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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林槿他們先告辭。他說下周才能回來,還得回去收拾些東西。幾人拎著打包好的年貨,先一步走了。 林棉收拾著餐桌,從窗口看到林槿的背影漸漸走入夜色。他長得太快了,一夜之間抽高了一截。出院門的時候,他瑟縮了下脖子,抬手摸摸自己的頭,再去摸摸那扇老舊的石門。那門早就不夠高了,他幾乎要撞上去。 那樣的動作笨拙又小心,透出一種不知所措的可憐樣。 在林棉只顧及自己傷痛的這段時間里,她錯過了他的成長。 為什么活著的人,總是無法好好珍惜彼此? 林棉推開門,去找他。 空地上,林槿和方晏還站在車旁,等小姨父倒車。她沒出聲,徑直沖上前,一把抱住林槿。 “對不起,哥,”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是我太怯懦了……對不起?!?/br> 林槿把自己的臉與她的臉相貼,他們在擁抱中感受到彼此深刻的存在。像是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們初來人世,尚未分離的時候。 那時,他們也這樣緊緊依偎在一起,聽著母親的呼吸,父親的笑聲,那里溫暖、柔軟,世界尚未將他們推向各自的方向。他們是那樣親密,是彼此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見的人。 所以他們之間不會因此生出任何隔閡。他懂她的恐懼,也愿意承受她的退縮。 “林棉?!彼兴拿帧?/br> 木槿是種朝生暮死的植物,而木棉有火一樣的花朵,鐵一般的樹干,他始終相信,她終會好起來。她從來比自己有勇氣。 “下周在家等我?!绷置拚f。 院子門口,林聿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兩個。暖橙色的路燈將他們包裹在一團(tuán)柔光里,那是一個他無法靠近的世界。 現(xiàn)在班上的同學(xué)與林棉并不熟。她從一開始就與他們有些格格不入,缺了很長時間的課,也不上晚自習(xí),班級活動基本不參與。起初,大家對她還抱有幾分同情,但隨著時間推移,這份同情也就沒有了。 她想盡量淡化自己的存在,可惜事與愿違。語文老師在課堂上投影她的周記。她從頭到尾都低著頭。老師帶著全班一段一段地分析她哪里寫得好,那些詞句被抽離出來,擺上講臺的光亮里,也就不屬于她了。 體育課要 800 米長跑,林棉向老師申請免跑,因為跑步會讓她胸口疼痛。體育老師只同意了她的申請。做著準(zhǔn)備活動的女生在聽到哨聲后,不情愿地走上跑道。經(jīng)過林棉身邊時,故意嘀咕一句:“憑什么就她特殊???” 班里好事的男生,私下評選了班級的四大美女,林棉赫然在列。那不是真正的贊美。他們說她臉色蒼白,有點(diǎn)孤傲,帶著距離感。給她安上這樣的名頭,讓他們打量她的目光變得更理直氣壯,也更有趣一些。林棉對此毫不知情。有次后排男生故意在她出去時,腿一橫擋住門,笑嘻嘻地講:“說句請啊?!弊詈笏p聲說了一句“請讓一讓”,他們一群人便得逞般哈哈大笑。后來這件事的原因還是同桌俞慕告訴她的。 面對這些,她沒有選擇告訴任何人。經(jīng)歷過那些之后,她不愿再輕易袒露軟弱,那只會讓他們擔(dān)憂,從而做出犧牲,而她會因此更加愧疚不安。曾以為可以永遠(yuǎn)依靠的父母已經(jīng)失去,那什么都變得不再可以依靠。 連家也不是完全可以令她感覺到放松。她花大把的精力和心力去更改家里的裝飾,把邊邊角角的痕跡擦拭掉,換成新的或者另外一種風(fēng)格。這讓她稍微能夠舒服些。林聿在拿到保送錄取后,在一家教育培訓(xùn)機(jī)構(gòu)找了一份工作,同時備考雅思。他工作的時間通常是林棉放假休息的時間。所以在這個半空的屋子里,獨(dú)自一個人的林棉有種感覺,胸口是一個破洞,這個洞隨著時間的流去而擴(kuò)大,塌陷如泥沙俱下。 周六,她把陽臺上的花草全扔掉,重新調(diào)整了客廳的布局,用抹布仔細(xì)擦拭每一個角落。墻上殘留的貼紙被撕掉,一些雜物也收拾好,搬進(jìn)了小閣樓。等林聿回到家時,他對這里險些認(rèn)識不出。 他準(zhǔn)備了晚飯,是咖喱牛rou飯,還有舅母送來的蔬菜湯,她幾乎隔兩天就會來一趟。 “能給我點(diǎn)錢嗎?”林棉看著對面的林聿。 他沒問她要做什么,遞給她兩百塊。 “還差一點(diǎn),我要買淡綠色的窗簾?!彼龥]伸手去接,只是低低解釋。 他又掏出一些遞給她。林棉接過,迭好放進(jìn)半裙的口袋里。 “你作業(yè)做好了嗎?” 他問她以前從來不問的問題,那種關(guān)心,好像他是她的新一任家長。 林棉點(diǎn)點(diǎn)頭。他也就不再懷疑。 餐桌上的燈跳暗,又跳亮。林聿想著該換了。樓道的燈上次報修后一直還沒人來修,很不安全,他打算再打個電話給物業(yè)。 吃過飯,他拿碗去洗?,F(xiàn)在要洗的碗少了很多,但他在廚房里待了很久。接著她聽到他開窗戶的聲音。 林棉回到房間,又聽見他走出來,把客廳的燈關(guān)了。有人打他手機(jī),他接起,說了幾句,答應(yīng)明天周日和人換課。 這當(dāng)然不是錯覺,他在刻意回避她。 周一下午有一節(jié)自習(xí)課。物理毛老師拿來卷子考單元測驗。 教室開始很安靜。題目做到一半,林棉聽見后排傳來些窸窣聲,起初沒人理會,動靜卻越來越大。毛老師從講臺走過去。 “汪文蕓,你在做什么?” “老師,他們幾個在作弊,要我傳紙條?!?/br> 毛老師呵斥了一聲:“其他人都好好考試!”好奇張望的人立刻安靜下來,不敢再看。 老師轉(zhuǎn)回頭看看汪文蕓,又看向幾個低頭裝作專心答題的男生。 “怎么回事?” “老師,我們沒讓她傳紙條,是她自己問我們答案?!逼渲幸粋€男生開口。 “你胡說八道!”汪文蕓激動地站起來。 毛老師不滿她的反應(yīng),目光在幾人之間游移,遲疑片刻,伸手拿起她的試卷看了看。 汪文蕓的情緒被點(diǎn)燃。她知道毛老師一向不太信任她,況且,她的物理成績確實比不過那幾個男生。 “老師,我沒有作弊!”她上前,想搶回試卷。 毛老師揚(yáng)手,避開她搶奪的手,語氣冷了些:“激動什么?你什么水平,我還不知道?” 他這話一出,教室里響起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 林棉微微側(cè)過頭,看到女生垂下的手臂,她握住了拳頭。 毛老師上下掃了她一眼,穿著妖里妖氣的,于是繼續(xù)說:“別以為家里有點(diǎn)錢,就可以目中無人,不尊重老師。不好好學(xué)習(xí),照樣是社會的渣滓?!?/br> 林棉的頭忽然痛了起來,她抬手捂住耳朵。 毛老師丟下一句,讓他們先考試,說會把這事報給班主任處理。 下節(jié)正好是數(shù)學(xué)課,毛老師把情況告知班主任。班主任聽后,讓汪文蕓那幾個下課后來辦公室一趟。 數(shù)學(xué)課結(jié)束,他點(diǎn)了幾位涉事同學(xué)的名字,讓他們跟著自己離開。走到門口,他停住腳步,回頭補(bǔ)了一句:“林棉,你也過來一下?!?/br> 辦公室里,林棉站在一邊,等他們的時候先處理完。 班主任看了看他們幾個人,指指女生:“汪文蕓,你先說說,怎么回事?” 汪文蕓抬起頭,語氣堅定:“老師,是他們故意的,故意栽贓我。” 班主任聽到“栽贓”兩個字,輕輕笑了一聲:“他們?yōu)槭裁匆在E你?” “因為……”她用目光掃過那幾個人,“他們給我起外號,說我是‘四大美女’之一。我不喜歡,真的很討厭。我讓他們別再這么說了,說再說我就會有我的辦法。他們就要報復(fù)我。” 林棉聽到這些,也看向汪文蕓,她講這些話的姿態(tài)不卑不亢。 “就因為這個?”張老師瞥視那幾個男的,“你們幾個怎么回事?我說沒說過不要給同學(xué)取外號?!?/br> 林棉低下頭,眼神落在地面上。所以,到頭來就只是起外號的問題嗎? “老師,這不是取外號的問題?!蓖粑氖|忍不住打斷。 張老師的臉沉了下來。他更在意的,是汪文蕓這種當(dāng)眾頂嘴的態(tài)度,而不是所謂的取外號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畢竟,他每天要處理的事太多了,數(shù)學(xué)成績,班級排名,職稱評級。還有,比如,汪文蕓的燙發(fā)。 “你們幾個寫1000字的反思,放學(xué)前給我?;亟淌胰??!睆埨蠋熣f完,幾個男生如獲大赦,推搡著離開。 “老師,我覺得你處理得不太公平,我……” “你的頭發(fā)怎么回事?”張老師直接打斷她,“學(xué)校規(guī)定的學(xué)生著裝‘八條’不記得了?去,把貼在墻上的給我背下來?!?/br> 可能是擔(dān)心她還要開口,他隨即轉(zhuǎn)頭:“林棉,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