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
挺身相碰,一個暗,一個明,一個無心,一個有意,自然要吃他的虧了。 吃虧倒也罷了,只怪自己走路不長眼睛。誰知他暗箭傷人卻還貓哭耗子假慈悲,這份jian刁著實可氣! 因此,石秀說什么也不受他的“好意”,忍著疼一挺身站了起來,氣憤之下,伸手便往悟先脅上去點——這也是敗中取勝的狠著。但是,手指已經(jīng)快伸到了,卻又硬縮了回來,只為這一指頭有欠光明磊落。跺一跺腳,轉(zhuǎn)身就走。 一路走著,只覺得胸中梗塞得難受,心思不在腳上,便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走向何處。等走得乏了,正想尋個地方歇腳時,只聽有人大喊:“師父!” 是張中立。石秀一肚子的悶氣,正好有個人談?wù)?,便急忙回轉(zhuǎn)身來,還未說話,張中立倒又開口了。 “師父!怎的,吃了酒與人斗氣來?” “你怎知道?” 張中立笑了。“師父不是吃醉,便是氣糊涂了!”他說,“你老臉上仿佛掛著幌子:一面是酒字,一面是氣字?!?/br> 石秀自己想想也好笑?!熬频共辉宰?,是氣糊涂了?!彼麊枺澳銖暮翁巵??” “師父看?!?/br> 一看時,還有個快活三,剛從一家酒樓里走了出來,高聲喊道:“三哥,剛念叨著你,不想就遇見了!好巧。來、來,再吃一盅!”于是重新添酒添菜,奉敬石秀。張中立一面斟酒,一面問:“是與何人斗氣?” “還有哪個?悟先那賊禿!”石秀將剛才如何撞了一跤的經(jīng)過,細細說了與他們聽。 “師父真正是好人!叫我生了師父這根會點xue的指頭,一定一指頭戳死了他,誅惡人即是善果!” “話不是這等說。”快活三不以為然,“人命關(guān)天,哪里就可以隨便下毒手?” “照你說,就受他這下子jian詐暗算?連我都氣!”張中立揎一揎臂說,“師父,什么時候去尋那賊禿找場?” “算了,算了!”快活三攔在前面說,“你休來多事。人家佛門中自會整肅清規(guī)。海和尚的住持快當不成了!只他一離了報恩寺,悟先自然也存不住身?!?/br> 這句話,在石秀自然關(guān)切?!巴跞纾 彼麥愔槅?,“怎說海和尚快當不成報恩寺的住持了?” “到底正派的和尚多,不規(guī)矩的和尚少。聽說海和尚近些日子又搭上一個yin蕩人,不知在哪里租了房子,三日兩頭在那里宿。夜來巴結(jié)得過分了,白晝里精神不濟,時常做法事就打瞌睡。”快活三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怎的?”張中立正聽得有趣,不免著急,“快說,快說,有什么好笑?” “據(jù)說有一日放瑜伽焰口,他老人家呵欠連連,到后來起了鼾聲,那等鼓鈸齊敲都敲不醒他,從法座上栽了下來,光頭上磕起老大一個包?!?/br> 張中立和石秀一齊大笑。笑停了,張中立問:“這等的和尚,主家難道不發(fā)話?” “如何不發(fā)話?他家大男小女一齊都罵要攆他,虧得老主人心慈,攔著家下人說:罷!罷!他自己心里也難過,再休難為他了。只記著往后不請教他就是?!笨旎钊又终f,“報恩寺里有身份的大和尚,看看不是事,只得推了個人,趕到燕京憫忠寺——太無老和尚在那里駐錫。去的人將海和尚的諸般惡行,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老和尚本待傳集各山住持將海和尚問個心服口服,然后逐出山門,只以礙著人家閨閣,投鼠忌器,只好傳話教海和尚自己知趣,讓出住持,離開薊州?!?/br> “這太便宜了他!”張中立憤憤不平,“若不教訓(xùn)他一番,離了薊州,又到別處去作孽!” “管他呢!阿彌陀佛,讓他早早走了吧?!?/br> “就不知他搭括上的女人是哪一個?!睆堉辛⒖粗阏f,“師父,我替你老人家出氣?!?/br> 石秀是啞子吃扁食,肚里有數(shù),便攔著他說:“不必,不必!莫去惹是非?!?/br> 師徒二人的想法不同。在石秀,多少天來總想著潘公的情分、楊雄的面子,不能不息事寧人。雖說海和尚目前斷了往來,但巧云千方百計要攆自己出門,存著甚等樣的心思,實在難說。他雖已拿定主意,來去磊落,然而心里卻不能說是脫然無累,就因為巧云的情形可疑,為著楊雄想,不能教人放心。如今有此結(jié)果,太無老法師整肅清規(guī),讓海和尚遠離了薊州,一了百了,是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如何肯節(jié)外生枝去多事? 張中立卻有些嫌師父軟弱,而且年輕好事,想漂漂亮亮惹它一場是非出來,教大家知道自己的名頭?,F(xiàn)在看石秀的樣子,也不知他為何這等好講話,心里便有個打算,惹悟先惹不起,拿住了海和尚的短處卻不必怕他。如果悟先要強出頭,不怕師父不出面承當。 一個不愿生事,一個偏要生事,師徒二人的想法,一東一西,再也碰不到頭,只有一層倒是相同的:都覺得高興得很! 因此,遇上貪杯的快活三,三個人都吃得酒到九分九,各自打著燈籠,歪歪斜斜地回家睡覺。第二天石秀起身,猶自頭昏腦漲,好在生意要關(guān)門,不照看也不要緊,所以起身又睡下,睡到日中才醒。吃過午飯,看看無事,便取了個褡褳袋挽在手里,袋里擺一把算盤、一本賬簿,上街去收欠賬。 一半是潘記rou行做生意誠實,一半也是看石秀不好欺,所以一下午倒收了六七十兩銀子的賬。石秀回店不回自己的臥房,一徑走到后頭喊道:“嫂嫂,嫂嫂!” “是三郎!”巧云問道,“可有事?” “今天去收了幾十兩銀子的賬,特地交了進來。” 巧云不肯收?!霸f了的,外頭收來的賬,歸三郎你用。”她搖著手說,“你休交與我?!?/br> “嫂嫂先收了?!笔阆肓讼胝f,“權(quán)且算我寄在嫂嫂這里?!?/br> “不要不要!”巧云依然雙手亂搖,“你自己收著的好?!?/br> 石秀勃然變色,這等拒人于千里之外,倒真像絕了交似的,心里忍不住就想頂她一句:哪里真的就分家了?話到口邊,卻又想起潘公的囑咐,自己對自己說:石秀,石秀!寧可他人不仁,不可你自己不義! 這樣一轉(zhuǎn)念間,便答應(yīng)一聲:“是了!”轉(zhuǎn)身回房。 回到房里,放下了褡褳袋,心里在想:這銀子她不肯收,莫非我就真的留下?自然不要,不要卻又怎么處? 一個人思索著,想起陪潘公在城隍廟聽人說“三國”,關(guān)云長掛印封金的故事,頓時有了計較。 “也罷!”他自語著,“我也學(xué)一輩古人。” 于是找了張桑皮紙,將那六七十兩銀子包裹封好,上面標明日期,往床底下一塞,算是了掉了這天的一件事。 “石三叔,石三叔!”一個小徒弟來喊,“有人尋你,說姓張,是你的徒弟?!?/br> 這自是張中立,石秀迎出去一看,果不其然?!澳阍醯膶3虒ち藖??”他問,“可有什么事?” “聽說rou行不開了?!睆堉辛柕?,“師父,可有這話?” “你怎么知道?” “聽東門‘醉瑤池’酒樓說的。說你老不等過節(jié)去收賬,為的是要歇業(yè)了?!?/br> “是的,不等過節(jié)就要歇業(yè)。來,來,”石秀拉著他說,“總是擾你的,今天我也待請你一請?!?/br> “正要請師父吃酒?!睆堉辛⒄f,“還有下情上稟?!?/br> 張中立雖是浪蕩子弟,對石秀卻頗尊敬。如今分手在即,石秀想到平日相處的感情,不免亦有不舍之意。如果有什么事可助他之處,正好稍盡心意,所以一迭連聲地說:“好,好!只要我做得來,決無推托?!?/br> 于是就到東門“醉瑤池”去吃酒,叫了四個女的侑酒,輪番相敬。等石秀有了三分酒意,興致兜起來時,張中立方始開口。 “師父,潘記rou行開得興興頭頭的,如何舍得關(guān)門?” “又不是我的買賣。”石秀隨口答道,“別人要關(guān),我如何一定要開?” “然則,楊節(jié)級又為何要關(guān)?”張中立問道,“莫非——” 話雖不曾說完,石秀也懂了他的意思。“你莫混猜!”他正色告誡,“我與楊節(jié)級情如同胞,哪里有什么猜嫌?” “我隨便問問,師父休多心!”張中立說道,“這也不去說它了,我只請問師父,rou行關(guān)了門做甚生計?” 石秀怕泄露行藏,不肯說實話?!叭缃褚策€沒有打算?!彼f。 問到石秀在rou行關(guān)門以后做些什么,這教他不便回答。自己雖有了打算,卻須先告訴楊雄;楊雄還不知其事,別人倒曉得了,豈不是連個親疏遠近都分不清?如果由旁人口里傳入楊雄耳中,他問一句:“兄弟,你怎拿我當外人看待?”又拿什么話交代。 因此,石秀便淡淡地答道:“先閑住幾日再說?!?/br> “是??!師父須先辦喜事,都交付在我跟快活三身上。”張中立笑著說,“師父,平日你忙,不曾有讓我盡心的機會,等歇了買賣閑下來,待我好好孝敬你幾日。師父你老的絕招也露兩手讓我見識見識。” 最后這句話才是主旨所在,石秀明白。想想他平日“師父、師父”叫得極其親熱,自己卻是擔(dān)著個空名,愧受他一番尊敬。如今想求藝,想出許多話來兜圈子,用心甚苦,就看這分上,自己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于是他點點頭沉吟著:rou行歇了下來,也不能說走就走,未免顯得絕情。算一算,前后總還有一個月的日子在薊州。也罷,這一個月的日子就結(jié)交了這個“徒弟”! “中立,”他正色說道,“我原不配做你什么師父,承你厚愛,少不得我也要盡點心。這兩年邊界不靖,八尺男兒一刀一槍在疆場上掙個前程出來,才算不辱沒了父母。如果你有此心意,想學(xué)些武藝好討個出身,我自然幫你。不然,我勸你還是不學(xué)的好,學(xué)了反而招禍?!?/br> “師父教訓(xùn)得是?!睆堉辛⑸駪B(tài)肅穆地說。 石秀也不知他是真心以為是,還是有意敷衍,一時無可深究,只好信以為真?!皬拿魅掌鹗?,你我每日定個辰光,一起練功夫?!笔阏f道,“那些花拳繡腿是虛好看,無甚用處。你如果真想從軍,須學(xué)兩樣武藝?!?/br> “是!”張中立起勁地問,“師父說,是哪兩樣?” “一樣是槍棒,一樣是弓箭。”石秀答道,“這兩樣是疆場上用得著的東西,京里的禁軍都學(xué)它?!?/br> “好極,我就跟師父學(xué)這兩樣。我有個地方,倒還寬敞,明日我就立個箭垛子起來。每日哪時有空,請師父吩咐,我好來接?!?/br> “總在午后?!笔阌终f,“不過有句話,我須先說在前頭,總在一個月后,我要到太原去訪個要緊朋友,約有兩三個月的耽擱,所以趁這一個月,我先指點你打根基的功夫,你須有耐心?!?/br> “‘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我理會得。只是——”張中立說,“一個月里就要辦喜事,卻不匆促了些?” 這倒提醒了石秀?!岸嗟娜兆右驳攘?,又何必爭在這幾日?”他使了個緩兵之計,“托你與快活三從從容容替我辦,等我太原回來再酬謝?!?/br> “說什么酬謝!明日我與快活三商量,先說定了它。等師父到太原去的那時候,我替師父覓新房、辦日用器具,一回來就好吃喜酒?!?/br> “對,對!就是這等?!?/br> 到得第二天午后,張中立親自到潘記rou行來接,小徒弟進去一報,石秀隨即迎了出來。走到門口一望,只見他手里牽著兩匹馬,不用說,一匹是他自己騎了來,一匹專供石秀乘用。 “師父,你看這匹馬如何?” 石秀久走南北,也販賣過牲口,對識馬自然不外行??茨莾善ヱR,一匹是菊花青,雖非下駟之材,卻不見得如何出色。另外一匹烏騅就不同了,身長腳細,雙耳如兩片竹葉,渾身油光閃亮的毛片,賽似一匹烏油油的緞子,襯著雪白一條鼻子,神駿非凡。 “好!”石秀脫口贊了這一聲,退后兩步再細細打量,但見那匹烏騅岳峙淵渟般昂然屹立,任憑有班頑童在它馬蹄前后繞來繞去,只是不驚不睬,看來還是匹戰(zhàn)馬,不由得心中大喜,因又問道:“這匹馬可有主兒?” “自然有了!” “唉!”石秀跌足嗟嘆。 張中立卻笑了。“師父,”他正一正臉色,“你老就是這匹馬的主兒。拜師須獻贄敬,師父休嫌菲薄?!?/br> 石秀大喜?!爸皇牵彼周P躇了,“如何受你這份重禮?” 張中立不響,只把韁繩拋了過來。石秀接在手里,往“判官頭”上一搭,自己繞著馬前后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撫摸,那匹馬真的通人性,馴順地隨他去擺布。 “師父!請上馬,我引路。” 相將上了馬,一前一后出了西城。城外一號直通燕京的大道,石秀一抖韁繩,那匹馬就像著了魔似的掀開四蹄,一支箭般射了出來,不消片刻,已經(jīng)將張中立拋得望不見人影了。 石秀異常得意,慢慢收步,到了一家村落下馬,牽著韁繩溜了兩個來回,才見張中立氣喘吁吁地趕到。 “中立,多謝,多謝!”石秀很高興地說,“這匹馬太好了?!?/br> “師父!”張中立依舊喘著氣,“可知道我孝敬這匹馬的意思?我是巴望師父下個月走后,早早回來。” 想不到張中立這么一個人,能說出這等情意深摯的話來。石秀驚異之余亦多感動,心想,倒真要好好傳授他一兩樣武藝,才不枉師徒相處這一場。 于是他問:“你那個場子在哪里?我去看看?!?/br> “還得往回走?!?/br> 往回走到望得見城墻的地方,由一條岔路進去,有座廢舊倉房,已有五六個人等在那里,都是張中立一伙的少年,見了石秀,無不恭敬執(zhí)禮。石秀略略敷衍了一會兒,從兵器架子上拔取一支紅纓銀槍,試一試是輕了些,不過也還將就可用。 “從來使槍必奉楊家,號稱‘楊家三十六路花槍’,如今我盡三十六日工夫,教會了你!” 于是逐日午后在這座倉房中教練楊家花槍。教到第七日上頭,潘記rou行存貨已盡,遣散伙計徒弟,貼出一張“本店歇業(yè)”的紅箋紙,就不卸排門了。 這天恰是輪著楊雄不上番的日子,吃了早飯,特地走來看石秀,從窗外望進去,但見他仰首躺在床上,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帳頂,是想心事想得出了神的樣子。 “兄弟!” “啊,大哥!”石秀從床上一躍而起,“請坐!” “日日做慣了營生,一朝歇手,反倒悶得慌,是不是?” “正是。”石秀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趁機說道,“那張中立看似無賴,其實志誠。如今跟我學(xué)楊家花槍,日日出城也不便,我想搬到他那里去住。大哥的意思如何?” 這最后一句是有意如此問,表示自己也是不得已才搬了出去。楊雄聽了巧云的話,自然不會攔他,便點點頭說:“這也由你。我常日不在家,不能陪你;有人跟著你一起練功,也是個消遣?!?/br> 這意思是極力贊成。石秀隨即又說:“大哥允許,我明日就搬?!?/br> “也不必如此匆促。這且不去說它了,我有件事要問問兄弟你的意思?!?/br> “大哥請吩咐!” “閑著也不是事。兄弟,你這副身手放著不用,著實可惜。如今衙門里‘快班’上缺人,我想面稟知州,保你補個名字。你道如何?” 這是薦石秀去當捕快。捕治盜賊,為民除害,原是好事,只是平民百姓提到捕快心里就有異樣的感覺,還有句難聽的話,叫作“捕快賊出身”,所以石秀不愿。但楊雄是一番好意,率直拒絕,怕招他不快,所以躊躇難答。 “兄弟!”楊雄倒體諒他,“若是你另有好打算,這件事作罷亦可?!?/br> “不瞞大哥說,我想投到老種相公帳下去討個出身?!?/br> “你要到陜西去?”楊雄愕然,“我倒不曾想到你愿意走這條路?!?/br> “我想,這條路不壞?!?/br> “原是不壞,不過如今還走不得?!?/br> “這是——”石秀不解地問,“這是何故?” “你去投軍,起始自然是補個小兵的名字,一份餉有限得緊,只怕養(yǎng)不活勝文?!?/br> 提到這上頭是石秀最大的難題,心中一時不愿成家的本意不便透露,便只好使一條緩兵之計了。 “大哥說得是,待我好好想一想,再作道理。” “也好!”楊雄站起身來,“今日白晝無事,午后我們?nèi)フ铱旎钊?,一起到金線那里去吃酒?!?/br> 石秀心里有數(shù),這是要談親事了。如果將勝文喊了來,當面鑼、對面鼓地交涉,便無躲閃的余地,所以推托要教張中立練花槍,辭謝不去。 “那也不要緊,你練完槍,索性邀了張中立一起來。” 聽這一說,石秀無奈,只好應(yīng)承。于是吃過午飯,等石秀一走,楊雄換了衣服亦待出門,卻被巧云喊住了。 “你到哪里去?” “去看個朋友?!?/br> “今日是你值宿,明日又是卯期?!鼻稍普f道,“早些回來,吃了晚飯,好上衙門。” “我不回來吃飯了。”楊雄答說,“與朋友街上吃了酒,一直到衙門。” 巧云是故意這么說的——這些日子,楊雄的番期與同事掉來掉去掉亂了,吃不準他這天是宿在衙門里還是回家住,所以借此探問,要探明了才好“燒香”。 到得黃昏,迎兒將三炷綠梗子的線香插向大門不久,胡頭陀就來了——他如今也不是天天來。從石秀去過那一遭以后,海和尚嚇破了膽,舉動格外謹慎,先在衙門里打聽好了楊雄的番期,是當番的那天,才遣胡頭陀來看一看。有時心緒不寧,便不多事。為此還惹起巧云許多閑話,海和尚口中賠罪,心里卻是鐵定不可移的主意,一切謹慎為妙。 這天也是心緒不寧,但非教胡頭陀來不可,因為有一番話必得說與巧云知道。得報是綠梗子的香,便先諸事不做,只閉目養(yǎng)神,挨到起更時分才換了衣服,悄悄來到潘家。 “石三郎呢?”海和尚一見了巧云就問,“可是睡了?” 巧云一聽就有氣?!昂?!”她冷笑道,“哪里敢睡?回頭還要來替你大和尚候安問好呢!” 海和尚一愣,隨即在臉上堆足了笑容,“親親!莫生氣,我不過問一聲兒!”說著便伸手摸到巧云的胸前。 那婆娘使勁一巴掌打開了賊禿的手?!八悄慵依献孀?,進門先要問他!”巧云余怒未息,“真正氣數(shù),二十天不見人影,一來了,也不問問人家這一陣子過得可順心,卻問那不相干的人。死和尚,你的良心在哪里?” “你摸,在這里!”他拉著她的手在摸他胸前??此臍庀诵鸥艺?wù)?jīng),“這二十天的事你可知曉?我?guī)缀跸虏坏门_!” “原是聽說了?!鼻稍茡Q了關(guān)切的聲音,“就想等你來問一問,偏生就不來?!?/br> “如今不是來了嗎?”海和尚停了一下,憤憤地說,“也不知道哪個下拔舌地獄的,在太無老法師面前說了我許多壞話,硬生生把個報恩寺的住持讓了出來。想想實在不甘!” “不甘又如何?你沒有嘴,不會理論?”巧云又冷笑,“平日能言善道,慣會哄人,原來到了緊要關(guān)頭,也不濟事!” “哪一回到了緊要關(guān)頭不濟事?” 看他賊忒嬉嬉的樣子,巧云才辨出語中之意,臉一紅罵道:“你少得意!哪個稀罕你?” “說笑歸說笑,正經(jīng)歸正經(jīng)?!焙:蜕杏终f,“我今日有個好消息,特來報知。只為舍不得你,我另外安排下一個隱秘所在,你千萬休說與他人知道?!?/br> “在哪里?”巧云問道,“是怎么一個所在?” 于是海和尚與巧云并肩攜手坐在床沿上,細談他的那個隱秘所在——在薊州西北二十五里的盤山。這座山周圍百余里,氣勢雄偉,遠望如一條夭矯的神龍在云端里盤旋,所以又名盤龍山。 盤龍山與文殊菩薩的道場五臺山相似,故而又稱東五臺。從上到下,分為三盤,層巒疊嶂,風(fēng)景絕勝;中盤南面有座翠屏峰,又叫翠屏山,山中有座福善寺,原是唐朝就有的古剎,只以地處偏僻、年久荒廢,現(xiàn)在是海和尚熟識的一名僧人——法名照山的在那里當家。 照山初接手時,寺里還有十個和尚,不到半年工夫,走了一半;下余的那五個,半饑不飽,境況可憐。這天是照山到報恩寺來借糧,海和尚正愁著托足無地,聽他訴苦的當兒,靈機一動,便與照山商議,愿意拿錢出來,替福善寺興修大殿,重塑金身,另外再置一兩頃田,作個久長之計。 福善寺香火冷落,又無寺產(chǎn),照山眼看自己也待不長了,忽然得此意外機遇,如何不喜?當時應(yīng)承,愿意讓出住持的位子來,請海和尚去當家。 海和尚卻另有打算,托詞閉門靜修,不肯出面,而且囑咐照山不可說出去。只是雖不出面,卻愿意撐照山的腰,好好替他出幾個主意,將福善寺的香火弄得興旺起來。 “到那時候,你便到翠屏山福善寺來燒香,我自有安排?!焙:蜕杏终f,“照山是老實人,識不透我的機關(guān)。你我人不知、鬼不覺在那里相聚,不必做賊似的暗來暗去,也不必四更將盡,正好睡時便須起身,倒不是好?” “果然是好!”巧云聽得意亂情迷,“轉(zhuǎn)眼便是夏天,若得說動了他,帶著迎兒上翠屏山去避暑,那才是稱心愜意的日子。” 就在這時候,有個浪蕩少年趕到金線那里去尋張中立。這少年叫施金虎,是張中立手下的蝦兵蟹將,這天也跟著他一起從石秀學(xué)楊家花槍。到得黃昏,石秀約張中立到金線家吃酒,行前留了話,所以一尋便著。 闖到席前,只見石秀與張中立俱在,楊雄卻到衙門上番去了。施金虎略略招呼,隨即將張中立喚了出來,低聲說道:“那賊禿,到底摸著了他的底!” 張中立大喜,急急問道:“在哪里?” “嗐!”施金虎重重嘆口氣,“你猜!教你猜三天都猜不著?!?/br> “那就不要猜。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施金虎卻不肯爽快,一面向里看著石秀,一面將張中立拉得遠遠的,站定了說:“我說將出來,便是一場禍事,眼看就要血濺報恩寺,說不定還是兩條人命。” 這一說將張中立的酒意一掃而空,著急地罵道:“你這廝!快說,怎的吞吞吐吐,惹人發(fā)火!” “莫高聲,莫高聲!”施金虎慌忙搖手,“說出來嚇你一跳!海和尚真?zhèn)€吃了豹子膽,把楊節(jié)級的老婆搭上手了?!?/br> “哪個楊節(jié)級?楊雄?” “不是他是哪個?” 張中立大吃一驚。“你莫是看錯地方了?”他不信地問。 “萬不得錯。等了半個月,到底等到了——” 半個月以前,張中立為了悟先對石秀的那一撞,便要尋海和尚的晦氣,替石秀、也替他自己泄憤。當時因為石秀和快活三攔著,張中立裝作無事,暗地里卻使喚施金虎,夜夜到報恩寺附近去探海和尚的蹤跡。 這天才得發(fā)現(xiàn),海和尚換了儒生打扮,這便越發(fā)見得他不做好事了。施金虎悄悄盯著,一直盯到潘家,看得明明白白,才趕緊來報知消息。 “你若不信,這時候掩到潘家去,包管從她家?guī)ぷ永镒匠鲆粚Α瘉?!?/br> “我又不是她本夫,如何去捉她的jian?!睆堉辛⑾胍幌胝f,“是了!必是趁楊節(jié)級上衙門當番的時候,那禿驢去墊空當。如今——” “如今怎么處?”施金虎關(guān)切地問。 “事情太大了,你說得不錯,鬧出來便是兩條人命,待我想一想?!睆堉辛⒂终f,“今日你大功一件,本當留你在這里吃酒,只怕言語不謹,泄露給我?guī)煾嘎犃?,他是有名剛烈的性子,不是耍處。你到別處消夜去吧!” 說著摸出幾錢重一塊碎銀子,打發(fā)了施金虎,仍舊回到席面上,看著石秀發(fā)愣。 “你怎么了?”石秀問道,“那姓施的來說了什么?害你心神不定!” 石秀疑云大起,但也看了出來,張中立是礙著人多,不便說話。同時也覺得二更已過,三更將到,是該盡興歸去的時候,所以站起身來說:“酒也夠了,散了吧!” 說到這里,勝文先情意殷切地拋過一個眼色來。金線眼尖,便即笑道:“也罷!若不是有人等著三郎,我決不放你走!” “我呢?”說這些風(fēng)情調(diào)笑的話,張中立便又是一副神情了,涎著臉說,“金線,還有我在這里!你就不放我走吧!” “留你在這里做甚?”金線一掌打在他頭上,“我又不少看門的狗!” “你看你!”勝文刮著臉羞他,“自討沒趣?!?/br> “你懂什么?打是情,罵是愛,若不是礙著楊節(jié)級,我今天是不走定了?!?/br> “去你的!”金線又嗔,“你敢不走?拿大棍子打你出去!叫你嘗嘗‘打是情,罵是愛’的滋味!” “罷,罷!”張中立乘機向石秀使個眼色,“師父,我怕金線的棍子,在門外?!?/br> 在門外做甚?自然是等石秀有話說,勝文和金線都明白,只是一個不便開口,一個卻不妨說話?!坝貌恢陂T外等!”金線冷冷地說,“快回去吧!遲了當心你干娘罰你的跪。你師父用不著你照應(yīng),伺候你干娘去吧!” 這兩句話說得過于尖刻,張中立臉上未免掛不住,幸好石秀插了進來,將早捏在手里的約莫四五兩重一塊碎銀子,塞向金線手里?!敖袢瘴矣惺?,”他轉(zhuǎn)回來又拉住勝文的手,拍一拍手背說,“明日來看你!” 說完掩身就走。他的舉止輕捷,金線想拉沒有拉住,望著勝文的幽怨臉色,追出來大罵:“姓張的!你就是勾魂鬼,專做損德的事!” “好了,好了!”一直不曾開口的快活三說,“虧你是見慣了生張熟魏的人,莫非還看不出來,他師徒兩人有不便教外人知道的事要談。” 這一下把金線和勝文都說得氣平了,只是勝文卻又添了憂慮?!澳莻€浪子,專好惹是生非!不知攛掇三郎去闖什么禍!”她慫恿著快活三說,“你何不去看看?” “這話說得是!等我去看?!笨旎钊掖移鹕?,趕了出去。 快活三趕到門外,但見月色如銀,清清楚楚地看見張中立正指手畫腳地向倚馬而立的石秀講得十分起勁。但等他趕過去,卻連個話尾巴都不曾抓著,張中立已經(jīng)講完,石秀卻只是發(fā)愣,相向無言,教快活三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不瞞你說,這件事我早知道了?!?/br> “早知道了?”張中立大為詫異,“為何不動手?” “唉!家丑不可外揚。” “話是不錯?!睆堉辛⒙酝R煌S謫枺熬退悴桓蓭煾傅氖?,卻也難忍。師父也不想個法子,暗中治那禿驢一治?” “如何不曾想法子?我原以為他心存顧忌,已經(jīng)斷了。” 于是石秀將年前到外縣販豬之前,如何闖入報恩寺當面警告海和尚的經(jīng)過,約略敘了一遍。這下快活三才聽明白,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這賊禿,竟不要命了?”他失聲而言,“做出這等色膽包天的事來!” “可恨!我只道他已經(jīng)悔過向善,如今才知道,胡頭陀雖不再來吵人,他卻暗地里還有往來,我竟讓他騙過了!” 這時石秀轉(zhuǎn)過臉來。映著月光,快活三才發(fā)覺他形容可怕:臉色鐵青,雙眼發(fā)紅,仿佛噴得出火來?!叭?,”他急急拉住他的袖說,“你不可造次。律有明文,須本夫方能捉j(luò)ian?!?/br> 石秀不作聲,緊閉著嘴,一只手緊緊握著馬鬃,好半天才重重地嘆口氣說:“唉!就是這個為難,我不曉得該不該告訴我大哥。” 快活三跟張中立的想法不同:一個持重,一個好事。只于好事的卻不便明說,于是快活三提議:“且到我家坐一坐,從長計議?!?/br> “這么晚了,何必去吵醒三嫂?不如出城到我那里去,我替師父已備了一間房,今晚就睡在那里也可以。”張中立又說,“快活三與我一起,將就一夜?!?/br> “對,對!”快活三就怕石秀回去了,一個人在床上越想越替楊雄不甘,一個忍不住,拿把刀闖到后面,便是難以收拾的一場大禍,所以極力贊成張中立,“三哥,你徒弟說得不錯。我們到他那里好好談一談,‘三個臭皮匠,合個諸葛亮’,盡這一夜工夫,想它一條萬全之計。” “也罷!”石秀點點頭,問張中立,“此刻叫城叫得開嗎?” “守城的官兒是我熟人,一叫就開。” 于是張中立先上了馬,快活三與石秀合乘一騎,叫開城門,到了張中立練武的地方。廚下還有些現(xiàn)成酒菜,搬了出來吃著談。 “三哥!家丑不可外揚,這話一點不錯,我看,”快活三向張中立使個眼色,“還是不說與楊節(jié)級知道的好?!?/br> 張中立懂他的眼色,但心里實在不以快活三為然?!俺Q缘赖煤茫涸脚率?,越多事。”他說,“如果當初有個斷然決然的念頭,如何像今天這種月色,楊節(jié)級自己在衙門里凄凄清清,卻放著嬌妻陪和尚睡覺?我想想也不平!” “要你這個狗賊頭不平做什么?”快活三沉著臉說,“勝文說你的話一點不錯,專好惹禍?!?/br> “好,好!”張中立把臉氣得煞白,“算我多事,不曾說。你是量大氣寬壽長,跟千年不死的王八一樣!” 正事不曾談出半點頭緒,他兩個倒先破臉了!石秀又煩又不安,便亂搖著手說:“莫吵,莫吵!有話慢慢說。” “是!有話慢慢說?!笨旎钊尣搅?,“當然也不能便宜那賊禿,總得想個法子,治他一下?!?/br> 這一說,張中立氣平了些?!皫煾?,”他說,“明天我陪著你老人家一起到報恩寺,尋那禿驢問他。好便好,不好就先叫他吃頓苦,再說,我就不相信,憑師父的本事,斗不過那悟先?!?/br> 提到悟先,快活三又有些擔(dān)心?!叭?,”他說,“海和尚離了報恩寺,悟先自然也不能再在那里掛單。我看,等他走了,再找海和尚算賬也還不遲!” “怕他何來?”張中立的氣又上來了,“快活三,你是快活慣了的,一點點小事便愁得不得了,‘樹葉子掉下來怕打開頭’,還能在外頭混?你少開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教我好煩?!?/br> 石秀怕他們又斗口翻臉,趕緊插進去說:“我有主意了?!?/br> 其實還沒有主意,只是這樣一說,好教他們倆不再各執(zhí)一詞。快活三不響,張中立也不響,卻都拿眼望著他,要聽他的主意。 “我倒問你們一句話,”石秀把話拖了開去,“照你們看,海和尚那廝,從報恩寺出來,會在哪里存身?” “他哪里舍得走?”張中立做個賠罪的神態(tài),“有句話我要放肆,師父恕我一遭?!?/br> “不要緊,你說!” “楊節(jié)級的那巧云娘子,實實在在是個能教人失魂落魄的尤物!換了我是海和尚,也割舍不下。” “咄!”快活三先自呵責(zé),“好沒輕重的話。” “我是實話實說?!睆堉辛⑸斐鍪謥?,“你不信,我跟你打個賭?!?/br> 快活三是個聰明的老實人,心想,不如趁這打賭的機會,先把石秀的怒氣壓下來,然后便警告海和尚,早早離了是非之地,卻不是又保全了楊雄的面子,也免了石秀的災(zāi)禍? 他自覺這個算計絕妙,于是很起勁地問道:“怎么賭法?” “賭金線家或勝文家一桌酒?!?/br> “不好,不好!”快活三大搖其頭,“在這兩家擺酒,少不得要請楊節(jié)級;就不請他,她們兩個少不得也要問,豈不泄露機關(guān)?” “那就在王六酒家。” “是了!包你三天以內(nèi)便輸東道?!闭f著,快活三伸出小指來,便待與張中立勾約。 “卻有一層,”張中立機警,先要把話說明白,“須是那禿驢永遠離了薊州,才算我輸。這三日之中,也許不見人面,過些日子,想想心癢難熬,又悄悄兒溜了回來,那時怎么說?” “自然是我輸,吃一桌還兩桌?!?/br> “好!請師父做見證!”張中立也伸出小指,與快活三鉤了鉤。 “三哥!”快活三乘機要求,“你好歹忍一忍,也休與楊節(jié)級說起,等過了三天,我與他賭的一桌酒見了分曉再說。可以不可以?” 石秀想了想,萬般無奈地答道:“也罷!就再等三天?!?/br> “一言為定。三哥是信義之人,必定說話算話。你今日也休進城了,與中立說說話,解解悶氣?!?/br> “對!”張中立說,“師父索性從此就不必回潘家了?!?/br> “明日再看。” “我可要進城了。不回去,明日我那黃臉婆與我打饑荒!”說著,快活三便向張中立使個眼色,然后匆匆轉(zhuǎn)身而去。 張中立會意,先不作聲,等快活三走得遠了,才像突然想起件要緊事要關(guān)照似的?!翱旎钊?,快活三,等等!”一面喊,一面撇下石秀,拔腳就攆。 快活三站定了腳等他?!爸辛?!”他臉色鄭重地說,“你若是還想跟你師父學(xué)本事,今夜可千萬看住了他。海和尚可殺,卻須有個殺法。三日以后,他如果還不走,我們作個計較,教他落得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你道如何?” “好極!”張中立不知他是緩兵之計,欣然答道,“我看他三天以后,必還在薊州。王六酒家吃你的東道時,就商量動手?” “就是這么說!” 快活三放心大膽地揚長而去。守城的也熟,叫開城門,匆匆入內(nèi),卻不回家,往潘記rou行奔了去,繞遠路由西門入大街,為的是先去尋個熟人。 這個熟人是個更夫。就在路口第一條巷子內(nèi),有個長方形的木籠,像是一口安了四條腿的大棺木。快活三走到那里,敲敲木籠叫道:“劉二,劉二!” “哪個!”劉二在里頭問。 “你快出來就知道了?!?/br> “噢!是王三爺!”木籠有道推門,劉二一伸手推開,身子坐了起來,“四更快到了!怎的還在外頭?” 快活三懶得跟他說不相干的話,摸出一把銅錢遞了過去:“跟你討樁差使!” “王三爺,你不曾吃酒醉?”劉二笑道,“說笑話了,跟我討差使,莫非替我去打更?” “正是!來,拿梆子跟鑼給我!” 劉二自己也是夢意猶在,一時辨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看著他發(fā)愣。快活三懶得多說,一把銅錢拋在木籠里,伸手將他打更的家伙從壁上摘了下來。 “過一會兒來還你,不準跟著我來!” 說完,他管自走了,一直走到潘家旁邊那條死巷子,看清了沒有人,便“鏘、鏘、鏘”地打起更來。 打的是六更——大宋朝只為太祖皇帝聽了華山陳希夷“只怕五更頭”的一句話,不打五更打六更。梆兒鑼聲透入羅帳,海和尚一驚而起,嚇得一身的汗。 “怎的?”巧云也驚醒了,“莫非做了噩夢?” “了不得!你聽,打六更了。”一面說,一面披衣而起,“趕快走吧!” 于是海和尚匆匆穿衣戴帽,由巧云親自送了出門。到得側(cè)門,先拉開一條縫,探頭出來,看清楚了前后無人,一閃而出,直往巷口走去,抬頭一望,西南天際一輪滿月半隱在云中,心里疑惑,不像是曙色欲透的時分,卻如何打六更? 就這時候,背光隱在人家屋角的快活三已從他身后攆了過去,到得將近,喊一聲:“海師父!” 聲音不大,但海和尚聽來卻如焦雷轟頂,欲待停步,轉(zhuǎn)念不可,因而腳下反加緊了,將帽子壓一壓,直奔巷口。 快活三心想,存心來尋你的,如何容你裝聾作???便又喊道:“海和尚!” 海和尚聽得這一聲,比剛才那一聲大自不同:稱號改了,聲音也高了。若不知趣,便要出丑。于是急忙先停住腳,然后慢慢轉(zhuǎn)身來看是何人在喊。 “海和尚,你認得我嗎?” 海和尚細認一認,想起來了?!拔业朗悄奈唬 彼M力裝作閑豫的神情,“原來是王三施主!您早?” “我也要請教,如何你半夜在這里?” “這——”海和尚看到他手中的梆子跟鑼,驀然意會,心里越發(fā)著慌。不過,捉賊捉贓,捉j(luò)ian捉雙,而況他又不是楊雄,麻煩雖有,也還不礙。 心思略寬,人也變得聰明了,此人半夜里用梆鑼將自己騙了出來,為的什么?自然不是為楊雄,為楊雄便只須通風(fēng)報信,讓本夫自己來捉j(luò)ian就是。于此可見,別有圖謀。 這樣一想通,便能沉著了?!巴跞┲鳎炜炝亮?,說亮話吧!”他問,“有何賜教?只要力所能及,無不從命?!?/br> “你莫當我拿住了你的短處,要敲詐你個一千八百的!我快活三不是那種人。我且問你,你剛才從哪里出來?” “明人何消細說?有話,只請王施主吩咐就是?!?/br> “也罷!”快活三點點頭說,“我說一件事,你若能依時,我便饒了你?!?/br> 海和尚拍一拍后腦勺答道:“這件事,只不是要我這顆光頭,無不依從?!?/br> “哪個要你的命?只是你如不聽我的勸,少不得有人來跟你算賬,只怕還不是要你的命?!笨旎钊湫χf,“先要教你吃足了苦頭,再作道理?!?/br> 這一說,把海和尚的臉都嚇黃,哀聲說道:“王三施主,你老行善積德。只請吩咐,莫說一件,十件、百件我都依?!?/br> “你只要依我一件事,三日之內(nèi)離了這里。”快活三用平靜卻固執(zhí)的聲音說,“薊州這條路,從此你就斷了。” “我道是什么事!原來如此,王三施主,蒙你老點化,我如何不理會!實不相瞞,我也是早就要了卻這段緣分。孽海無邊,回頭是岸,阿彌陀佛!”說著,海和尚雙掌合十,低頭敬禮,顯得極度虔誠。 快活三怕他口是心非,便又問:“你離了薊州到哪里?” “出家無家,隨緣去住。只從此不踏薊州城一步就是?!?/br> “這話就不對了!云游也有個去處?!?/br> 見快活三微有不悅之色,海和尚不敢再逞油滑口舌,想一想答道:“我往北面去,游一游長城,去朝五臺。施主后日一早,在北門看著我走就是。” 快活三正要討他這句話,諒他也不敢自食其言,便說一聲:“你走吧!” 海和尚如逢大赦,急急忙忙轉(zhuǎn)身而去??旎钊ニ土舜蚋募一铮氐郊姨焐珜⑹?,敲開門擁著他老婆睡了好一覺,直到中午才起身。起身又去尋張中立,問起石秀,才知道他已答應(yīng)搬來城外暫住,此刻進城收拾行李與楊雄作別去了。 “搬來了也好,撇卻閑是閑非,好好相敘幾日,再作道理?!?/br> “你如何知道無是非?”張中立冷笑著說,“昨夜我與師父談了一夜,這一雙狗男女,都是改不掉那是狗便愛吃屎的性子,暗中必是還有往來。如今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說與楊節(jié)級知曉。如果說了,自然也少不得要幫著楊節(jié)級處治那一雙狗男女,好戲在后,你等著看好了。” 快活三肚里雪亮,這場是非已經(jīng)平息?,F(xiàn)在就怕張中立從中撥弄,于是說道:“閑話少敘,我今日有句話特來告訴你,我有幾個朋友想會你,明日一早約在北門城廂白老婆婆茶店相會,你可千萬要來!” “是甚等樣的朋友?” “你先休問。”快活三答道,“是個極有趣的人,你見面便知?!?/br> 到得第二天一早,快活三與張中立先后到了北門城廂白老婆婆茶店,點了兩盞厚樸湯,買了一盤蜂蜜糕,吃著早點閑談。張中立告訴快活三,石秀已經(jīng)搬到他那里。離開潘家時,石秀將應(yīng)得銀兩一包包封好了,留在原處。楊雄發(fā)覺了趕來送還,石秀卻堅辭不受。那一雙結(jié)義兄弟,為此還紅了臉。 “你師父也忒煞狷介了。不過,”快活三說,“來去分明,也著實可敬?!?/br> “是??!我敬他也就為此?!睆堉辛⒑霭l(fā)感嘆,“楊節(jié)級倒是忠厚人,誰想得到他——” “胡說!”快活三趕緊阻攔,望望左右前后,無人注意,才低聲警告,“莫道人的閑是閑非,尤其不可論人閨閣。你師父的顧大體,你也須學(xué)學(xué)他?!?/br> 張中立訕訕地不作聲,心中卻頗為不快,覺得快活三跟石秀謹慎得沒道理。交朋友就是多一個身外之我,如果這種事也瞞著,眼看楊雄做活王八也能忍受得下去,還要朋友做什么? 心里氣悶,便在店里坐不住了。張中立起身到店前閑眺,由北望到南,不由得眼睛一亮,毫不思索地回身喊道:“快活三,你來看!” 快活三趕出去一看,只見海和尚迤邐由南而來,還有個胡頭陀,挑著一副經(jīng)擔(dān),相伴同行。將到跟前,他將張中立一拉,雙雙迎了上去。 “海師父!”快活三問道,“可是哪里去做佛事?” 這不是明知故問?海和尚不明他的用意,只顧自己表明言而有信?!巴跞┲鳎彼騻€問訊說,“后會有期?!?/br> “怎的?可是要出薊州云游?” “是!”海和尚說,“這趟走得遠了。先朝五臺,后到汴梁,在大相國寺住些日子,還想到江南走一遭。說不定由浙東渡仙霞嶺到福建走一走。十年八年不得回薊州?!?/br> “是了!一路福星?!?/br> 于是海和尚作別出城。快活三望著張中立笑,意思是說:“你的東道輸了?!?/br> “倒是想不到的事。王六酒家那一頓先吃我的?!睆堉辛]好氣地說,“少不得有日子翻本加倍利?!?/br> “你是妄想了!”快活三說,“海和尚再不得回薊州?!?/br> “你如何知道?” “不聽他說嘛,十年八年不回薊州,你耐心等著吧!” 話中有譏笑之意,張中立越發(fā)不舒服,也不相信海和尚真?zhèn)€云游四海去了。心里轉(zhuǎn)念,且破工夫等著看,等到了海和尚吃快活三兩桌席時,口頭上要好好翻他的本。 “走吧!”快活三笑道,“也不要你整桌的席,約你師父一起,叨擾你一頓就是?!?/br> “咦!”張中立詫異,“不是還要等你的朋友嗎?” 這下,快活三如夢方醒,自悔大意,露了馬腳,便索性將前日夜里喬扮更夫賺海和尚的一手經(jīng)過,悄悄地和盤托出。 “哼!”張中立冷笑,心里在說:快活三,你少得意!明明是海和尚使的障眼法,騙得過你,騙不過我,我且不說破,海和尚少不得還要溜進城來,等捉著了再與你打話! 念頭轉(zhuǎn)定,便編個謊說:“難得到北門來,正好順便看個朋友。你先去,邀我?guī)煾冈谕趿萍业龋灰姴簧?!?/br> 快活三應(yīng)諾著走了。張中立便抄小路,直到縣前茶店,一見施金虎在那里吃茶,十分高興,直闖進去,拉著他就走:“快!快!遲了就來不及了?!?/br> “這等慌慌張張做什么?”施金虎大為困惑,“我也須惠了茶錢再說?!?/br> 張中立不答,一手摸出十來文“大觀通寶”的制錢,往桌上一丟,一手拉著施金虎到門外,低聲叮囑:“你快尋匹馬,騎了出北門,沿大路走,看海和尚可在那里!有個頭陀挑副經(jīng)擔(dān)與他在一起。你尋著了,莫露形跡,看這禿驢在哪里落腳,訪著實了回來告訴我?!?/br> “是了!我就走。” 等施金虎將要離去,張中立又想起,還有句話必當關(guān)照:“你只管盯了下去,如果晚了,今日不須回城??傊禺斣L確實了!” “那就難了!我知道他到哪里?莫非他到天邊,我也跟到天邊?” “這話也是!”張中立想一想答道,“這樣,你今日盯一日,明日再盯一日,后天看他動了身,你再回來?!闭f完,摸了一小塊銀子遞過去,估量足夠施金虎兩天食宿花費了。 誰知一日不到,施金虎便有了回音。“海和尚在翠屏山福善寺掛單?!彼f。 “噢!”張中立有些疑惑,“翠屏山有好一程路,他竟到了?” “我不曾到福善寺——” 不曾到福善寺,如何知道海和尚在那里掛單?施金虎另有說法:他跟蹤海和尚與胡頭陀,眼見他們由大道進入山路,羊腸窄徑,不比寬闊大路有閃轉(zhuǎn)騰挪的余地,等聽得馬蹄聲響,海和尚與胡頭陀便閃在一旁,施金虎亦只得策馬而過,主客易位,不知如何才能盯住海和尚! 施金虎正在尋思,想覓一處沖要的高處,能并顧去程來路,方可看清海和尚的行蹤時,發(fā)現(xiàn)一個和尚在路口似乎有所等待。這和尚法名心惠,原是熟人,下馬相敘,卻真巧了:心惠棲身在福善寺,其時是奉了照山之命,特地來迎接海和尚,好為他引路的。 “真正教‘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想,”施金虎得意地說,“行蹤既明,不必露相,當時便由別路繞了回來。心惠做夢都想不到,一番閑談?wù)俏乙蚵牭南ⅰ!?/br> 張中立心中琢磨,海和尚不論是在福善寺掛單,還是暫住再作計較,只要心惠在,便不難打聽下落。施金虎此行,可說圓滿,因而連連夸獎,不過這只是剛剛起頭,以后還有施金虎的差使。 “金虎!你從明日起,諸事莫做,只在北門城廂白老婆婆茶店吃茶閑坐,留心進城的人,若有海和尚在內(nèi),便悄悄跟著他,看他在哪里落腳,隨即便來報信。此事辦妥,記你大功一件?!?/br> 施金虎答應(yīng)著,日日到北門去守候。守到第五天上,不曾發(fā)現(xiàn)海和尚,卻看到了心惠。施金虎想攔住他吃碗茶,探聽探聽海和尚的消息,卻又怕打草驚蛇,諸多不妥,就這躊躇之際,心惠已走得遠了。 心惠是來貼榜文的。榜文中說的是福善寺要興修大殿,重塑金身,愿十方善男信女解囊樂助,共襄善舉。這道榜文,他人只看作尋常的化緣,卻有兩個人明白內(nèi)幕,一個是巧云,一個是張中立——他的腦筋極靈活,已經(jīng)猜到了,是海和尚“借地安營”。因此越發(fā)覺得有把握,海和尚陰魂不散,遲早必與巧云重續(xù)孽緣。 在巧云,這道榜文原是個暗號,有一套預(yù)先商定了的做法,正待施展。不道天假其便,楊雄忽然奉了知州相公的堂諭:有件盜案牽涉鄰縣一名富戶,說是富家須動公事到那里查緝,著楊雄去勾當這一案。 這天點卯以后,知州相公當堂面諭其事,特別叮囑:是件大案,有關(guān)前程,務(wù)必即速收拾行李,當天起身。而且路費以外,另外犒賞了十兩銀子。為此,楊雄不敢怠慢,一回到家便與巧云說起,關(guān)照火速收拾行裝。 那婆娘又驚又喜,隨即問道:“哪日回來?” “這卻說不定。公事順手,不過五六日便回;不順手時就難說了?!?/br> 就這一句話敷衍的工夫,巧云已有了算計,雙眉微蹙,做出那惹人憐的西子捧心之態(tài)。“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