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從桌案上撿起一本書，將那張紙夾在里面，稍稍支起些身子看著男人提點道：“他現(xiàn)下是太子太傅，日后便是帝王之師?！?/br>
    “昂?！蹦腥嗣悦５攸c了點頭不知道沈瑞接下來要說什么。

    “他自己立個族譜難不成是什么費勁的事情，先祖是太傅出身，難道不比那商戶更漂亮些？”

    即便男人說得再怎么言真意切，沈瑞照舊不理解，不過一個快要連飯都吃不起的商戶，是怎么搞得好似有皇位要繼承一般的。

    “可即便江太傅不在意，只怕對其后世……至少三代以內(nèi)總還是有些影響的，更何況不能背靠大家族，便要失去很多機緣。便連江太傅自己能參加科舉，也是因為去了族里舉辦的學(xué)堂?！?/br>
    沈瑞聞言臉上露出了一個略有些古怪的神情，意味不明道：“放心，他不會有后代的?！?/br>
    男人聽見他的話，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說什么來著，把他自己留下來問話，分明便是心思不純正，方才還裝出一副替人生氣的模樣，現(xiàn)下便要詛咒人無后而終。

    簡直是惡毒至極。

    不過他一通胡思亂想，倒當(dāng)真是想到一件旁的事情來，這江太傅也是有趣，竟然和族中嫡系的那個大公子同名同姓。只可惜那位是金嬌玉養(yǎng)著長大的，聽聞母親還是什么世家之女。

    可惜啊，同名不同命。

    但這話他卻并沒有同沈瑞說，這事他不過是隨便聽了一耳朵，倘若說了些什么，叫公子起了好奇心，他卻又一問三不知，那才當(dāng)真是要命。

    春珰忽而從院外小跑過來，小聲提醒道：“公子，江太傅過來了?！?/br>
    沈瑞擺了擺手道：“下去吧。”

    男人連忙應(yīng)聲，低垂下頭，在江尋鶴過來前，先行貼著墻邊快速溜走了。

    沈瑞重新躺回到躺椅上，合著眼安靜地等著，他甚至能夠有點想象得到，江尋鶴被欺負(fù)得瘦弱無助，寒冬臘月也要染布算賬什么的。其實可能性大約也不太大，他甚至不知道江尋鶴到底會不會這個，但便是這般往上貼合一下，也實在覺著有趣得厲害。

    院門處移栽了新的什么花木，是從陸府送過來的，陸思衡看起來比他那一心修禪的親媽還要愛養(yǎng)花木?，F(xiàn)下倒是不請他去賞花了，轉(zhuǎn)而變成了向他安利各種花木，哪怕沈瑞只是敷衍這說一聲好，也要立刻派人送過來再栽種好，做個一條龍服務(wù)。

    即便是在秋日，也照樣生得枝葉茂盛，甚至有一點點攔住了院門，因而江尋鶴方一進(jìn)來，衣袍便在枝葉上輕輕擦過，發(fā)出些細(xì)微的聲響。

    沈瑞掀開眼皮看過去，在那樣的一個瞬間，江尋鶴的身影幾乎同他所想象中的那個有些弱小的人影重合在了一處。

    他在心中微微“呀”了一聲，隨后彎起眼睛輕笑起來，既然是個被眾人拋舍的小可憐，那便由他來做唯一的神明吧，將他從沉淪中拉扯出來。

    倘若這般，那江尋鶴為他舍下封侯拜相的可能，也算來得劃算？

    “太傅今日來得好早。”

    江尋鶴走近了道：“殿下今日被陛下召去問話，便舍了今日的聽學(xué)?！?/br>
    沈瑞聞言生出些興致來：“他又犯了什么錯處，竟然連聽學(xué)都等不了便被叫去挨罰？”

    “由頭不過是處罰了幾個小太監(jiān)，但卻也不全是因著這個，陛下大約更多的心思是想要借機考校一番，也好板正殿下的行事?！?/br>
    沈瑞撇開眼去吹了吹指甲道：“沒意趣，我當(dāng)他惹出多大的禍?zhǔn)履?，不過處置幾個太監(jiān)，陛下也是小題大做，若換做是我，別說處置了，打打殺了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他說這話的時候，半點羞愧都沒有，反倒好似獲得了什么功勛一般。

    江尋鶴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聲地委婉提醒道：“但小殿下畢竟將來是要為一國之君的，言行重要受些拘束，陛下雖然教導(dǎo)得嚴(yán)苛了些，但好在如今民間對小殿下的評價尚且不錯。”

    他說話的時候，沈瑞的目光從他眉眼間打量而過，他話音剛一落下，沈瑞便故意扯長了語調(diào)道：“江太傅這是在拐著彎兒地說我是個紈绔子弟，風(fēng)評極差，不能叫殿下同我學(xué)壞了？”

    世人大都喜歡委婉些講話，能省去不少難堪和麻煩，但沈瑞偏偏不吃這一套，別人遮掩的那些東西，他偏喜歡攤開來瞧。

    他支起身子盯著江尋鶴，意有所指道：“這般乖順有什么意趣，還不是要被欺侮？倒不如以暴制暴，打回去才叫暢快?！?/br>
    江尋鶴看著他，眼中情緒難名，最終只是輕笑一聲道：“阿瑞，這世上總有許多不由己身之事?！?/br>
    第104章

    沈瑞行事慣來隨著心性, 于他而言，大約是沒什么事情值得他來思忖到底合不合算的，便連明知原書中江尋鶴最后會將沈家抄家、屠戮殆盡, 卻也照舊生出了要將人圈養(yǎng)成金絲雀的心思。

    他當(dāng)然知曉此事太沒個定數(shù)，誰也沒法子確定現(xiàn)下的江尋鶴便當(dāng)真如同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般，又或者說, 沈瑞從來都不覺著江尋鶴行事間顯露出來的那般狠辣, 是在步入仕途后的幾年之內(nèi)生長勃發(fā)而出的。

    這漂亮鬼分明從骨頭里就是個黑的沒邊兒的，只不過外表裝的乖順罷了, 借著這張臉的好由頭，不知道坑騙了到底多少人。

    沈瑞偏轉(zhuǎn)過頭去，目光在夾著那張情報紙的書冊上劃過, 即便只能瞧見厚重的書頁, 但仍舊聯(lián)想到方才那打探消息之人再說起江尋鶴從前的經(jīng)歷時欲言又止的模樣來。

    半晌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 轉(zhuǎn)而看向江尋鶴道：“今日之后你便可推拒諸多從前不由己身的事情了?！?/br>
    江尋鶴聞言微微一怔, 片刻后卻輕笑了一聲想要 哄著人將方才那句話咽回去：“阿瑞，此事……”

    沈瑞原本就因著聽了那諸多污糟事情而厭煩, 而今見他這般模樣百年毫不留情地出言打斷道 ：“江尋鶴，我是說，從今日起我可為你的屏障?！?/br>
    若是換做從前，叫沈瑞去聽那些個所謂的“牡丹風(fēng)流鬼”, 不知曉要被他嘲笑到什么境地，可現(xiàn)下他竟然也做得這般舍得身家去深淵中將什么人給打撈出來的事情。

    他手指無意識地磋磨了一下, 心中微嘆自己是一時昏了頭, 可面上卻半點沒有顯露出來。

    與其讓江尋鶴走了原書中的老路, 在世家皇權(quán)博弈中逐漸將勢力扎根，倒不如現(xiàn)下便將人從這條荊棘縱生的路徑上拉扯下來, 淪為豢養(yǎng)在沈家的雀鳥。有金玉權(quán)勢依傍著，在中都自然便無人敢欺侮，但同時也再無鍛煉成利刃的機遇。

    這手段縱然卑鄙卻也再好用不過，世上哪有那么多安能摧眉折腰的傲骨，總有法子將其浸泡酥軟。

    若非如此，現(xiàn)下朝野之中也不會動輒便是誰誰的門生，就連沈釧海那般一張口就是混賬的，還有幾十上百的好學(xué)生呢。

    那些人中也不乏某次科舉中的前三甲，不是照樣為著權(quán)勢甘愿俯下身子給人做狗？就連到沈家拜訪時瞧見了沈瑞 ，也要一口一句沈公子，大出十幾二十歲，卻連一個表字都不敢叫。

    但他們自己企事業(yè)不知曉，一筆金銀送到沈府后，仕途上會不會有什么助益，卻不過求一個心安，畢竟在中都這般地界中，為官者倘若不能依傍一個世家而立，便是寸步難行。

    多少所謂傲骨在貶謫到地方熬了兩年后，又哭喊著向上送東西？待到那會兒便難了。

    如原書中的江尋鶴那般能夠做一個孤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同時還要依傍著一心改革的皇帝和他自己的才情，若非如此，汴朝也不會如現(xiàn)下這般被世家把持著了。

    江尋鶴垂眼看著坐在藤椅上的沈瑞，其實后者的那些手段他大約是知曉些的，江東的身份經(jīng)歷大都真假參半，因而想要那些想要去探查的人所能接觸到的、知曉這些安排后的假身份的人，也盡是江家安排的。

    多有些家族生死的把柄捏在江尋鶴手中，是以哪里去了幾個想要打探消息的人 ，他都一清二楚。更有甚者，打探消息的人還沒等給自己的主子往回寄信，江東那邊便先把消息傳給他了。

    便是連著前些時日內(nèi)，中都里的傳言是經(jīng)由誰的口中傳出的，中間又多少人推波助瀾，也不是完全密不透風(fēng)的。

    沈瑞自己不知說過多少次，中都內(nèi)沒有真正的秘密，現(xiàn)如今作用在他自己的身上，卻也是這般。

    這些手段攏到最后，大約也繞不過沈瑞當(dāng)初說的那句“一定會殺了你”。即便江尋鶴不知道他同沈瑞之間究竟在何時生出了什么齟齬，可卻仍然不可否認(rèn)，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周身的血液都好似在瞬息之間如沸水般翻騰。

    他單是想象一下沈瑞是如何日日夜夜琢磨著當(dāng)如何盤算，而自己便在這些個無聲的日夜中逐漸完全融入他的生活喘息之中，便要覺著聲音喑啞、喉間干澀了。

    甚至就連某一日自己當(dāng)真死了個透徹，沈瑞也會在不知謀個時候，將自己的死亡作為某一種勛章一般提出來回味、炫耀一番。

    僅僅這般，他便恨不得即刻引頸受戮。

    但殘存的理智卻在不斷地提醒著他，倘若他當(dāng)真死得這般輕巧，那沈瑞很快便會在咀嚼中變得乏味，他也會很快被徹底拋舍。

    所以他現(xiàn)下所行的每一步，都是為了將沈瑞的狩獵游戲變得更有趣——獨一無二的有趣。

    可他卻沒想到沈瑞分明已經(jīng)將他的生死掌控在鼓掌之間，手掌已經(jīng)完全搭在自己的后頸處，只要他想，便可以用力折斷自己的脖頸。

    但他卻沒想到沈瑞忽然反悔了，甚至短時間之內(nèi)都不會再想要殺掉自己，而是要做自己在中都內(nèi)的依仗。

    他看著沈瑞，看后者毫不回避的目光，開始盤算自己自到中都后行的每一步棋子，是否有哪里出了差錯，亦或者說，沈瑞已經(jīng)在游戲的過程中 ，找到了更有意趣的新獵物。

    讓他覺著殺死自己這件事情已經(jīng)毫無意趣了……

    江尋鶴勾了勾唇角，輕聲道：“不必如此的，我現(xiàn)下所經(jīng)受的一切，原也是必須要歷經(jīng)的，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阿瑞不必為我來承擔(dān)這些?！?/br>
    他話說得輕巧，就連語調(diào)也同從前并沒有什么大的不同，可只有他自己知曉，遮掩在袖口中的手掌已經(jīng)緩緩合攏緊了。

    他說的是讓沈瑞不必為他來承擔(dān)這些，但事實上 卻是若非他知曉乞求只會讓沈瑞更快地覺出無趣，他現(xiàn)下應(yīng)當(dāng)是跪伏在藤椅邊懇請一把能斬殺的利刃的。

    沈瑞聞言皺了皺眉，心中莫名生出更多的煩躁來，甚至他自己都盤算不清楚這些個心緒究竟是從何而來，只是看著江尋鶴這般好似已經(jīng)被那些個不知道什么的玩意兒硬生生磨成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便覺出消散不干凈的厭煩。

    語調(diào)也在話脫口而出的瞬間顯出幾分急切：“江太傅當(dāng)真是好肚量，難不成這所謂的圣賢書讀多了便當(dāng)真有什么奇效，專叫人以德報怨？”

    “你現(xiàn)下往后的身不由己半分不在意，從前的也一并淡忘了不成？那還真是好本事，不愧為儲君之師，若天下人人如江太傅這般 ，只怕再無罪業(yè)?！?/br>
    沈瑞正在氣頭上，連自己一時說漏了嘴也沒發(fā)覺，直到將胸腔中憋悶的一口氣吐干凈了，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方才算是不打自招了。

    只怕那貼著墻根隱匿身形的探子這輩子也不曾想到自己這么快便被暴露無遺了。

    江尋鶴瞧著他發(fā)了一通脾氣后又默默咽了聲息，心中忽而升騰出了些旁的心思來，那些分明便是無端的猜測便如同春風(fēng)吹拂而過的野草一般在心境中瘋長、蓬發(fā)，叫他根本忽視不得，又或者說他自己本也心甘情愿陷入這種騙局之中。

    剛發(fā)過脾氣的小霸王理不直氣也壯，見他不說話，便嗤笑一聲道：“怎么？這會兒不擺出你那副仁義來誆人了？”

    江尋鶴掩在袖子下的手幾乎捏得指節(jié)發(fā)白，指甲深陷在掌心的皮rou之中，將那一處掐得幾近沒有知覺。

    他懷揣著些沒有根基的希冀試探道：“可即便阿瑞可以短暫護(hù)得在下一段時間，在這之后，只怕還要更艱難幾分?！?/br>
    沈小霸王還沒遇見過這種，上趕著跟人家示好還要被百般推拒的事情，他招了招手，等到江尋鶴湊近的時候，手指勾住、江尋鶴的腰帶將人扯到了自己面前。

    分明他才是被覆壓在下面的那一個 ，卻硬生生擺出了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來。

    “江尋鶴，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我說，你從今日起往后我便是你的依仗，死了我都管埋?！?/br>
    兩人一上一下，高者俯曲著身子遮去了大半的日光，低者半窩在藤椅之中 ，好似被完全攏在身下般。

    生平頭一次，江尋鶴有在認(rèn)真思考自己若是某日死了，應(yīng)當(dāng)埋在哪里——要那種既能叫沈瑞時時想起，又不可太繁瑣的，最好有個一盞茶的功夫便能夠埋利索。

    畢竟沈瑞行事慣來最討厭的便是麻煩 ，若是埋人的過程太繁瑣，不知他還會不會理會 。

    可是他想不明白，為何沈瑞會忽然將原本的狩獵游戲換成了另一番面目，畢竟作為依仗這件事情本身便要比殺掉他麻煩許多，他甚至不知曉這句話究竟是個推辭還是真心。

    倘若可以，他甚至想要告訴沈瑞，若是他覺著將自己殺掉實在是麻煩，他可以自己將這件事情簡化的 。

    但他又實在貪戀這種同從前全然不一樣的感受。

    沈瑞扯著他腰帶的手指越發(fā)用力，幾乎要將橫縱交織的結(jié)構(gòu)扯斷了，可卻再沒多說一句，他在等江尋鶴的反應(yīng)。

    他倒是真想知道這漂亮鬼還有什么旁的說辭，會不會比方才的稍晚點中聽些。

    江尋鶴垂下眼睛看著他=沈瑞 ，日光被他自己遮住了大半，因而偶然有那么一束撒在沈瑞臉上時，便如同鍍上一層不似凡物的光彩般。

    他聽見自己輕笑了一聲，隨后說道：“那便有勞阿瑞了?！?/br>
    第105章

    “公子, 你怎么就答應(yīng)了呢？”

    清澤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直嚷嚷，他喊完之后看著正坐在桌案前渾不在意的江尋鶴頓時覺著火氣直沖頭頂。

    “那沈靖云哪里是什么好相與的，但凡他詭計少一些, 也不至于一直到了江東還能止小兒夜啼。可見他口中沒什么靠譜的話，只怕今日哄騙了你，明日便又要不知道編出什么陰謀詭計來坑害你了?！?/br>
    清澤是當(dāng)真為東家著急, 汴朝之境內(nèi), 人人避沈瑞如同蛇蝎，偏自家公子是個好誆騙的人, 旁人三兩句，他便恨不得要對人掏心掏肺才好。

    一想起這個，清澤就覺出一陣頭疼來, 忍不住地繼續(xù)念叨道：“東家, 倒不是屬下想要僭越, 實在是這沈靖云他就沒什么可信之處啊?！?/br>
    好一通話說完, 轉(zhuǎn)頭瞧見江尋鶴仍舊坐在桌案前看手中的賬冊，便頓覺一陣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