝交不得了!看他樣子豪爽,不道是這等陰險齷齪的心腸!那時就拿把雪亮鋼刀,剖顆火熱鮮紅的心來與他看都無用。 然而不說又如何?莫非眼睜睜看巧云往靛藍(lán)染缸里跳?那婆娘自甘下賤,縱不足惜;可惜的是楊雄的名聲,薊州城里叫得響的一條漢子,為人背后指指點點,說有如此這般一樁丑事,就做朋友的也會覺得羞慚難當(dāng)。 “這寡酒吃得無味!事情既然談過了,你我到金線那里再吃?!?/br> 石秀懷著滿腹心事,哪里還有吃酒的閑情?因而拿收賬奔波了一日,神思困倦作推托,別了楊雄,徑自回家。 一路走,一路想,總覺得事無佐證,說出來不但于事無補,反倒壞了感情,再說,此刻也到底還不曾做出丑事來。或者,這七日之間,安靜無事,巧云得保清白,亦未可知。 “對!”石秀突然醒悟,悄聲自語,“能不教那禿驢上手,才是正辦?!?/br> 走到家時,只見巧云和迎兒正興興頭頭地奔進(jìn)奔出,在忙著拾掇鋪蓋什物,明日好住到報恩寺里去做齋主。潘公也湊在一起幫忙,石秀想找他說兩句,苦不得便,只好先回自己臥房歇下。 就在這時候聽得風(fēng)聲漸起,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一盞孤燈,被由破窗紙中鉆進(jìn)來的風(fēng)刮得明滅不定。石秀獨坐無聊,又是這樣的天氣,想起異鄉(xiāng)漂泊,不免有凄涼之感,嘆口氣睡下了。 迷迷糊糊正要入夢時,突然一驚,自己還有要緊話與潘公說,今夜不談,明日他一走,豈不鑄成大錯。于是揉一揉眼,走向潘公屋里。 幸喜屋里還有燈光?!芭斯憷纤铝??”他問。 “剛剛睡下?!迸斯鸬溃安灰o!進(jìn)來坐坐,房門不曾閂?!?/br> 推門進(jìn)去,潘公已是擁被而坐。石秀一面挪張椅子坐下,一面問道:“潘公明日要去做佛事?” “正是,我本待明日早晨與你說知,我與巧云要到報恩寺里打水陸壇,后日重陽起始,共是七日。店里的一切,要你費心?!迸斯终f,“怕你忙不過來,不如每日少殺兩頭豬。” “店里的事,潘公你休cao心,只管去好了。不過,”他做出疑惑的神色,“寺里也住得女眷?” “住得?!迸斯鸬?,“有好幾家女眷,都住在一起?!?/br> 這一說,石秀略微放了些心?!暗泊笠獠坏??!笔阏f道,“金陵大寺廟最多,水陸道場之類的大佛事我也見過。做功德是個名目,太平無事、尋一番熱鬧來消遣是真的?!?/br> 這句話恰好說中了潘公的心思。他倒也不瞞石秀,訕訕地笑道:“說實話,我也是湊湊熱鬧,一半消遣?!?/br> “老人家是湊湊熱鬧。專有班油頭光棍,有意搞得熱鬧,好從中行事?!笔阃A艘幌拢樕?,放低了聲音說,“大嫂是良家婦女的身份,大哥又是說出去有頭臉的人物,其間出不得一點差錯。不然大家面子不好看,說不定還惹出一場是非?!?/br> 聽這一說,潘公笑容盡斂,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說:“你道是有那些油頭光棍,敢在清凈佛堂調(diào)戲良家婦女?” “哪里是什么清凈佛堂!人來人往,你擠我,我擠你,男女混雜不分,什么事做不出來?!?/br> “說得是!”潘公深深點頭,“我教巧云當(dāng)心,無事少出來?!?/br> 談到此處,石秀詞窮。潘公答得不錯,卻不是石秀原來的意思。這也要怪他自己,話不曾說得清楚。細(xì)細(xì)想去,這話也實在難以啟齒。莫非真?zhèn)€這等說:打你女兒主意的,倒不是外面那些游手好閑的油頭光棍,正是你那義子海和尚!若是外面有人敢無禮,倒容易對付,難防的是“家賊”。 然而不是這等說,潘公又怎得明白?莫說他生來忠厚熱心,就是善慮多疑的人,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義兒安著這般的齷齪心思。石秀倒有些為難了。 潘公看他濃眉深鎖,雙唇緊閉,懊惱而又為難的神情,心里老大不安——只當(dāng)石秀怪他不體諒,父女倆自去做功德,把一爿店、一個家都丟了給他,百凡雜務(wù),到底只生了一雙手,如何忙得過來?想想也不怪他惱。 于是潘公說道:“三郎,你莫煩!不去,我在家?guī)湍憔褪?。?/br> 石秀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他為何要說這話。眨著眼從頭想了一遍,才知道他誤會了。這一誤會還說得大有關(guān)系,有潘公在,那賊禿多少還有顧忌;若是老的不去,小的落得放肆,事情就越發(fā)不可收拾了。 “潘公,你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我心里是煩,煩的是——”他無可奈何,只好這樣說了,“聽了幾句閑話?!?/br> “噢!”潘公雙眼大張,“什么閑話?莫非又是哪個在你面前挑撥是非?” 潘公的意思是,不知誰人挑撥石秀與他家的感情。但這話在石秀卻如攔頭一棍,似乎不好再說海和尚的是非!只是到此地步,不說卻又不可。一急之下,倒想出計較來了:避重就輕,不說海和尚如何,改說他不法的手下,只要潘公加意防備,也可以教那賊禿知難而退。 “有兩句閑話,與我無關(guān)?!彼掏痰卣f,“說報恩寺里有不守清規(guī)的和尚,潘公,你須替大嫂留意?!?/br> 潘公一聽這話,頗出意外,愣了一會兒,輕輕點頭,似乎想什么想通了似的。“這也是有的。海和尚啟建這壇水陸道場,延請一百多僧眾,難免有那六根未凈的假和尚混在里面。三郎,”他很注意地問,“外面有些閑語,自然不是瞎說,總是哪個有什么形跡落在旁人眼里。你說,那不守清規(guī)的和尚,喚甚法名,我好當(dāng)心。不然一百多和尚,教我看住了哪個的好?” 想想這話不錯。倘或推說不知,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一個個去鑒別善惡,豈不是作弄老人家? 若是要說,自然不能說海和尚,而不說他卻又說誰?此時不容石秀多想,便即答道:“有個海和尚的親信,在他寺里掛單的和尚,名喚悟先,生得相貌獰惡,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br> 聽說“相貌獰惡”,潘公心里倒是一驚,旋即轉(zhuǎn)念,既是海和尚的親信,自然聽他的約束指揮,怕他何來?“三郎,”他感激地說,“不枉我看得你重!不是至好,不會關(guān)心到這上頭。多虧你打聽了來告訴我,我自知留意,你放心好了?!?/br> 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只還有一句話不能不說,怕他告訴了女兒,又是一場是非;或者再傳到海和尚耳朵,將計就計來個聲東擊西,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開去,他兩個便好得手,那就更是弄巧成拙、大壞其事了。 “潘公!我這話你休與大嫂去說?!笔憬又f了緣故,“大嫂膽小,那悟先相貌又惡。心里先存著個畏懼之心反倒不好了?!?/br> “我知道,我知道。我何必說破,于事無補,反倒嚇著了她!”潘公停了一下又說,“你說的話不錯,這幾日的報恩寺不是清凈佛堂,寺里又是隨喜之地,萬一混進(jìn)個壞人去,不是當(dāng)耍的事。明日我到了寺里,親自送巧云到住房,看那里的門戶可謹(jǐn)慎。我是六十多的人了,又是送女兒,便到女眷的住處看一看,也不打緊。” “是、是!”石秀這下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連聲答說,“潘公算是明白了,門戶謹(jǐn)慎最最要緊。” 于是第二天午后,潘公父女收拾停當(dāng),喚店里的一名伙計挑了行李,帶著迎兒,作別石秀,徑投報恩寺去做齋主。 走進(jìn)山門,只見一路上已是人來人往。但聽口中所言,盡是報恩寺里的盛況。轉(zhuǎn)道路口,遙遙望見山門前旗桿上,懸一道數(shù)丈長的黃布大幡,濃墨大書“啟建十方法界圣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功德之幡”。走近山門,又見掛一道黃榜,起首四個大字“以法利生”,末后也是四個大字“幽顯咸知”,中間是極長的一篇四六文章,寫明啟建這一壇水陸道場的緣起。潘公和他女兒,都列名“修齋會首弟子”之中。 潘公頗通文墨,正搖頭晃腦地把“光陰過隙,生死浮漚,常思修福之心,未遂良緣之便。又慮故亡宗祖,已往六親,恐拘幽暗之鄉(xiāng),難獲超升之路,為此”如何如何的這些話頭念得鏗鏘有勁時,發(fā)覺有人拉了他一把。 是巧云在拉她父親。潘公轉(zhuǎn)臉看時,笑嘻嘻站著一個和尚,正打著問訊,他認(rèn)得是報恩寺的知客僧,法名玄清。 “老施主,怎的此刻才來?”玄清十分親切地說,“方丈早就在盼了,快快請進(jìn)去歇腳。” “多謝,多謝!”潘公指著行李說,“不如先安頓了再敘話?!?/br> “不消老施主勞神,一切俱已安排停當(dāng)。方丈特地親自挑的房間,清靜安逸,包管老施主和小娘子中意?!?/br> “實在費心?!迸斯珨[一擺手,“就請玄清師帶領(lǐng)吧!” 于是玄清領(lǐng)著潘公父女,一直進(jìn)山門,繞大殿,到了羅漢堂,路分東西,玄清站住了腳指點,往東是男客下榻之處,往西是女賓的住房。 潘公緊記著與石秀所談過的話,便向巧云說道:“我先送你進(jìn)去,看看可能住得舒服?” “爹不要去吧!趙秀才娘子她們都是女眷?!?/br> “怕什么?我六十多的人了,難道還要避嫌疑?” 父女倆似有爭執(zhí)的模樣,玄清急忙挺身排解?!靶∧镒右姷玫?,老施主說得是,看看不妨?!彼f,“我先著人通知一聲,請幾位女施主自己知道就是了?!?/br> 于是轉(zhuǎn)身領(lǐng)路,往西曲曲折折穿過一號甬道,轉(zhuǎn)折之間,豁然開朗,只見一帶粉墻,盡頭處是一座月洞門,懸著一副刻竹填綠的對聯(lián):“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鄙厦嬉环叫M額:“一塵不染?!迸斯蚶镆煌?,果然好一庭樹木,只是重陽節(jié)到,滿地黃葉,卻有數(shù)十盆菊花,紅白黃紫,開得十分熱鬧。 花叢中閃出來一個佛婆,五十來歲年紀(jì),花白頭發(fā)梳個朝天髻,一臉精明的神氣,衣襟上晃晃蕩蕩掛著一串鑰匙——她是早受了方丈囑咐的,一見巧云,頓時堆滿了笑容,搶步迎上來說道:“可是潘家小娘子?盼了你一上午,到底盼到了?!苯又挚磁斯骸袄鲜┲骱媒⊥?!” 巧云看是這等殷勤,心頭便是一喜。“這幾日要麻煩你?!彼f,“等功德圓滿之日,一總酬謝?!?/br> “不敢、不敢!”那佛婆說,“我姓徐,叫我老徐就是。小娘子有事,哪怕深更半夜,盡管招呼我。老施主是我報恩寺的大護(hù)法,不敢不盡心。來、來,小娘子先看看住房,又明亮又寬敞,是這里最好的一間。” 佛婆只顧奉承巧云,如讓別的女齋主聽見了難免不悅,所以玄清急忙阻攔:“你閑話少說!到里面通知一聲,潘老施主要送小娘子進(jìn)來,是年高德劭的老人家,不須回避的?!?/br> 佛婆老徐答應(yīng)著,順手抱起巧云的鋪蓋,一路往里走,一路到先來的兩家女齋主那里去通知。玄清便陪著潘公父女,讓迎兒跟在后面,穿過一條極長甬道,進(jìn)入一所小小的院落,這就是特為替巧云安排的住處了。 未進(jìn)院子,潘公已頗滿意,因為門戶確很謹(jǐn)密,除了前面一道月洞門有老徐看守以外,便只有一扇下了鎖的邊門。那小院子里一門關(guān)緊,更是什么閑人都動不上腦筋。院中坐南朝北三間房,東面大的一間留給巧云,西面一間,說是有個張大戶家的兒媳婦來住,尚未搬來,當(dāng)中一間,兩家公用,另外還有間下房,里面有兩張床,其中一張自然屬于迎兒。 “好了,好了!”潘公對女兒說道,“你也累了,先歇一歇。我到我那里安頓了再說?!?/br> 海和尚格外巴結(jié)義父,也是單獨安排了清靜住處,特為派個小沙彌服侍起居。等在方丈見了面,海和尚又親自陪著去隨喜。只見外壇設(shè)在大雄寶殿,香煙繚繞,法器羅列,數(shù)一數(shù)拜墊,不下一百多個;黃布所鋪的長案上經(jīng)卷重疊,在這七日之中,各種經(jīng)都要念到,潘公贊嘆不已:“真正是一場大功德!” 內(nèi)壇設(shè)在偏東的彌陀院,搭起極高的席篷,里外連成一起。內(nèi)設(shè)二十四堂,便是二十四幅水陸法像。其中又分“上堂”“下堂”,上堂是諸天神佛,高僧護(hù)法,自然是“婆羅世界千百億化身釋迦牟尼佛”為首,金碧輝煌,寶相莊嚴(yán),畫工極細(xì);還有蘇東坡的贊語盡是些佛經(jīng)上玄妙莫測的話頭,潘公看不懂,也就不去看它了。 下堂也是十二位日月天子,南北極大帝,然后二十八宿各位星君;再下來是太歲神道,皇帝王侯、公卿將相;下及庶民百姓,還有城隍土地,以至羅剎餓鬼;諸態(tài)百相,窮形極致。將個潘公看得眼花繚亂,只說:“累了,累了!明日再看?!?/br> 于是海和尚又陪著到了方丈,設(shè)下精致素齋款待齋主。潘公年紀(jì)雖長,在那些衣冠縉紳中,座次就低了,好在他為人本分,不以為嫌。倒是海和尚,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席散以后,不住賠話道歉,說“委屈了義父”。 “休說這些客套。”潘公體諒他,“你是方丈,這一場大功德要你主持,不必陪我。你去忙你的正事,我也待歇息了?!?/br> “是的。我陪義父去,再到你老那里坐坐?!?/br> 潘公辭謝,海和尚執(zhí)意要送,也就讓他盡禮一路陪著,由羅漢堂往東,盡頭處是個大院子,兩排客房南北相對。潘公住的是北屋靠里,一大一小兩個房,床帳衾褥一律全新。桌子上一只廣漆攢盒,里面放著五六樣干果,床頭還有一甕酒,這是海和尚知道義父好杯中物,特為孝敬他的。 剛剛落座,潘公朝窗外一望,不覺吃驚:燈光影里,一個胖和尚走過,生得好惡的相貌!潘公想起石秀的話,臉上頓時異樣,睜大了眼,直盯著窗外遠(yuǎn)去的背影。 “干爹!”海和尚詫異,“你老人家在張望什么?” “喏!”潘公手一指,“那和尚法名如何喚?” 海和尚略望一望答道:“他叫悟先。干爹何故問他?” “原來就是悟先!”潘公放低了聲音,向左右看一看,雖不見有人,還是不放心,將海和尚一拉,“來,來,我問你句話?!?/br> 海和尚疑云大起,只道悟先未曾到報恩寺掛單以前,在哪里做下什么不端之事,為潘公所知,今日一見想起,要細(xì)細(xì)告訴自己,所以神色之間,亦頗為不安。 “我聽人說,這和尚不守清規(guī),你如何留他在此?” 只為心里已經(jīng)想到,所以海和尚平靜地問道:“怎得不守清規(guī)?” “這就不知道了!”潘公自覺義同父子,有話不妨直言,所以緊接著便用微帶責(zé)備的聲音說道,“看他相貌猛惡,你如何拿他當(dāng)親信?” 聽得這一說,海和尚暗暗心驚,他用悟先作親信,外人不得而知,潘公是從哪里看出來的?細(xì)細(xì)一想,外人絕不會從他與悟先之間的形跡看出端倪,必是聽誰所說。這個人倒要打聽一下。 “沒有的話。我怎么拿他當(dāng)親信?寺里掛單的游方僧多得很,隨緣去住,我是一視同仁,無分彼此。干爹是哪里聽來的?” “沒有這話,也就算了?!迸斯匀徊豢险f出石秀的名字,“我看這悟先,相貌不是善類,又有不守清規(guī)的話傳出,你倒是要當(dāng)心?!?/br> “干爹開示得是。不過,謠言卻不可輕信?!焙:蜕新酝R煌?,一套辯解的話,如源頭活水一般滾滾而來。 他說最初悟先來掛單時,他亦頗以此人的相貌為嫌,一談之下,才知是心腸極熱、極直的人。他是羅漢相,面惡心慈。 說到羅漢相,潘公便想起“降龍”“伏虎”兩尊者,果然是悟先那般的相貌,點點頭說:“這倒也像!” “他的相貌吃虧,性子也吃虧,心腸最直,疾惡如仇,看見不平就要打。為此,我不知勸過他多少次。我說,你在我這報恩寺,倘或小小闖場禍,也還不要緊。薊州城里上起知州相公,下到市井小民,都還看重我,有個小小的面子,有麻煩替你撕擄得開。若是在別的地方闖出禍來,只怕沒有人幫你鋪排,難免吃虧?!焙:蜕杏终f,“這悟先不服別人,倒服我。如今火爆也似的性子,改得多了。” “這也是你以德服人,我聽了高興。不過,”潘公又放低了聲音說,“這悟先的來歷,你卻要摸清楚。不是我說,你佛法雖深,年紀(jì)到底還輕,見的事不如我多。多有江洋大盜,犯下巨案,官府追得緊,無處容身,遁到佛門里來。雖然吃齋念經(jīng),要改本性,到底不易?!?/br> “干爹說得是。等這場大功德過了,我來問他?!焙:蜕杏终f,“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傊挥谢人?、成全他。” “是啊,佛門廣大,無所不容。你只留意他就是?!?/br> 海和尚心想,要留意的倒不是悟先,是在潘公面前說悟先的人。這個人多半是“內(nèi)jian”。既是“內(nèi)jian”,趁潘公這幾日在寺里,少不得來敘話,看是哪個常來,就容易查明白了。 于是告辭出門,回到方丈,首先便是找到悟先,告誡他這幾日不可多事,尤其是在潘公面前,切須顧忌;再就是派他一樁差使,無事只在羅漢堂門口閑坐,看本寺僧人哪些常到東面客房,是與哪些施主敘晤,記清楚了到方丈來告訴。 悟先答應(yīng)著,照話而行。海和尚便退入自己避囂用功的靜室。這間屋子極其隱秘,七彎八轉(zhuǎn),門戶重重,不是來慣了定會迷路。就是本寺的和尚,等閑也到不得此地,因為海和尚說是在他靜室里供奉著“佛牙”,是鎮(zhèn)寺之寶所藏的重地,所以門禁特嚴(yán)。 佛牙真假,無人得知,只知海和尚的這間靜室異常華美,不像出家人所住。然而卻無人肯說,也無人敢說,因為海和尚極善馭下,恩威并用。不說寺里的是非,有許多好處,說了便少不得有麻煩,“監(jiān)院”“首座”盡皆聽命而行,隨便找個錯處便可責(zé)罰?;蛘哒{(diào)個職司,諸如起早落夜,各處去挑“凈桶”,便是個極苦差使。 不過這一日到他靜室中來的人卻不少,自然都是報恩寺中東西兩序有執(zhí)事的大和尚,都監(jiān)、監(jiān)院、典座、維那、首座,還有書記、知客,都為了明日開壇“結(jié)界”,啟建法事,有所請示。 海和尚極其能干,一一分派,井井有條,但血rou之軀,到底不曾生得三頭六臂,這一番公事應(yīng)付下來,實在也累了,好不容易才得靜下心來,細(xì)想一想,叫聲不好,有件大事還不曾辦! 這件大事與佛事了不相干,只是覺得從巧云入寺,到此刻還不曾通過一聲款曲。替人設(shè)想,巧云帶著一片熱腸,滿懷興致來做齋主,必是打算著有一番花團(tuán)錦簇的熱鬧,可以怡情悅性;不道一來便關(guān)在禪房里,冰清鬼冷,比在家里還要寂寞。雖說佛婆老徐自己已經(jīng)切切囑咐,務(wù)必加意伺候,然而巧云有些心事究竟不好與老徐提起。她心里一定在怨罵:千方百計,安排下這等一個機(jī)會,不道來了人面不見,連一聲言語都沒有。這等拿人作耍,著實可恨。罷、罷,早回家去,死了這條心,倒還少生些悶氣。 這樣想著,不由得急出一身冷汗,當(dāng)時便從禪床上跳下地來,顧不得穿鞋,直奔東壁,伸手便待向一架多寶槅去推。 手已經(jīng)摸到紅木槅上了,卻又縮了回來。想想大為不妥,這件事須事前約得千穩(wěn)萬妥,還得等到時候方能動手。此時造次行事,闖出禍來,只怕明日這壇轟轟烈烈的道場,立刻就會落個“卷堂大散”的結(jié)局。 于是又回到禪床,盤膝而坐,把火辣辣一顆心硬按了下來。拿俏伶伶一條影子,硬推了出去,喚來貼身小沙彌,悄悄囑咐了一番,教他去告訴老徐。 鼓打初更,巧云嘆口氣,正待上床,只見窗外影子一閃,隨即便有人喊:“迎兒小meimei,開門。” 是佛婆老徐的聲音,迎兒未得巧云應(yīng)諾,不敢應(yīng)聲。巧云便說:“去開!” 門開了,只見老徐笑嘻嘻地站著,手里端著個食盒,朝里望望已卸了妝的巧云,又望見鋪排好了的衾枕,詫異地問:“剛剛起更,小娘子怎的倒要上床了?” “四更便須起身,等候拈香,開啟法事,早點睡的好?!?/br> “也太早了些,夜點心還不曾吃?!闭f著,把食盒擺在桌上,先不揭開,卻向迎兒說道:“取小娘子自用的銀鑲牙筷來?!?/br> 等迎兒取了巧云用慣了的銀鑲牙筷,老徐才揭開食盒,是報恩寺香積廚中的珍品,一盤百果蜜糕,一蓋碗薏米紅棗蓮子羹,都還冒著熱氣。 “小娘子,快趁熱請用!” 老徐安席、布箸,情意殷勤。巧云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含笑說道,“你請坐!取雙筷子來,陪我一起吃?!?/br> “罪過,罪過!”老徐倒退兩步,“小娘子在這里,哪有我的座位,更不敢與小娘子同桌。沒上沒下,哪有這個規(guī)矩?沒的吃方丈曉得了,說我!” “怕什么?又沒有外人?!鼻稍苹仡^喊道:“迎兒再取雙筷子來!” “不用,不用!”老徐急忙阻攔,“既如此,我陪著小娘子說說話?!闭f著,在門邊一張凳子上,斜欠著身子坐了下來。 于是巧云享用夜點,老徐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談來談去總要談到海和尚身上,說他如何能干,如何體恤,如何得寺中眾僧愛戴,最后說到巧云身上。 “方丈也一直夸贊小娘子,說:‘我這位義妹,聰明賢德,供佛敬僧,最是虔誠,將來一定修得多福多壽?!崩闲焱A艘幌拢匆豢辞稍频哪樕终f,“可惜雖是義兄妹,到底要避嫌疑,不能來看小娘子;只叫我當(dāng)心伺候,請小娘子寬心!” 聽到最后一句話,巧云只覺心頭重重一撞:何以爆出來這么一句話?“寬心”些什么?此來有何心不能寬的?一顆心無非都在海和尚身上,這一層他當(dāng)然也明白,然則說到“寬心”,想來他另有安排,必可見面。不然,無緣無故說這句話做什么? 這樣一想,心倒真?zhèn)€寬了些,但也不免納悶,不知海和尚如何安排。眾目睽睽之下,縱有千言萬語,只怕連使個眼色都辦不到。此外又如何得以私下相會? 巧云心潮起伏,便忘了進(jìn)食,也不曾聽見老徐還說了些什么言語。等驚省過來,自覺失態(tài),訕訕地放下筷子說道:“迎兒你收了去!蓮子羹替我留著,蜜糕你吃了它?!?/br> 迎兒正是發(fā)育的時候,嘴饞,巴不得這一聲,響亮地答應(yīng)著,收拾了碗筷,退到外面去大吃蜜糕。 “小娘子!”老徐看一看四周,指著床帳后面,低聲說道,“夜靜更深,那里若有什么響動,你休吃驚!” 巧云這時候便就吃驚了。“那,那里有什么?”她問。 老徐微微一笑:“小娘子想要什么,那里便有什么!” 這話曖昧難明,巧云大為困惑;而老徐卻以一句最要緊的話已經(jīng)遞到,現(xiàn)在是要她自己去細(xì)看細(xì)想的時候,不宜再耗工夫,便站起身來告辭。 “小娘子請早早安歇。五更‘結(jié)界’,四更起身,到時候我會來叫,不怕,盡管放心大膽睡好了?!?/br> “噢!”巧云心不在焉,未曾聽清楚老徐的話,只茫然答道,“好,好!謝謝你。” 等老徐一走出房門,巧云更不怠慢,三腳兩步奔到床后——床后留有一條三四尺寬的夾弄,外垂門簾,里面放著些婦女使用之物,是閨閣中最隱秘的所在,里面黑咕隆咚,一切都要用手去摸。巧云摸了半天,摸不出什么花樣。 回身出來,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在想:怎么叫“想要什么,便是什么”?難道想要個有情郎,那里就會跑出個人來? 這樣轉(zhuǎn)念,突有意會。這一次不是去摸了,站起身來,攜一盞燭臺,重新走入床后夾弄,手?jǐn)n燭火,細(xì)細(xì)照看,畢竟看出名堂來了。 夾弄盡頭是五寸寬木片鑲釘?shù)陌灞冢虚g幾條嚴(yán)絲合縫,了無異處;兩面兩條縫隙較大,湊近了細(xì)察,才知道根本不曾釘攏,用手推一推,略略有些活動。這不用說,是一道暗門。 原來如此!巧云恍然大悟之下,驚喜莫名,一顆心怦怦地跳個不住。 七日功德圓滿,做了“送圣”法事,奉送十方法界,四圣六凡,各登云路,齊返真境。接著是齋主酬謝。海和尚算了總賬,接過銀子,依分僧眾,出手異常大方,所以落得個皆大歡喜,人人稱頌。 等忙過兩三日,內(nèi)外兩壇,收拾干凈。海和尚挑個黃昏,備下幾碟精致的果物,開了一瓶好酒,囑咐小沙彌去喚胡頭陀到靜室來敘話。 不曾剃度的叫頭陀,頭發(fā)披散,只額上用銅箍箍住,取下那箍,挽上髻戴上帽,便是個俗家人,哪里都能去得。所以這個胡頭陀專替海和尚辦些出家人不便出面去辦的事,好比花粉店買胭脂之類。海和尚花錢撒漫,報些花賬從不追問,額外還有“腳步錢”相送。此時一聽方丈傳喚,胡頭陀知道又是好差使來了,喜滋滋地緊跟著小沙彌來到靜室。 到得里面一看,情形與往日不同。往日就能到得靜室,不過站著聽海和尚吩咐數(shù)語,交代明白,自去辦事,難得有句把人情上的閑話。這天一見胡頭陀踏了進(jìn)來,海和尚先自含笑相迎,就這頂頭的一份親熱,胡頭陀便就心跳受驚了。 “這幾日辛苦你!”海和尚說,“佛事只得七日,前前后后卻忙了個把月的工夫。我冷眼旁觀,哪個勤快,哪個偷懶,肚里統(tǒng)統(tǒng)有數(shù)。你是好的?!?/br> “師父說得好?!焙^陀臉上堆足了笑容,“弟子心拙,全仗師父看顧。” “自己人休得客套。”海和尚說,“我這個人最重賞罰分明,不過我是當(dāng)家人,自然有些你們想不到的難處。寺中有頭有臉的大和尚好幾位,你一個頭陀,我若過分抬舉你,只恐旁人心里不是味道,怨我還在其次,暗中使花樣擺布你,豈不是我愛之反倒害之?為此,我拿你當(dāng)自己人,只好擺在心里,你須明白。不然,就辜負(fù)我的苦心了?!?/br> 這番言語,教胡頭陀著實感激,只合十躬身,連聲說道:“師父,師父,你老真是菩薩。” 海和尚看他如此誠服,自然欣慰,拉著他的手說:“今日無事,這里又無外人,我與你吃兩杯酒,好生談?wù)劇!?/br> “是!師父請上坐?!?/br> 胡頭陀搶上去斟滿了一杯酒,等海和尚坐了下來,方在下首陪坐。 “我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海和尚說,“我早晚與你做主,買道度牒剃度了你。此事只在明年春天——那時我要到汴京朝大相國寺,‘僧錄司’的人頗有相熟的,一說即妥。” “若得師父成全,弟子沒齒不忘恩德?!?/br> “說什么恩德?你叫我?guī)煾?,我自然事事要替你著想。?/br> “弟子慚愧!”胡頭陀的口齒也伶俐,“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勞?!茏硬荒芸炭淌谭顜煾福磩趲煾柑娴茏觕ao心,這話實在說不過去了?!?/br> “只要你知好歹就好!”海和尚仔細(xì)看一看胡頭陀身上說,“秋風(fēng)緊了,你這件舊海青擋不住風(fēng)雪。” 胡頭陀為海和尚經(jīng)手買辦,頗攢了些昧心錢,只是怕他疑心,又怕別人妒忌,不敢買好衣服穿,此時亦仍然裝窮,微微一苦笑,什么話都未說。 海和尚也不說話,起身去開了柜子,拉開一只抽斗,里面大大小小的銀塊,他隨手拈了一塊,掂掂分量,約莫相當(dāng),便放了在衣袖里。 “這塊銀子,五兩只多不少,你拿去買件衣服,買雙鞋穿。” 胡頭陀喜在心頭,口中卻誠惶誠恐地說:“師父忒煞厚待了,弟子萬不敢受?!?/br> “這就是你不對了!”海和尚有不悅之色,“我有心看顧你,你如何與我假客氣?” 胡頭陀臉一紅,急忙改口:“既如此說,‘長者賜,不敢辭’,我領(lǐng)師父的恩德。”說著便五體投地拜了下去。 海和尚這才高興,扶起他來,把塊銀子塞在懷里。 胡頭陀心想,相處非止一日,忽然這等客氣,必有重用自己之處,何必等他開口?不如自己知趣,則更可以教他見情。 想停當(dāng)了便說:“弟子蒙師父格外看待,真不曉得如何報答!但有用得著弟子之處,赴湯蹈火都不辭?!?/br> 海和尚笑了:“出家人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哪里就要你赴湯蹈火了?” “這等說,更容易了。但請師父開示,弟子切實奉行就是?!?/br> 海和尚想說心事,到底覺得礙口,沉吟了一會兒,只說:“且先吃酒!” 胡頭陀有什么不明白,借著酒蓋臉,便拿話引他,說哪家來燒香的女眷,賽似觀音下凡;哪家的小娘子禮佛是假,約了情郎見面是真,盡是些風(fēng)情話頭。 酒壯色膽,海和尚終于忍不住了:“我倒有句話與你說,就怕你口不緊!” “師父說這話,可不屈煞了弟子?”胡頭陀為了示誠,索性說破了他,“師父但見,往日叫弟子采辦胭脂花粉、閨閣動用之物,弟子可曾在外頭說過一句半句?” “這倒也是?!焙:蜕袦惤麊?,“我有個未出家之前認(rèn)的義妹,你可曉得?” “不就是潘屠戶的女兒嗎?” “就是她!潘公是我義父。當(dāng)初我在家的時節(jié),原要招我做女婿,后來好事未成,至今潘公提起來還說可惜?!焙:蜕新酝R幌掠终f,“在家世塵緣未了,三生注定的因果,非如此這般不可。可是白日里她不便常來,我不便常往,卻要煩你辛苦?!?/br> “辛苦不算什么,只要師父能了卻此世塵,無掛無礙,得成正果,弟子也好沾光。” “那我就與你說吧?!焙:蜕袉?,“‘潘記rou行’,你可曉得地方?” “潘記rou行如何不知道?時常走過的。” “我是說它那里的后門——” “潘記rou行還有后門?”胡頭陀把個頭搖得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