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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全6冊)在線閱讀 - 翠屏山

翠屏山

 “噢!”她的臉色慢慢變了,自是變得悵然若失。“那么,”她問,“是問什么?”

    “問一個——”石秀很謹(jǐn)慎地說,“問一個熟人,海和尚。”

    說到這個名字,迎兒的臉色大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三郎,你問他什么?我什么都不曉得。”

    說“什么都不曉得”便是“什么都曉得”。馬腳已露,石秀卻生警惕,倒不是怕打草驚蛇,驚了海和尚,是怕巧云存疑懼,先挑撥出一場是非來,所以急忙遮掩?!拔乙膊贿^隨便問問?!彼f,“重陽做水陸道場以后,外面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過就算了,不干你的事,也不干我的事,你只當(dāng)我沒有說這話,休去告訴人?!?/br>
    這番掩飾,恰到好處,迎兒只當(dāng)石秀還不知海和尚登堂入室的行跡,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昂:蜕心芨桑俨坏糜腥硕始?。”她說,“外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是謠言。三郎,你是明白人,休去聽那些人咬牙嚼舌!”

    “是啊!”石秀隨口答道,“我也懶得去問。不與我相干的事,誰去管他?”

    說到這里,但聽窗外咳嗽連連,是潘公的聲音。迎兒不便再作逗留,收了托盤管自走了。

    一個出去,一個進(jìn)來?!叭?,”潘公問道,“可曾出汗?”

    在老人家面前,不便道明裝病,石秀賠笑說道:“好得多了!你老不必惦念。明日我還照常起床做生意?!?/br>
    于是潘公便與石秀商量買賣,一進(jìn)十二月,家家腌臘,每日至少需多宰一頭肥豬,該當(dāng)早早備足了貨。石秀點(diǎn)頭稱是,答應(yīng)等這場雪過去便即動身,到四鄉(xiāng)去趕豬來圈養(yǎng)。

    “三郎,轉(zhuǎn)眼過年,今年年里自然不必說了。只等一過了年,你那終身之事,便須有個定奪?!迸斯Ц锌卣f,“我年紀(jì)大了,葉上露、風(fēng)前燭,去日無多,只想熱熱鬧鬧過兩年。你就讓我看你辦了這場喜事,也高興幾時!”

    說到這話,真是拿石秀當(dāng)?shù)沼H子侄看待,心中感動,不暇細(xì)思,且先哄著他?!笆橇?!”他說,“我遵吩咐就是?!?/br>
    潘公這下才高興起來,說了些閑話,自去歇息。石秀這會兒卻不能安枕,輾轉(zhuǎn)思量,覺得海和尚跟巧云之事,只有看一看再說。

    到了第二天照常開市。午初時分,市面已過,略得清靜,才想起一早晨不曾見潘公的面,不由得望著正在消融的積雪,自語似的問:“奇怪,這天氣,他老人家又到哪里去了?!?/br>
    “石三叔,”有個極伶俐的小徒弟,名喚寧哥,接口相問,“你可是問的潘公?”

    “是呀!你看見了嗎?”

    “潘公睡倒在床了?!?/br>
    “怎的?”石秀一驚。

    “說是積食受寒?!睂幐缯f道,“病勢不輕?!?/br>
    聽得這一聲,石秀再無別話,霍地站起身來,直奔潘公臥房,到得門口,卻又遽然住腳——是巧云在里面。他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踏進(jìn)門去。

    迎兒眼尖,扯一扯巧云的衣服說:“三郎來了!”

    這一來,彼此便須招呼?!吧┥?!”石秀垂眼問道,“老人家怎的病了?”

    “自道是昨日多吃了兩塊rou,又吹了風(fēng),積食受寒,一下子發(fā)作了。”巧云答道,“剛服了藥睡熟?!?/br>
    “是哪個醫(yī)生的藥?”

    “不曾請醫(yī)生。”巧云又說,“爹不許!只教照‘惠民醫(yī)局’的方子,煎一塊神曲來吃?!?/br>
    “老人家上了年紀(jì),有病不當(dāng)耍處?!笔阏f道,“嫂嫂,我看還是請醫(yī)生來的好。”

    “說得也是——”巧云沒有再說下去。

    石秀想不出她因何欲言又止,此時也沒工夫去琢磨,只是追問一句:“嫂嫂若是以為該請醫(yī)生,便宜趁早?!?/br>
    “那就勞動叔叔了!”

    “該當(dāng)是我的事。”石秀說完,隨即轉(zhuǎn)身,上街去請醫(yī)生。

    請的是石秀一個相熟的醫(yī)生,姓馬,在汴京做過醫(yī)官,精于內(nèi)科,外號“馬一帖”。一診了潘公的脈,不言不語。到得客廳落座,石秀忍不住動問:“馬先生,你看潘公這病可不礙?”

    “怎說不礙?”馬一帖看著巧云問道,“這位小娘子是?”

    石秀怕他弄錯身份,趕緊搶著答道:“是我嫂嫂!州衙門里楊節(jié)級的娘子。潘公膝下,只有這位掌珠?!?/br>
    聽得這一說,巧云便福了福,一面拜托:“千萬要請先生多多費(fèi)心!”

    “我沒有不盡心之理。不過說實話,潘公這病不好,只怕會成傷寒?!瘪R一帖鄭重叮囑,“千萬要細(xì)心服侍,飲食上頭,更要當(dāng)心?!?/br>
    說著提筆開了方子,說是服了藥,若能退燒便無大礙,不然須費(fèi)手腳。服藥之后,情形如何,著石秀到晚去說與他知曉。

    “是了!”石秀應(yīng)允,“到晚我必來向馬先生請教。”

    等醫(yī)生一走,石秀匆匆忙忙去抓了藥來,在廊下親自看著迎兒煎好湯頭,捧到里面,只見潘公面紅如火,望見石秀,豆大兩滴眼淚滾了出來。

    “咦、咦!”石秀裝得極不在乎,“你老人家好端端傷什么心?”

    潘公搖搖頭不響,等石秀把他扶了起來,服了藥重又睡下。只聽巧云在外面喊:“迎兒,你來!”

    潘公望著迎兒的背影,眼淚又滾了出來?!鞍?!”他嘆著氣說,“三郎,你哪里知道我心里難過!平日不覺得,到這時,才顯出心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婿又姓別人的姓!看我今日有病痛在身,卻沒有個知寒著熱的親骨rou在旁邊。想想天下做父母的,真正叫人寒心。”

    “你老人家休如此說!”石秀說道,“大哥一早上衙門,還不曉得你身上不爽;嫂嫂等家務(wù)完了,自然會來陪侍。此刻有我在這里,也是一樣。”

    “是??!”潘公收淚點(diǎn)頭,“多虧得你!總算我老眼不花,看出你的好來。三郎,若是我這一遭閉眼去了,你總須念著你我的情分,休得散了。你嫂嫂那里,看我的面上,多多擔(dān)待?!?/br>
    他們一老一少,在里面談得情殷意切,窗外有個人卻聽得大不是滋味,這個人就是巧云,聽見她爹爹的話,心中不服:石秀一個外人,卻拿他當(dāng)至親骨rou看待,自己親生女兒,倒說是“潑出去的水”,真正?;跉鈹?shù)!

    因為這樣便不肯進(jìn)房去了,一則是自覺沒趣,再則是跟她爹賭氣,扭回頭就走?;氐阶约悍坷铮瑲夤墓淖讼聛?,好半天不開口。

    迎兒看在眼里,自然奇怪,少不得要問一聲。巧云一肚子的委屈,傾瀉而出,埋怨了潘公,又罵石秀假獻(xiàn)殷勤,不懷好意,說不定存著圖謀她家家產(chǎn)的打算,冷笑著說,早晚要把他攆了出去,才得安心。

    這話說得過分了,迎兒向著石秀,有些不平,而且也怕巧云真?zhèn)€與石秀作對,彼此破了臉,惹出一場大禍!所以此刻不能不勸。

    “大娘子!”她低聲說道,“石三郎是知情理的人,你還是讓他一步,彼此相安的好?!彼穆曇舾拥土耍骸昂煾傅氖拢峙滤灿袛?shù),曾問過我來?!?/br>
    這一說,巧云頓時變色,聽迎兒細(xì)說了石秀問她的話,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晌作聲不得。

    “這幾日稍微做忌些。”迎兒又說,“真?zhèn)€弄出事來,大娘子不得了,我也不得活!”

    巧云口雖不言,心里自然也害怕,所以一連七八日,都燒的是紅梗子的香。

    這七八日,潘公的病好了七八分,只是身子虛弱,睡在床上的時候多。這日好太陽,又沒有風(fēng),潘公起身坐在廊下,叫迎兒去喚了石秀來有話說。

    “三郎,”他說,“臘月近了,趁這幾日天氣晴和,你下鄉(xiāng)趕豬去吧!”

    “是了,我早有此意,只以你老病還不曾好透,不放心!”

    “不要緊了!你盡管放心好了?!?/br>
    “是了,我明日就走。”

    于是潘公喚巧云兌了銀子,交與石秀。次日一早,石秀拜別潘公,挽個包裹出門,走到街口四面望一望沒有什么熟人,便撒開腳步,直奔報恩寺而去。

    這是石秀盤算了一夜才打定的主意。到得報恩寺徑投方丈,海和尚跟前的小沙彌攔住了去路,合掌打個問訊說:“施主是來接頭佛事,還是隨喜?請柜房中待茶?!?/br>
    “我來看你家住持?!笔銌柕溃翱稍诶锩??”

    小沙彌看石秀的氣概,不是個好相與的,不敢造次,先問一聲:“施主尊姓?”

    “我姓石!”石秀答道,“你只說州衙門里楊節(jié)級的結(jié)義兄弟,海師父自然知道?!?/br>
    等報出來歷,小沙彌也知道了,心里嘀咕,越發(fā)不肯放他進(jìn)門?!安恢〕挚稍诜秸?,”他支吾著說,“請石施主站一站,我去看了來回話?!?/br>
    進(jìn)得方丈一報,海和尚做賊心虛,急忙問道:“這姓石的可曾帶著刀?”

    “沒有!”小沙彌說,“倒帶著個包裹,像要出遠(yuǎn)門似的?!?/br>
    海和尚心中一喜,他也在枕邊聽巧云說過討厭石秀的話,莫非吵散了,石秀在她家存不住身?果然如此,便是天大的喜事,所以精神抖擻地說:“請進(jìn)來,請進(jìn)來!待我好好問一問他?!?/br>
    小沙彌見他忽憂忽喜,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是看樣子不礙,因而態(tài)度也改過了,輕松自如地把石秀領(lǐng)了進(jìn)去。

    “石施主,多日不見,近來可好?請坐,請坐!”海和尚殷殷勤勤地招呼,“總想與石施主親近討教,一直未得機(jī)緣。難得今日光臨,太好了,太好了!”說著便又喚小沙彌點(diǎn)茶、擺果碟,將石秀當(dāng)上賓看待。

    “不必客氣。我有幾句話想與海師父說?!笔銓偡畔碌陌痔崃似饋?,“我還有事要趕路,只得海師父金口一諾,立即就要告辭?!?/br>
    “噢,噢!”海和尚向小沙彌使個眼色,示意回避,然后又說:“請施主吩咐,只要能效力之處,無不從命?!?/br>
    石秀等小沙彌一避開,正一正臉色,先盯著海和尚看,這一下便顯得不怒而威,隱隱殺氣,將海和尚看得脊梁骨上發(fā)麻,強(qiáng)自鎮(zhèn)靜著,靜等石秀發(fā)話。

    “海師父,出家人四大皆空?!?/br>
    “是!出家人四大皆空?!?/br>
    “海師父,出家人六根清凈?!?/br>
    “是!六根清凈?!?/br>
    “俗語道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說到這一句,海和尚便不能如方才那樣,順口答應(yīng),假裝糊涂,當(dāng)時盡斂笑容,合掌問道:“石施主,如何與我說這話?”

    “你不明白?”

    “不明白。”海和尚重復(fù)一句,“真的不明白!”

    石秀心中惱怒,這花和尚好不開竅!看來非拿幾分顏色出來,他才分得出青紅皂白。這樣轉(zhuǎn)著念頭,右手的拳頭自然而然地握緊了,然而只多想一想,便又把拳頭松開——為來為去為的是楊雄的面子,鬧出事來,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就算打死了他,不過償命,但官府問到因何行兇,少不得要透露巧云偷漢的丑事,那時節(jié),楊雄怎還有臉走出去?

    除了楊雄,還有潘公。念到這位老人家,石秀越發(fā)泄氣,竟連指責(zé)海和尚的話也不肯說出口來。但愿他回心向善,不破臉面,依舊好做潘公子的義子。

    于是石秀有了計較?!澳悴幻靼滓擦T!”他斜睨著他說,“只有一句話,煩你轉(zhuǎn)告你寺里的那個頭陀,大清早起,休來將木魚敲得震天價響,吵了我的好夢!”

    這話一點(diǎn),海和尚也是玲瓏心腸,豈能聽不出弦外之音?只是他著實有些矯情鎮(zhèn)物的功夫,臉色微微一變,旋即復(fù)原,賠笑說道:“原來為此!等我來問他。不過出家修行,晨鐘暮鼓,化度凡愚,三郎亦須體諒?!?/br>
    這賊禿!石秀在心里罵,倒裝得像!真叫“不到黃河心不死”!看來不弄些苦頭與他吃,他還不會悔改。

    “我倒再問你一個人?!笔憷湫φf道,“聽說你手下一個頭陀,一個會武的和尚,是心腹。那叫什么悟先的,可能請來會會?”

    “三郎!”海和尚急忙搖手,“你休聽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為我承乏主持這報恩寺,多蒙施主抬愛,香火搞得轟轟烈烈,便有些妒我的人造作謠言,顛倒黑白。出家人不打誑語,那悟先是羅漢相,面惡心慈,略會幾手拳腳,是他少林寺的傳統(tǒng),從來不敢傷人。那些造謠的人,”他咽口唾沫又說,“出家人不造口孽,用不著我咒他們將來入阿鼻地獄,種什么因,收什么果,報應(yīng)在后頭?!?/br>
    “造謠的人,入阿鼻地獄;犯色戒的人,不知又入哪個地獄?”石秀不耐煩再跟他拌口舌,起右手一按桌子站了起來,仿佛要走了。

    這一按是故意的,等把手移開,只見桌面留下極清晰的一個手印。海和尚一看大驚,心里在想,在手上這把勁若是用在自己身上,怕不rou碎骨折?這廝出名的莽撞,倒要防備一二,休吃了他的眼前虧。

    腳隨心動,已經(jīng)退后了兩步,偏偏石秀饒不過他,出手自然也極快,不知怎么一伸一摸,海和尚頓時笑了出來。

    這不是海和尚想起什么好高興的事,笑得合不攏口,是因為石秀點(diǎn)了他的肘下xue,又麻又酸,不由得便是那副樣子。誰知他口中在笑,心里卻是說不出的苦痛,而且驚恐異常,只怕自己從此會半身偏枯。

    “我再告訴你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記著此刻的苦楚,自去尋悟先,他會解救?!?/br>
    說完,石秀大踏步走了。小沙彌走進(jìn)來,只見海和尚只是發(fā)笑,便問一聲:“師父,你老人家什么事高興?”

    海和尚說不出話,急得額上見了汗。小沙彌大為詫異,定神一看,才發(fā)覺他的異樣。幸好海和尚的左手還能動,蘸著茶汁,在桌上寫了“悟先”二字。小沙彌會意,飛也似的去了。

    不多片刻把悟先找了來。一路上已聽小沙彌提起,說石秀來過,等他走后,海和尚只會發(fā)笑,不會說話,這時再一看情形,自然明白,將海和尚的肘彎一揉一托,即時聽得他“哎喲”一聲,能夠開口了。

    “住持!”悟先問道,“怎么回事?”

    “你看!”

    一看桌上的手印,悟先亦即變色?!斑@廝的手上,著實有幾斤力氣。”他說,“不過,也還能對付得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你莫忙!”海和尚對小沙彌說:“你到外面站一站,休放閑人進(jìn)來。”

    把小沙彌支使了開去,海和尚才細(xì)說剛才的經(jīng)過,自然不盡不實地瞞著些,而且也不敢說破石秀指名要會悟先的話,因為怕激起他的火來,找石秀去算賬,事情便鬧大了。

    “照住持說,就此忍氣吞聲,吃了他的虧裝啞巴?”

    “凡事小不忍則亂大謀?!焙:蜕姓f,“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我慢慢想條計,結(jié)果了他。眼前且讓他一步?!?/br>
    “怎么?”悟先生性多疑,便即問道,“住持看得我不是姓石的對手,拿他沒奈何?”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海和尚急忙解釋,“我是為你著想,萬一鬧出事來,你是個出家人,弄不過姓楊的——姓楊的是牢頭禁子,倘或在監(jiān)里下了什么毒手,豈不是白害你一條性命?我的意思是,你替我?guī)兔?,為我出氣,我須不是害你,等我慢慢替你籌劃好了,你再動手。諒那石秀絕不是你的對手,一頓拳頭打殺了他,你須能遠(yuǎn)走高飛,我才放心。”

    悟先其實也是嘴硬骨頭酥,心里盤算著,自己所長不過點(diǎn)xue一門,如今看石秀也是此道行家,就未見得能近得了他的身。點(diǎn)xue上面扯個直,在拳腳較量上,自己功夫就差得多了,桌面上的那個手印,便是老大一個證據(jù)。

    他所顧慮的是怕海和尚心存輕視,不能不說兩句硬話;到搪塞不過去時,硬拼一場,也只有盡力而為。此刻看海和尚一味想息事寧人,正中下懷,只是表面上卻依舊裝作不勝憤恨似的,沉吟不答,還有不甘罷休之意。

    “悟師兄!”海和尚極力安撫,“你是智勇雙全、極有丘壑的人,絕不是那只有兩斤笨力氣的草包,如何不能忍一時之氣?而況,石秀那廝挽著個包裹,想是到外縣收賬還是販貨去了,一時尋他不著,氣也無用。你聽我的勸,慢慢兒籌劃出一個妥當(dāng)?shù)姆ㄗ咏Y(jié)果了他,還要教他不知因何喪命,死了也是在閻王面前有口難言的糊涂冤鬼,要這等才消得我心頭之恨!”

    “也罷!”悟先裝得萬般無奈地讓步,“住持開示,我不能不從??傆幸蝗张c那廝算賬,教他識我的厲害!”

    “正是,正是!少不得還要仰仗?!?/br>
    海和尚又說了些好話,將悟先敷衍走了。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愣,越想越無趣,也越想越害怕。小沙彌知道他心事重重,不去打攪他。就這樣思前想后,海和尚在“愁城”中坐困了一日。

    到得傍晚,胡頭陀悄悄走了來,先在窗外咳嗽一聲。海和尚驚醒,隨即問道:“什么事?”

    這話就問得奇怪!日日須來一趟,報知潘家的信息,做慣了的“功課”,豈有不知之理?胡頭陀這樣在心中疑惑,倒忘了說他該說的話了。

    海和尚只是一時為自己蒙住,經(jīng)此頓挫,自然醒悟,便開口相問:“可是與昨日一樣?”

    “不一樣!”胡頭陀答道,“今天是綠的。”

    “噢!”海和尚點(diǎn)點(diǎn)頭,常規(guī)舊例地說一聲,“辛苦你!”

    等胡頭陀一走,他又上了心事:畏懼石秀,頗想從此歇手。然而自己割舍得下割舍不下還在其次,巧云那邊首先要有個安排。今日之事,彼此休戚相關(guān),要與她說個明白,討個主張。看來今夜還是要去。

    去了又怕石秀。楊雄是被瞞在鼓里,不必顧忌,怕的是石秀布下陷阱,一去恰好自投羅網(wǎng)。先當(dāng)此人是一勇之夫,今日看他說話行事,著實有些算計。再想想自己,斗力斗不過他,猶有可說;斗智斗不過他,卻是死了都不能閉眼的事。

    千百回盤算,總覺得萬不可去而又非去不可,實在委決不下。想到“我佛有靈”,就只好去虔心叩求,指點(diǎn)凡愚了。

    于是他一個人走到大雄寶殿,默默禱祝:“弟子三生宿業(yè),不得不了;如今遇著意外魔障,進(jìn)退兩難,望求菩薩指示。弟子虔誠懺悔,只是今夜不去,深恐牽出意外冤孽。菩薩若許弟子踐約,賜個上上吉簽?!?/br>
    念念有詞地祝告已畢,伸手向簽筒里一抽,抽出一支簽來看,先就倒抽一口冷氣,是支下下簽。然而還是不死心,倒要看看那支簽上的文字怎么說。

    簽是第五簽,悄悄撕了一張簽條來看,上面四句話:“七十二戰(zhàn),守正用奇;忽聞楚歌,一敗涂地!”海和尚曉得這是楚霸王的典故,大小七十二戰(zhàn),戰(zhàn)無不勝;到得垓下被圍,四面楚歌,士無斗志,以致蓋世英雄烏江自刎。想想自己,從起心思圖謀巧云為始,事事順?biāo)?,亦如楚霸王般得意,而今石秀的警告,便是“楚歌”,若不聽時,必致一敗涂地。

    不對!海和尚忽然別有意會,胡頭陀的木魚才是“楚歌”,不教他破曉時分來敲,石秀便依然是在夢里,就算他醒得早,不聽見木魚聲,只道自己不在巧云床上,再也不得起床窺探;就算起床窺探,潘家內(nèi)宅與店面隔絕,也探不出什么來。

    這樣一想,憂煩頓消,興沖沖回到靜室,命小沙彌將胡頭陀喚了來有話交代。

    “今日我不去?!彼餍赃B胡頭陀都先瞞過,“你明日不須去報曉?!?/br>
    胡頭陀自然詫異,心里在想,莫非喜新厭舊之故?倒要問他一問。

    “明日下午呢?可要去看紅綠?”

    海和尚想了想答道:“到明日我再通知你?!?/br>
    胡頭陀答應(yīng)著走了。海和尚卻又有些躊躇,如今全靠自己了!若是睡得過頭,走不出巧云臥房去,那便怎么處?

    就為了自覺并無把握,不敢造次。挨到起更時分,想到巧云獨(dú)守空閨在盼望,更覺坐立不安。一個人像驢子牽磨似的轉(zhuǎn)了半天,站定了跺一跺腳說:“嗐!拼得一宵不睡,還怕什么?”

    想停當(dāng)了,隨即溜了出去。夜深人靜,悄悄到了潘家那條巷子,貓兒捕鼠一般,將眼睜得好大,只望著前面。等看清了沒有人埋伏在那里,才一溜煙到了潘家的邊門。

    迎兒是早就候在那里的。門縫里望見影子,輕輕開了半扇容他閃入,隨即便又輕手輕腳地合門上閂。

    海和尚心跳不止,一手捏住迎兒的肩膀,使勁按一按,示意她停了下來,然后湊到她耳邊問道:“石三郎可在家?”

    湊得近了,海和尚心跳的聲音倒比他的話還響。迎兒詫異,也附耳問道:“如何這等著慌?石三郎販豬去了?!?/br>
    “不曾悄悄溜了回來?”

    “溜回來干什么?”

    “好meimei,你先不要問,只答我的話!”

    “沒有見他的影子。”迎兒輕聲答道,“吃過夜飯,我還從他房門外經(jīng)過,鐵將軍把門,哪里有什么人?”

    這一說,海和尚寬心略放,今夜大概不礙了。于是躡手躡腳到了巧云房里,一進(jìn)去便“噗”地一口氣吹滅了豆大的一點(diǎn)燈火。

    “怎么了?”巧云不滿地說,“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一來又做出這等鬼樣子!”

    “輕聲!”海和尚在黑頭里,把石秀這天到報恩寺的經(jīng)過講完,輕聲又說,“我本來不想來,又怕你白等一夜,只好硬著頭皮來了!”

    “哼!”巧云冷笑,“你就讓他嚇倒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也休這等托大!鬧將出來,到底是件不得了的事。你摸摸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這不是人過的日子,三五個月下來,不等一佛出世,二佛就要涅槃!”

    聽這一說,巧云越發(fā)不快?!拔視缘昧?!”她說,“又不知是打上了哪個的主意,把我看成腳底下的泥,即刻刷刮了的好!”

    “哪有這話?”海和尚著急地說,“我實在是怕!你摸我的心?!?/br>
    “我不要摸!你哪里還有良心!良心喪盡了?!?/br>
    “你總是不信我的話!我們同船合命,船到江心有了漏洞,總該想法子堵塞才是,光是吵嘴,不受商量,莫非真?zhèn)€等船沉了一起喪命?”

    巧云不響了,想想他的話也有理;再回頭細(xì)思石秀的警告,知道是礙著潘公和楊雄,怕傷了他們的心和面子。只要石秀有這投鼠忌器的顧慮,就算拿住了他的短處,諸事無礙。

    “本來,胡頭陀的木魚也敲得蹊蹺!”巧云說道,“一條死巷子,報了曉不走,難怪人家小心?!?/br>
    “我也知道不妥。從今以后,再不叫胡頭陀來報曉,省得驚動閑人。”

    “既然如此,你還怕什么?”巧云有意將聲音提高了些,“我這里再嚴(yán)密不過,望不見影子,聽不見人聲,誰知道我這里的事?”

    這一說,海和尚的心思又活了?!熬团滤眠^頭!”他說,“為求安妥,只有拼著一夜不睡。”

    巧云心想,這也不妥,海和尚到底不是金剛不壞之身,來一次便是一夜不睡,第二日白晝,是個當(dāng)家的大和尚,又有多少瑣事勞他的神!一次兩次已難以消受,日久天長如何支持得住?“我倒有個計較?!鼻稍普f道,“多與迎兒些好處,叫她坐夜!”

    “罷,罷!”海和尚說,“正在發(fā)身的女娃兒家,貪吃愛睡。睡得沉?xí)r,打個急雷都驚不醒她,沒的倒誤了大事!”

    這真正是件大事,卻沒個區(qū)處!巧云疼他,咬一咬牙說:“你莫管!拼著我一夜不睡,到時候叫醒你就是?!?/br>
    這般情深意厚,海和尚越發(fā)說不出從此斷絕往來的話。巧云倒也真愛惜他的精神,一番繾綣,叫他閉著眼睡,自己端張椅子危坐,倦意上來,只睡了去時,身子往左右一側(cè),自然驚醒,再也不愁不能及時喚醒床上的人。

    然而這夜卻不煩她叫,海和尚心境不寧,睡得不沉;蒙眬中聽得鼓打三更,一仰身坐了起來,披衣下床,但見一鉤殘月,炯炯雙眸,巧云正全神貫注地望著。

    “到底還早,”她勸他,“不妨再睡一會兒?!?/br>
    海和尚本想答話說:早早離了這里,才得安心。但這話在巧云一聽定不中聽,所以這樣回答:“累你坐守,我怎能安心睡覺?不如早早走了,好讓你安睡?!?/br>
    巧云當(dāng)他是真的體貼,越有戀戀不舍之意,怎奈空留無益,只好悄悄送他出門。等回到臥房,在枕上翻來覆去,想到石秀,就像胸中橫梗著什么東西,教人非去之不快。

    就是這樣早晚默默在盤算,卻是再也想不出攆走石秀的法子。這天石秀販豬回來,潘公心里高興,置酒慰勞,不想多吃了幾塊rou,又傷了食。剛好的病,突起反復(fù),請了馬一帖來看,兩只手指一按到潘公的脈息上,臉色頓時顯得陰沉了。

    “難!”到請到堂屋開方子時,他不住搖頭,“這病一反復(fù),成了傷寒,難著力了?!?/br>
    果不其然,藥石無靈,病勢日重一日;拖過了年,越發(fā)不妙。潘公自己也知道大限將至,這天精神略略好些,將女兒、女婿和石秀都喚到床前,囑咐后事。

    “自病自得知,我是不中用了。”潘公語聲雖微,神明湛然,很灑脫地說,“我一生不曾做過虧良心的事,所以到處有人緣。雖不是什么富貴有余,卻從不曾挨過餓、受過凍,快活一世,也死得過了。只是,我不放心巧云!”

    到底父女天性,巧云含著一泡眼淚,強(qiáng)自慰勸:“爹,春暖花開,你的病也快好了,休說這些斷頭話?!?/br>
    “早說早了我一件心事?!迸斯粗鴹钚塾终f,“女婿,你看我們翁婿一場,凡事要擔(dān)待巧云?!?/br>
    “是!爹請放心。真?zhèn)€有什么三長兩短,我看她,自然與你在日一樣?!?/br>
    “這就是了!”潘公欣慰地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眼看到石秀,臉上頓時有凄惶之色。

    “潘公,”石秀搶在前面說,“你老的心事,我盡皆知道。只請你安心養(yǎng)病,養(yǎng)好了還要你老來主持我的親事?!?/br>
    潘公搖搖頭,眼角涌出兩滴黃豆大的眼淚:“等不及了!就吃不著你的一杯喜酒,是我一件憾事。你莫教我在黃泉路上還巴巴地盼著,早早成親!”

    “爹!凡事有我,我自督促兄弟上緊辦這件事,不教你老心愿落空?!?/br>
    “這才是你做哥哥的說話?!迸斯f到這里,臉色顯得極其鄭重,“今日有句話,我要當(dāng)著你們?nèi)齻€兒說。我與三郎,情如父子,這爿rou行,又是三郎一手料理。等我身后,招牌要換一換,不叫‘潘記’,叫‘潘石記’,三郎有一半的股子——”

    “潘公!”

    “你聽我說,”潘公連連擺手,“常言道得好: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巧云,你千萬休生心嫌三郎,也莫小氣,須知你與女婿,將來著實有得三郎力處!我這一把年紀(jì),看人再不會錯。”

    巧云低著頭不響,楊雄是“喏喏”依承,而石秀卻是謙辭再三。到后來幾乎惹得潘公不悅,才算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下來。

    就這交代遺囑的第三天,潘公一口氣上不來,壽終正寢。全家上下哀哭盡禮。偏偏監(jiān)獄里逃走了一名江洋大盜,知州相公著落在楊雄身上,限期緝拿歸案,所以喪事都是石秀經(jīng)理。海和尚得知義父故世,急忙趕來念“倒頭經(jīng)”。石秀還得分神看住了,怕他們“舊情復(fù)熾”。

    一則是熱孝在身,意緒不佳;再則也存著戒心,怕石秀在暗地里窺伺,所以幾次海和尚來替義父做佛事,巧云都躲著不照面。海和尚自然更機(jī)靈、更謹(jǐn)慎,料知就見了面,在石秀那雙眼睛之下,與巧云說不成話,做不成眉眼,反倒不如“眼不見為凈”,所以巧云不出正如所愿,滿臉虔誠憂傷,專心一志念經(jīng)。

    這番做作果然瞞住了石秀,心中暗暗在想:海和尚真?zhèn)€改過了。難得的是,巧云也謹(jǐn)守閨門。但愿那段孽緣從此永斷,保全了楊雄的臉面,就真正是潘公泉下有靈了。

    過了五七發(fā)送——大宋朝通行火葬,等焚化了潘公的棺木,石秀親手檢齊骨殖,用個潔凈瓷缸子裝了,送到報恩寺中報恩塔上安置,拜了幾拜,哭了一場。潘公的一場大事,算已了結(jié)。

    “喂!”巧云喚她丈夫,一向只是這么一個字,“你休睡,我有話與你說。”

    “今日倦了,有話明日再說?!?/br>
    “總是這等!”巧云罵道,“有工夫便是三瓦兩舍去尋那些狐貍精,要么不回來,一回來就挺尸。你不愿聽我的也罷,明日我自己到前頭與他說去?!?/br>
    前面那幾句罵,楊雄似聽不聽,毫不在意,最后那句話灌入耳中,印在心里,倒把瞌睡蟲攆走了。

    “什么事你要到前頭去說?可是與三郎言語?”

    “不是他是哪個?你不聽,我只好與他說,諒他也不敢不聽?!?/br>
    這話的口氣越發(fā)不好。“什么事?”楊雄心生警惕,“你休去惹是非!”

    “什么惹是非?”巧云停了一下,拍著巴掌,重重地說,“聽你這一句話,就是早散早好。”

    “早散早好!你怎說這話?”

    “為什么說不得?”巧云挺起胸來,“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再說,我也不虧待他!各人頭上有一爿天,男子漢各有各的事業(yè),何苦鼻子碰著眼睛,擠在一起?!?/br>
    楊雄聽得“不虧待他”這句話,氣平了些,起身下床,自己倒了盞冷茶吃,意思是聽她說明白了,再作道理。

    “爹要開這rou行,我就嫌煩。雖說是豬,到底也是殺生,不作孽?”巧云又說,“我心里總在疑惑,爹若不是歇了手又開這爿rou行,平日多行些善事,照他老人家的身子,起碼還有十年好活?!?/br>
    楊雄是個不肯多用心思的人,道理說得深了,他一竅不通,要說得剛剛他懂,三分便變作十分。巧云這兩句經(jīng)過一再琢磨的話,恰恰夠他的火候??陔m不言,卻擎著茶盅只望著巧云,那副被打動了心的神情,莫說巧云,連迎兒都看得明明白白。

    “其實我倒不大相信這些個?!蹦瞧拍镆彩墙巧皱撮_一句,“我只是聽不得天不亮那豬的叫,真正比狼嗥還難聽!”

    “我道你是聽?wèi)T了的!”楊雄微皺著眉,“說真的,我也聽不慣。時常好夢頭里,鬼哭神嚎似的驚醒了。”

    “我哪里聽得慣!從前爹做這行買賣的時節(jié),開店是開店,住家是住家,沒個說家與屠場在一起的?!?/br>
    “怪不得!”楊雄點(diǎn)點(diǎn)頭,“家與屠場是分開得好。冬天還不怎么,夏天血污淋漓,惹多少蒼蠅來叮?那氣味也受不得!”

    見丈夫說到這話,巧云便有了十二分把握,以退為進(jìn),改了主意。“喂!我說,”巧云仿佛得了個極妙的主意似的,神色間別有一股心安理得的喜悅,“不如我們搬出去,這爿rou行就交給三郎。這原是爹的意思,你道可好?”

    楊雄想了想說:“好倒是好,只怕三郎不肯!他最講義氣,最怕落什么褒貶??v然你我心甘情愿,他防著街坊要說閑話,必不肯如此?!?/br>
    “想想也是!”巧云做出在道理上不能不認(rèn)輸?shù)臒o可奈何之色,嘆了口氣,“原是‘潘記rou行’,要他改‘潘石記’都不肯,不道一時間改作‘石記’,街坊自然會有閑話。”

    楊雄不作聲,又去倒了盅茶吃。巧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里不免懊悔,怕自己做作太過,弄巧成拙,因此想著,要設(shè)法扳轉(zhuǎn)局面。

    于是她的臉色又一變,變作 “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的那種神態(tài):“我也管不得了!爹爹在日,他忘不了這行生意,吵也罷、臟也罷,我做女兒的,沒的看他那把年紀(jì),還非違拗不依不成?如今兩樣了,你們弟兄感情再好,也不能說弄得我不能安生過日子。你自與三郎說去,不管rou行是開是歇,總遠(yuǎn)離了我就是?!闭f完,她竟像了卻一樁疑難似的,管自走了開去,與迎兒商量明日弄些什么肴饌,任令楊雄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愣。

    楊雄愣了半天,突然心中靈光閃現(xiàn),頓時有了計較,不過有句話必得先與巧云說明白,事情才做得順當(dāng)。

    “大姐!”他喊,“你過來,我有話說?!?/br>
    聽他語聲嘹亮輕快,巧云就知道自己的話見效了,于是越發(fā)裝得不在意,順口答道:“你說就是,我在這里聽著?!?/br>
    “這件事要好好與你說,迎兒休在這里!”楊雄揮揮手,“到那里去站一站,回頭再來。”

    “也罷!”巧云使著眼色,“你就回頭再來。”

    等攆走了迎兒,楊雄未曾開口,先做出一副鄭重的神色,好教巧云在意??此抗馐諗n,專注在自己的臉上,他才問道:“想必你不曾忘記爹爹臨終的話?”

    潘公臨終前的話甚多?!澳阒傅哪囊痪??”她問。

    “自然是與三郎有關(guān)的?!睏钚蹎柕?,“你倒說說看!”

    何必一定要人家來說?倒像要問得人心服口服似的!巧云自然不快。然而轉(zhuǎn)念想一想,懂了楊雄的意思,是怕自己小氣,不肯承認(rèn)潘公的遺囑,拿rou行的一半股子分給石秀,若是這樣的心思,他就錯了,只要石秀離了這里,不要說是一半股子,就把整爿rou行雙手奉送,她也舍得。

    于是她爽爽快快地答了出來:“爹要拿rou行送一半與他,也是沒法子的事。等收歇了下來,剩下多少錢,你與他二一添作五去分,我不管。”

    “你說到這話,就好辦了!”楊雄極欣慰地說,“兩件事并作一件事辦,我馬上與他去說。”說著,站起身來,便待去尋石秀。

    “慢點(diǎn)!你就是燎毛火燥的脾氣。”巧云拉住他問,“怎的叫兩件事并作一件事辦?”

    “咦!你莫非又忘了爹的話?他勸三郎早早成親,三郎也答應(yīng)了他的。如今將這爿rou行尋個同行來盤了過去,該得多少現(xiàn)銀,有三郎一半,正好拿來辦喜事。這不是兩件事并作一件事辦?”

    “這都隨你們,我不管?!鼻稍普f道,“我只放句話在這里,你將來自己心里有數(shù):若是好人家的女兒,我們做個妯娌來往;若是那個叫什么文的人,你‘高攀’不上!”

    巧云是借這個因頭要叫石秀搬了出去,最好斷絕來往。楊雄如何猜得著她的心思,還只當(dāng)她真的看不起勝文。心里想解勸幾句,轉(zhuǎn)念又覺得這時候不宜節(jié)外生枝,將來總有拉攏機(jī)會。因此含含糊糊地答應(yīng)著,一徑走到外頭來尋石秀。

    “兄弟!”楊雄說道,“許久不曾與你好好吃一頓酒,今日我有興,你須陪我?!?/br>
    “是!”石秀答道, “大哥有興,自然奉陪?!?/br>
    因為要把杯深談,楊雄便不往金線家去,領(lǐng)著石秀來到王六酒家,找了間小閣子,揀幾味精致肴饌,燙上酒來,連吃數(shù)杯,等興致上來,方始開口。

    “兄弟!”楊雄問道,“你可曾忘記了老人家的言語?”

    潘公的遺囑,石秀句句謹(jǐn)記,當(dāng)即莊容答道:“我都謹(jǐn)記著。老人家待我的這番情意,一輩子不敢忘的。”

    “那好!我且問你,成親的事怎么說?”

    這件事就難說了,不過此時也還不急?!拔迤邉傔^,”他說,“等我慢慢策劃?!?/br>
    “兄弟,我倒有個計較。也是你嫂嫂提起,休道他婦人之見,在我看卻是兩全其美——”

    于是楊雄提到將rou行出盤,得銀兩下均分,石秀便可拿這筆錢去娶勝文的話。這段話是談辦法,講完了再談他的看法。

    “兄弟,不是我說,我那老丈人要開rou行,雖有為你想個安頓之法的意思,其實是委屈了你。論你的人品、才具,哪一樣不勝似我?每日在那賬臺上消磨辰光,豈不可惜。所以,這rou行不開也罷!”

    石秀凝神靜聽,一面聽一面在心里琢磨,便知是巧云使的一條調(diào)虎離山之計。楊雄老實聽了妻房的話,盡往好的里頭去打算。既是異姓手足,不忍他受欺,須當(dāng)揭穿真相。

    話已到了口邊,忽又頓住,因為多想得一想便覺得自己錯了。巧云要攆自己出去,是再無可疑的事。只是為何如此,卻有兩種看法:一是為了便于跟海和尚來往;二是性情不投,不愿住在一起。如說前者,若是沒有,則事成過去,說破了便不是與人為善之意,反倒引起無謂的是非;如說后者,則自己就該知趣,何必賴在人家檐下惹厭?

    這樣一轉(zhuǎn)念,便覺得自己什么話都不該說,但有一層卻不能不提醒楊雄:“大哥,維持這爿rou行,也是老人家的意思?!?/br>
    “老人家的話,也有聽不得的。”

    這就再無話可說了。石秀想了想,自己定下了主意,便即答道:“我遵大哥與嫂嫂的吩咐就是。明日便尋主兒來承盤,先料理了這爿rou行再說。”

    “好!你我分頭行事。你料理rou行,我料理你的親事,明日便托快活三出來做媒?!?/br>
    這句話出乎石秀的意料之外。他的原意是出盤了rou行,飄身遠(yuǎn)走,預(yù)備投老種經(jīng)略相公帳下去從軍。如今聽楊雄這個打算,等把親事說定了,新郎官來個“臨陣脫逃”,卻不成了笑話?

    為今之計,只有先攔著他再作道理。“大哥,事情要一樁一樁地辦?!彼f,“等我先把rou行料理了,看能落下多少銀子。若是賺得多了,大哥與嫂嫂的美意,我就老實拜領(lǐng)。所以此事還須緩一緩。”

    “這話就不對了!莫非賺得不多,就不辦喜事?”楊雄隔座伸過一只手來,按著他的胳膊說,“兄弟,你須想一想,老人家在黃泉路上,眼巴巴盼望著你早早成家,一顆飄飄蕩蕩的心好有個著落!”

    為來為去為的是潘公的情意,石秀急忙答道:“我不是說不辦這件事。不過錢多是錢多的做法,錢少是錢少的做法。雖說大哥與嫂嫂不在乎,我總須求個心安。而況有了個家,開門七件事,處處是錢,過日子也須有個算計。漫無限制,撒手花了去,到接不上的時候,又待如何?”

    楊雄的境遇一直還不壞,對居家過日子茫然不知甘苦。聽了石秀的話,心里在想:莫看他生得大手大腳,性情開闊,到底坐過幾天賬臺,說出來的話實在。因而深深點(diǎn)頭,改了自己的主意。

    “兄弟,你的話不錯,我就依你,只是這爿rou行須早早料理?!?/br>
    石秀這時才得專心一志來想這件事。一面喝酒,一面盤算,覺得有一句話先須向楊雄問明白。

    “大哥,這爿rou行是連店面一起盤,還是只盤生財存貨。如果連店面一起盤出去,人家開的價就高,因為潘記rou行的招牌也還響亮,主顧走熟了,生意不會少,承盤的主兒自然肯出高價?!?/br>
    “這怕不行!”楊雄搖搖頭,“你嫂嫂就是為了聽不得殺豬的叫,血污淋漓也嫌腌臜?!?/br>
    “是了!”石秀接下來問,“然則空下來的店面如何?”

    這句話其實可以不問,空下來的店面如何,楊雄與巧云自會料理,何須他來cao心?既然問到,自有一番深意。但楊雄做夢也猜不到他的意思,只當(dāng)石秀有心要住。想起巧云不愿與勝文往來的話,頓覺萬分為難,盡自大口喝酒、大箸吃菜,先不答他的話。

    石秀見此光景,暗暗嘆息,忍不住便說:“大哥,依我說,不如揀個忠厚良善的人租了出去,或是開店,或是住家,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br>
    照應(yīng)是假,有人住在家前面,巧云凡事須有顧忌倒是真的。石秀的深意,楊雄雖看不到,不過那是句好話,卻是聽得出來的。

    “兄弟說得是——”楊雄突然頓住。

    楊雄是看得到,說不出。如說石秀的話不錯,則何不就把前面的余屋做了石秀和勝文的洞房?彼此至交,休戚相關(guān),照應(yīng)得自是格外周到,然而因為巧云有話,楊雄就不能這么說,只好驀地里咽住。

    石秀是個硬漢,只要楊雄說出閉歇rou行的一句話來,他就算是搬出那里了,自然更沒有回頭商量,想住前面那兩間屋子的道理。只是順理成章的事,楊雄偏不松一句口,未免心下有些氣不忿。

    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是錯怪了楊雄。他只為不明內(nèi)中的隱情,聽了巧云的攛掇。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楊雄娶了這一房妻子,實實在在不幸!自己既承他厚待,視如骨rou,就當(dāng)體諒,怎的倒反嗔怪他起來?

    想到這里,自覺慚愧,便舉杯說道:“大哥,請滿飲一杯。”

    “你我一起干!”楊雄灌下了一杯酒,吐出了一番話,“兄弟!我老丈人在日,拿你當(dāng)?shù)沼H子侄;如今他老人家過去了,時移勢轉(zhuǎn),不得已歇了這個買賣,我心里也難過。若是歇了這個買賣,兄弟,你我就此疏遠(yuǎn),那就不再是老人家的意思了!”

    聽得這話,石秀不免惶恐:“大哥,我不敢!”

    “這才是?!睏钚坌牢康卣f了這一句,停杯沉思,然后用乞求饒恕的眼光看著石秀說,“兄弟,你我相處不是一日,我的處境你也看得出來??偠灾痪湓挘Р荒?,萬不念,念在潘公分上,諸事?lián)齽t個?!?/br>
    有了這句交代,即或石秀對楊雄還有芥蒂,亦已消釋無余。“大哥,你言重了!”他站起來又敬一杯,“石秀縱使有委屈,又何敢忘卻潘公的恩德、大哥的情意?!?/br>
    “這就是了。兄弟,你我是一輩子的交情,都看日后吧!”

    于是兩情融洽,彼此都吃到八分,方始罷手。到了第二天上午,等店里的生意落市,石秀便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取兩塊碎銀子放在身上,徑自來到岳廟前,找到一家店名叫作“仙羽居”的茶店。

    這家茶店的名字雅致,茶客卻是粗俗的居多,一個個腦滿腸肥,渾身油光閃亮,原來多是些石秀的同行。仙羽居是他們這一行的“茶會”,同行凡有交易或者什么利害相關(guān)的事要商量,都在這里聚會。石秀平日少來,這天是為了潘記rou行出盤特意來覓個主兒。

    只要口風(fēng)一露出去,當(dāng)時便有人來接頭,不過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去,到晚也不曾尋著什么戶頭。

    果然如石秀所料到的,同行來探問盤口,都是看中了潘記rou行的那個店面,盤了過來就帶來了一批現(xiàn)成的主顧,買賣便有了七分把握。聽說只盤生財,無不失望:那些腌臜邋遢的rou案子、rou砧頭,要它做甚?

    這樣連著奔走了三四天,一無結(jié)果。楊雄公事忙,倒還不曾有工夫來問他,巧云卻忍不得了。這天巧云等丈夫回來,提起來這件事,催著他去問石秀。

    石秀自是據(jù)實回答,楊雄想想不錯,不過他對做買賣上頭是外行,拿不出主張,便邀了石秀一起到后面跟巧云去商議。

    彼此到底不曾破過臉,各有一股芥蒂也只存在心中,當(dāng)著楊雄的面,那婆娘格外做忌,聽石秀說完,即問道:“如今依叔叔說,該當(dāng)如何?”

    “也只有慢慢尋戶頭。”石秀答道,“自從大哥吩咐以后,我就不再進(jìn)貨,將那幾頭豬殺完了,若是再無人承盤,就只有把招牌摘下來,暫且歇業(yè)。”

    “也只好如此?!睏钚埸c(diǎn)點(diǎn)頭。

    有句話,石秀想了又想,到底還是忍不住要說?!罢瘴铱矗彼蛔忠痪涞卣f,“這個局面最好再維持一兩個月,不然吃虧忒大。”

    “何以呢?”

    “現(xiàn)在有幾百兩銀子賬在外面,都是酒樓、飯館,憑折子來取了rou去的,當(dāng)時立折的時候,言明三節(jié)結(jié)賬。一旦歇業(yè),欠人的少不得,人欠的就難得收齊,最好拖到端午,等結(jié)了賬再摘招牌?!?/br>
    “這話說得是?!?/br>
    巧云也道得不錯,但石秀一走,她的話又不一樣:“我就不相信收不來賬!你在衙門里,他不是肯省事的人,哪個敢賴賬?”她又加了一句:“事情全要看自己!”

    楊雄是棉花耳朵風(fēng)車心,又覺得老婆的話說得大有道理,點(diǎn)點(diǎn)頭答道:“我與三郎去說?!闭f著就站了起來。

    “慢著!我且問你,他的親事如何了?”

    “他說:先料理了這爿店,看能收得多少銀子,再作道理。”

    “昨日無事,我算了算總賬,當(dāng)初是四百兩銀子的本錢,如今連賬一共是七百兩掛零,賺的三百兩銀子,都在賬上?!?/br>
    楊雄略想一想說:“爹爹說了的,這爿店有他一半,該當(dāng)分三百五十兩銀子與他?!?/br>
    三百五十兩銀子,不是個小數(shù),巧云自然心疼,但為了讓石秀早早搬出去,她也就只好咬牙忍疼了。

    “就是這樣?!鼻稍普f道,“你與他去說,賣完存貨就關(guān)門,用不著拖到端午。外面的賬看是多少,歸他收了用,不足三百五十兩之?dāng)?shù)我找他?!?/br>
    這倒也爽快。楊雄答應(yīng)著與石秀去說,不過措辭自然要委婉含蓄得多:“兄弟,我想這筆賬收起來也不難,我們弟兄在外面的人緣也還不錯,沒有哪個想賴我們的賬;再說,想賴也還不敢。你說我的話,是與不是?”

    石秀已經(jīng)聽出話風(fēng),卻故意裝作不解,只順著他的話答道:“大哥說得是?!?/br>
    “你的親事要緊,不宜再拖。你看我這個主意使得使不得,等把這幾頭豬賣完了,就摘招牌,空出身子去收賬,一面便去托快活三去做媒?!?/br>
    果不其然,是想早早歇業(yè);歇了業(yè),就好叫自己走路。也罷,就順了她的心意好了!

    這樣打定了主意,慨然答道:“我遵大哥的吩咐。存貨大概十天就可以賣完,到時候關(guān)門歇業(yè)。生財若有人承受最好,不然就先堆著,再作道理?!?/br>
    “對!就是這么辦。”

    “不過有一件事,伙計、徒弟,都看潘公在日的情意極其巴結(jié),一朝關(guān)門,哪里就能有個現(xiàn)成吃飯的地方等在那里?大哥,你一向厚道,在這上頭須有個意思?!?/br>
    “說得是,遣散總須額外多送幾文。兄弟,你做主好了?!?/br>
    “是!”石秀想一想說,“我姑且先定個數(shù),伙計每人五兩,徒弟每人二兩。大哥,你看可使得?”

    “四五十兩銀子的事,沒有什么使不得。噢,兄弟,”楊雄乘機(jī)提及,“你嫂嫂算過總賬了,這爿店連應(yīng)收未收的賬共達(dá)七百兩銀子,該派你一半。三百五十兩銀子辦喜事,怕還不夠,我另外設(shè)法與你添補(bǔ)。”

    石秀站起身來,唱個肥喏:“多謝大哥!”

    這一聲謝,是辭謝之謝。石秀已經(jīng)打定主意,十天之后關(guān)門歇業(yè),賬就不去收了;硬要收取,以楊雄在官面上的勢力,自有辦法,無須再替他cao心。自己交清了賬目,專奔陜西,投到老種相公帳下去討個出身,若是守邊有功,掙來一官半職,那時再來迎娶勝文也還不遲。這樣一想,胸次頓覺海闊天空,了無掛礙,一個人到王六酒家吃酒。

    盡興離店,出門來只見紅日未落,照得一街明亮的黃光。石秀有了些酒意,吃那斜暉直射,頓覺目眩頭昏,踉踉蹌蹌跌出去幾步,只聽“砰”的一聲,仿佛撞在墻上似的反彈了回來,一個立腳不住,仰面八叉地摔倒在青石板上,虧得仰起了頭,后腦勺不曾磕破。饒是這等,背上摔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前后兩面,火辣辣的疼。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走路如何這等不小心,快請起來?!?/br>
    昏頭耷腦的石秀只見有個面貌猙獰的和尚伸手來扶,定定神一看,正是悟先。這一下石秀恍然大悟,以自己的身軀不曾撞倒人反被人撞倒,不用說,是受了悟先將計就計的暗算;看自己糊里糊涂撞了去時,他不卸勁來扶持,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