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年，還沒有立春，周晏給陸梓茵留下的衣服中，有一件蔣明空定制的旗袍，是寶藍(lán)色的面料，上面滿鋪白色的竹葉紋樣。陸梓茵自然不會選那些過于西式的衣裳，而是穿上了這件旗袍，搭上了另一件小號極像男款的戰(zhàn)壕風(fēng)衣。

    她的身體還是有些疲憊，在下船的時候，依舊略微步履蹣跚。

    就連來接她的大姐也看出來了她的這般不對勁。

    “梓茵，我們在這里?！标戣髁粘惺?，陸梓琳沒有遺傳蘇姨太太那般溫婉的外表，倒是像極了父親，眉目英氣，可惜了這樣一張臉，竟是三姊妹中最溫吞的——就連剛剛招呼陸梓茵的聲音都是那么的細(xì)軟。

    “大姐?！彼戣髁兆呷ィ瑑山忝靡呀?jīng)兩年未見了，突然的見面倒是有了幾分別開生面的生疏。

    “已經(jīng)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陸梓琳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她手關(guān)節(jié)，淚眼相看，“去西洋的那一年你才十六、七歲?！?/br>
    陸家這三姊妹關(guān)系一直都很好，從來沒有因為誰是姨太太的孩子，誰是夫人的孩子就生出什么趾高氣揚(yáng)的心思。

    “大姐，我們回家吧?！标戣饕鹨惭劭魸駶櫍患依锶诉€是想著她的，“我們一會坐黃包車回去？”

    “不用了，你姐夫把政府的車開來了?！标戣髁湛聪蛲Ｔ诓贿h(yuǎn)處的福特車，“你姐夫還在等著我們呢。”

    兩個人走向那輛黑色的福特轎車的時候，陸梓茵終于有機(jī)會打量起自己這位兩年未見的大姐。大姐似乎過得還不錯，雙頰微微嘭起，頭發(fā)也是用了好聞的頭油，梳了一個油亮的發(fā)髻，更別提她雙腕那對晶瑩的白底青手鐲，辣陽綠色一抹連著一抹，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這是你姐夫。”二人上了車之后，陸梓琳介紹道，“先在政府就職?！?/br>
    駕駛座的男人西裝革履，不過他的西裝并不合身，陸梓茵在英格蘭見國很多所謂的gentleman套的那層皮，幾乎都是相當(dāng)貼合他們的身材，哪怕是做一些比較大的動作，也是見不到什么褶皺——自己的這位大姐夫，明顯能夠感受道西服小了，有一種身體強(qiáng)行塞進(jìn)衣服之中的局促。

    “大姐夫好?！标戣饕鹬?，這位大姐夫并不是什么在政府就職，她在跟他問好的時候，汽車的后視鏡把他的眼神完完全全照射了出來：是比周晏那雙眼睛更加狠辣，嗜血的眼神，仿佛歷經(jīng)出生入死。

    三個人，出了陸梓琳的丈夫沒有說話，這段路程都是陸梓琳一直在陸梓茵聊天，從讀書問到了西洋人，陸梓茵也沒有不耐煩，什么稀奇古怪的問題都答了。陸梓琳想了想：“所以郵輪是還在香江那邊停了，你有下船去玩嗎？聽說那邊跟西洋也一樣?！?/br>
    那個時候陸梓茵還在昏睡，哪里有時間下船去看看：“沒有呢，大姐，你看我們平時坐車，還沒有到目的地也不會隨便下車吧?！?/br>
    “原來如此?！?/br>
    “大姐，家中一切還好？”

    “都挺好的，因為搬家了，所以住的地方變化很大。”

    她只知道自己家從蘇州搬到了上海，難道還有什么其他的變化嗎？果然，等她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這些個變化已經(jīng)可以稱得上是物是人非的狀態(tài)了。大姐夫的車只能停在路邊，根本無法停在陸公館門口——或者說，這里哪里算得上什么陸公館，不過是弄堂里面的一棟小三層的筒子樓，樓門口還裝腔作勢的掛著：“陸公館”的鐵牌。

    “哎喲，三小姐回來了?！标戣饕饎倓傋叩介T口，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筒子樓的樓梯傳來，“老爺，老爺，三小姐回來了！”

    “張媽？”陸梓茵有些不確定，試探性的叫了一聲。

    “哎，三小姐還記得老婆子?！睆垕審耐沧訕菢翘蓐幱爸凶吡顺鰜?，熟稔地接過陸梓茵的行李箱，“晚上想吃什么，這個季節(jié)沒三小姐喜歡的蟹粉豆腐，櫻桃rou，就做櫻桃rou，還有鱔絲，那些西洋人哪懂這些東西。”

    “丹桂呢？她怎么不來幫幫你?！奔热粡垕屵€在，那丹桂、月櫻、絳桃肯定都還在，陸梓茵一想到這里，身體先前的緊繃一下都放松了下來，她是想念蘇州的日子的。

    “她們......大小姐今天回家住嗎？”張媽看見了陸梓茵身后的一對夫妻，“我去拾掇拾掇兩位小姐的房間。”

    “讓丹桂她們?nèi)プ霭??！?/br>
    “meimei，她們都不在陸家了......陸家，陸家也養(yǎng)不活這么多人啊。”陸梓琳的語氣里夾雜著尷尬和幾分悲傷。

    陸梓茵再次看見這個弄堂，日光都不能完全照到陸家門口的弄堂，腦子里面閃回的是周晏在她耳邊說的那番話：“破敗的陸家，奢靡的父親，還有兩個相當(dāng)于賣身的jiejie，你們一條血脈，最后也毫無差別。”

    “陸公館”？什么狗屁公館，強(qiáng)撐的門面。陸梓茵嫌惡的看了一眼那個在蘇州就一直用著的銅鑄牌，可能今年的自己，也會變賣成為撐起門面的一根柱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