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幾乎是懇求的跟她說：“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又重復(fù)了句。

    崔珣慘笑了聲：“你不走，我走。”

    他說罷，真的踉蹌起身，腳步輕飄飄的，就往外走去。

    李楹也起身，她比崔珣快，她雙臂張開，攔在浮雕木門處，眼中含著淚花，看著崔珣。

    崔珣道：“你讓開。”

    李楹搖頭。

    崔珣去撥她肩膀：“讓開?！?/br>
    李楹被他撥的身子歪了歪，她腳步好不容易站定，眼瞅著崔珣要開門出去，她心中一急，忽然撲到他懷中，伸出手，緊緊抱住了他。

    崔珣愣住，李楹的身體溫暖柔和，頸畔散發(fā)的安神香氣讓他極端痛苦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李楹語帶哽咽：“崔珣，這個擁抱，無關(guān)風(fēng)月，只是想告訴你，一切都過去了，你腳下的土地，是大周，在這里，沒有人會逼你做蓮花奴，你不需要害怕?！?/br>
    她就這般擁抱著崔珣，不帶一絲情欲的擁抱著他，不是控制，不是占有，而是溫柔的慰藉。

    她純凈的就如同天上的明月，不染一絲塵埃，光華灑落，清輝滿地，皎潔月光，似乎照在那個大雪夜，被吊在汗帳外，遍體鱗傷的少年身上。

    痛極之時，昏昏沉沉間，他似乎聽到有人在說：“你就是你，你不是誰的蓮花奴?！?/br>
    那人還說：“這天下，不是沒有一個人能救你，也不是沒有一個人愿意救你，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br>
    崔珣指尖顫抖了下，他終于也伸出手，環(huán)抱住李楹纖細的腰肢，一滴淚水，終于自空蒙眼中滑落，滴入她的云鬢之中。

    -

    月明如水，清雅熏香自爐中裊裊升起，如仙境薄霧，淡淡繚繞在空氣之中。

    李楹看著輕輕撥動爐中熏香的崔珣，他嶙峋手腕上一圈猙獰傷疤格外醒目，李楹抿了抿唇，她說了聲：“還疼嗎？”

    崔珣垂首看了看那圈傷疤，搖頭道：“不疼了。”

    李楹默默點了點頭，她雙手交叉，放在裙擺上，手指無意識的絞緊，她又問：“那段日子，很難熬吧?！?/br>
    崔珣久久未答，良久，才恍惚說著：“想死，又不能死。”

    短短六個字，說盡了他在突厥遭受的一切，他語氣雖平靜，但李楹眼前卻閃現(xiàn)他在突厥經(jīng)歷的一幕幕屈辱，她眼眶又有些發(fā)紅，于是咬唇，垂下頭，壓抑住自己的難過，不敢讓崔珣發(fā)現(xiàn)端倪。

    片刻后，她才抬起頭，說道：“阿史那兀朵雖成了惠妃，但這里到底不是突厥，她沒有辦法再折磨你了?！?/br>
    崔珣神思有些茫然，每次見到阿史那兀朵，她都用盡一切機會讓他回想起他在突厥所遭受的恥辱，她來大周三年，與他見不到五次，可每一次，他都是心神俱傷，病上加病。

    他想忘記，她偏偏不讓他忘記，回憶像潮水般，將他整個人淹沒，讓他陷入無法逃離的窒息。

    耳邊似乎傳來李楹輕柔的聲音：“崔珣，不要害怕，我會陪著你的。”

    崔珣就如同即將被淹死的人，終于抓到了一根浮木，他愣怔看著李楹，她相貌雖然柔婉，但是面容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她讓他不要害怕，她說她會陪著他。

    崔珣眼中忽然一熱，他垂首，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

    裊裊熏香即將燃盡，崔珣也馬上要上朝了。

    青煙絲絲縷縷，直達上空，正如明月在云間，迢迢不可得，但是，在黑暗中掙扎的人，總希望，明月的皎潔月光，能夠多停留在他身上須臾。

    崔珣忽對李楹說了句：“你……搬回來住吧?！?/br>
    還沒等李楹回答，他就道：“金禰的下落，我已經(jīng)有了些端倪，你在外面，傳起話來，終究不太方便?！?/br>
    李楹看著他清冷如碎玉的眼眸，他向來平靜到?jīng)]有一絲波瀾的眼神，此時似乎有些緊張，李楹輕輕點了點頭，崔珣仿佛松了口氣，他道：“書房一切擺設(shè)，都沒動過，我會讓啞仆再收拾干凈的?！?/br>
    李楹對于房間的好壞，并不在意，她反而問崔珣：“真的能抓住金禰嗎？”

    崔珣頷首：“我已經(jīng)查到他來了長安，察事廳武侯如今正在搜查長安每個角落，不出數(shù)日，應(yīng)該就會有結(jié)果了?！?/br>
    李楹忽然遲疑了下，崔珣道：“是馬上要找到金禰了，有些擔(dān)心嗎？”

    所謂近鄉(xiāng)情怯，李楹追查了這么久，都沒有查到真正的兇手，而金禰極有可能知道，當接近事實真相時，這種既忐忑又不安的心情，相信每個人都有，李楹也不例外。

    但是此次，崔珣卻猜錯了，李楹搖了搖頭：“我不是因為馬上找到金禰而擔(dān)心?！?/br>
    “那是為何？”

    李楹望著他，眼中是深深的擔(dān)憂：“察事廳在找金禰，大理寺也在找，如果被大理寺先找到，再強迫金禰說一些不利于你的證詞，那怎么辦？”

    原來，她是為他而擔(dān)心。

    崔珣心中，陣陣暖流涌過，他說道：“我有把握，大理寺不會比我先找到金禰的?！?/br>
    李楹默默點了點頭，她望著崔珣蒼白面容，忽嘆了聲：“我知曉你辦起公務(wù)來，就習(xí)慣不眠不休，你這樣，大理寺是不會比你先找到金禰，但是你自己的身體，也難免會累垮掉?！?/br>
    崔珣看著她擔(dān)憂神色，向來冷如霜雪的眼神之中難得有了一絲柔和：“我有分寸?！?/br>
    李楹心中，頓時也說不上是氣惱還是無奈，她賭氣道：“我若搬回來，便會讓你不這么作踐自己的身體，你能受得了嗎？”

    崔珣只是看著她，微笑頷了頷首，他笑起來時，一雙桃花眼笑意微微蕩漾，猶如千朵桃花徐徐盛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李楹心中，忽猛烈跳動了下，她慌忙低頭，藏住臉上浮現(xiàn)的一抹紅暈，她低聲說道：“那你不嫌我煩的話，我就搬回來啦?！?/br>
    她垂下的脖頸優(yōu)雅修長，皮膚細膩白皙，如同月光下的玉石般散發(fā)著淡淡的光澤，崔珣目不眨眼的看著，輕輕說了聲：“嗯?！?/br>
    -

    崔珣上朝之后，李楹便回永興坊收拾行囊，她踏入宅院后，便燃起曼珠沙華，阿史那迦的身影又漸漸出現(xiàn)。

    李楹問道：“阿史那迦公主，我要搬去崔珣府邸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阿史那迦仍然有些猶豫，李楹道：“我知曉你不敢見崔珣，但是你執(zhí)念附在彎刀三載，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再見到他嗎？如今他近在咫尺，你總是不見，也不是法子。”

    阿史那迦還是在猶豫，李楹嘆道：“算了，如果你真的不敢見他，那我就將彎刀繼續(xù)放在這里，等你想見了，再去崔府找我?！?/br>
    阿史那迦咬著唇，點了點頭，她身影又隱回金鞘彎刀之中，李楹將彎刀放在書架上，然后才拿起行囊，離開了新宅。

    在從新宅去崔府的過程中，她特地挑選人多的市集行走，果不其然市井之中都在議論金禰和崔珣，言談之間，都說這兩個叛國賊喪權(quán)辱國，就應(yīng)該一起千刀萬剮，李楹蹙眉，受金禰之事影響，崔珣投降突厥的罵名又開始甚囂塵上，在百姓的眼里，只要抓到金禰，就能連帶找出崔珣投降突厥的證據(jù)，一并將他下獄處置。

    市井百姓都這么想，何況朝中大員呢，崔珣在朝中樹敵眾多，若金禰落到大理寺手中，大理寺的九九八十一道酷刑，能讓沒有變成有。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崔珣早日抓到金禰，不讓金禰落入旁人之手了。

    但不知為何，雖然崔珣有把握他能先于大理寺抓到金禰，但李楹心中，一種深深的擔(dān)憂感，久久縈繞不去，總覺得有大事要發(fā)生。

    她略略鎮(zhèn)定了下心神，希望她的擔(dān)憂，是錯的吧。

    第069章 69

    幾日后, 察事廳武侯回報，竟說在芙蓉園發(fā)現(xiàn)金禰蹤跡。

    崔珣愕然，芙蓉園是皇家禁苑, 金禰如何會在那里？他轉(zhuǎn)念一想，或許因為金禰以前是百騎司都尉，對皇宮密道了如指掌,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他才會躲在芙蓉園。

    怪不得察事廳和大理寺快將整個長安城都翻遍了，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這金禰，倒真是狡猾。

    只不過，他帶察事廳去抓金禰的時候，大概是夜梟又監(jiān)控到眾人前來，金禰提前逃了, 崔珣撲了個空。

    當李楹聽說之時, 她問崔珣：“金禰在芙蓉園的時候, 躲在哪里呢？”

    “一個廢棄的花仆房，那里很少有人去?！?/br>
    李楹若有所思，芙蓉園在長安的南邊，大明宮在長安的北邊，兩個地方并不在一起，所以芙蓉園雖是皇家內(nèi)苑，但皇帝后妃去的也不多, 所以這里，的確是最好躲避的地方。

    而距離金禰逃往長安, 約莫已經(jīng)半個月了，這半個月, 金禰都住在芙蓉園的花仆房，里面會不會留下什么線索？

    當李楹告訴崔珣她的猜測時，崔珣點頭：“我也有意再去一趟花仆房，一探究竟?！?/br>
    “你在抓金禰那日，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么？”

    崔珣搖了搖頭，道：“有一些懷疑之事，人多之時，終是不太方便去證實。”

    至于他在懷疑什么，他沒有告訴李楹，他也希望，是自己懷疑錯了。

    -

    夜間的芙蓉園，一片靜謐，芙蓉花期未到，園中的桃花與茱萸等花倒是競相綻放，碧湖湖面倒映著的如鉤明月與似錦繁花相映成趣，亭臺樓閣掩映在綠樹紅花之間，精巧雅致，湖面中央，還盛開著一株并蒂蓮，須知蓮花夏日才開，此株并蒂蓮提前盛開，渾天監(jiān)上表說是君賢臣忠，天降吉兆，圣人于是龍顏大悅，攜文武百官前來觀賞這株并蒂蓮，唯獨崔珣稱病未去。

    他在突厥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蓮花郎”三字，這讓他如何不憎惡蓮花。

    所以崔珣與李楹經(jīng)過湖畔的時候，他加快腳步，看都不愿看蓮花一眼，李楹轉(zhuǎn)頭瞥了眼湖中灼灼明艷的并蒂蓮，心中幽幽嘆了口氣。

    兩人走到花仆房，花仆房在芙蓉園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據(jù)宮人說這里已經(jīng)二三十年沒人居住了，以前倒是住過一個花婢，被當時的百騎司都尉金禰查出私通外臣，酷刑逼供下不幸身亡，之后，就聽說這花仆房鬧了鬼，沒人再敢來了。

    崔珣道：“那花婢應(yīng)是冤死的，太昌血案發(fā)生后，先帝大殺門閥，金禰作為百騎司都尉，先帝的親信，自然要沖鋒陷陣，他要對付的，應(yīng)該不是這個花婢，而是那個外臣，這花婢不過倒霉碰上罷了?！?/br>
    李楹聽的心驚：“那這個花婢，不是十分可憐嗎？”

    崔珣不置可否：“太昌新政剛開始推行的時候，難如登天，世家門閥對新政都抵觸萬分，政令即使出了長安，到各州府，也都陽奉陰違，太昌二十年的守歲宴，更是一半大臣借故不出席，以示不滿之意，先帝雖憤怒萬分，但對此種狀況，一時之間，也不好發(fā)作?！?/br>
    他說到這里，李楹不由大概猜到了之后的事情，果然崔珣繼續(xù)說道：“公主落水之后，太昌血案發(fā)生，長安城死亡數(shù)萬人，世家門閥這才意識到，眼前的圣人，不再是少年登基，受薛太后掣肘的傀儡天子，而是大權(quán)在握的獨斷帝王，世家噤若寒蟬，自此新政順利推行，再無阻礙?！?/br>
    李楹臉上神情，不由愈發(fā)凝重，崔珣徐徐道：“這個花婢，不過是死的數(shù)萬人其中一人罷了。”

    李楹覺得有些惘然，她雖然知道太昌血案，死亡者眾，但看到眼前這破舊花房時，她才對“死亡者眾”這四個字有了更深的實感，她張了張口，忽說道：“崔珣，是我導(dǎo)致了他們的死亡?！?/br>
    崔珣道：“不是，是先帝?！?/br>
    “但沒有我，阿耶也不會殺他們?！崩铋嚎嘈Γ骸按瞢?，我會不會下地獄？”

    崔珣只是道：“此事與公主無關(guān)，如果公主能夠選擇，也定然不愿意發(fā)生此事?！?/br>
    他這話，倒讓李楹心情慢慢安定下來，李楹眸中迷惘神色漸漸褪去，良久，她道：“你說得對，如果我可以選擇，我也不會愿意發(fā)生這件事的?！?/br>
    她走進花仆房，眼前似乎浮現(xiàn)那個花婢的身影，她喃喃問道：“崔珣，你覺得，我阿耶，是個什么樣的人？”

    崔珣抿唇，說道：“一殺多生，他是個，合格的皇帝?！?/br>
    殺生雖為罪業(yè)，然殺一人，得生萬人，卻為功德，所以，太昌帝，不是一個好人，但是一個合格的皇帝。

    -

    花仆房中，還能看到人生活過的痕跡，想必是金禰留下來的，李楹不由道：“這花婢是被金禰所害，他居然還有膽量住在這里。”

    崔珣道：“金禰定然是想，活著都奈何不了他，何況死了。”

    李楹想到自己，魂魄之身，確實奈何不了陽間之人，就連現(xiàn)出形體都不能，她苦澀一笑：“他想的倒是對的?！?/br>
    崔珣見她似有郁郁神色，于是不再提這話題，而是在花房四周蹲下查看，李楹也學(xué)著他在墻邊仔細找著，忽然李楹發(fā)現(xiàn)墻角的一塊磚有些松動，她抽出那塊磚，果然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樣?xùn)|西。

    那是，通關(guān)所用的紙質(zhì)過所，憑此過所，可以一路暢通無阻，去往大周任何地方。

    李楹將紙質(zhì)過所遞給崔珣，兩人打開一看，只見過所的名字并不是金禰，而是一個陌生名字，李楹不由道：“這過所是假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