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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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先生合起名冊,“阮阿般,陸十,你們隨我來。塢主吩咐,你們兩個最后領(lǐng)過去?!?/br> —— 三間青瓦大房,便是此處主人荀玄微在塢內(nèi)起居的住所。 那三間青瓦大房,中間和東邊連通成一間大書房,四周卷簾,夏日可以避日光,西邊耳房。八名部曲執(zhí)刀肅立在書房門外,一名部曲撈起擋風(fēng)門簾,把他們引入書房。 明亮的日光從窗外透進(jìn)屋里,映亮了地面上鋪的長條青磚。 貼著云母片的鏤刻五福雕花窗欞,光線透進(jìn)來時,那光線竟不是純白色,而是近乎暖黃的色調(diào),映照在青磚地上,邊緣浮出變幻麗色,蒙蒙的一圈五彩光暈。 阮朝汐的眼睛盯著地上變幻的暖色光圈,停在書房入門處,隔著一扇木雕隔斷,和緊張地幾乎五官變形的陸十站在一處。 她仔細(xì)回憶著楊先生的教諭,兩只小手抬高交疊,鄭重地覆在額頭,正要大禮拜倒下去,東邊隔斷處垂下的竹簾卻被人撩起,掛在金鉤上。 早上隔著木門縫窺見的那名緋衣美貌女婢,掛好了竹簾后,便行禮退了下去。 東邊靠窗處放置一處驪龍首黑漆長書案,書案上放置著極小的三足黑釉獸首香爐,繚繚清香涌動。書案邊的整扇直窗欞從上到下貼滿了云母片,比外間還要亮堂數(shù)倍。 此間主人便坐在靠窗的黑漆長案邊。 荀玄微今日穿了身竹月色的曲領(lǐng)大袖直裾袍,手邊按著打開的名冊。 入塢休養(yǎng)幾日,他的氣色眼看著比路上好了許多。膚色玉白,唇邊含笑,窗外透進(jìn)來的大片暈光,映亮了側(cè)面臉頰的優(yōu)美輪廓,仿佛暖玉生光。 “莫怕?!避餍O溫和地招呼他們,“走近些說話?!?/br> 阮朝汐的手肘一緊,陸十又緊張地扯她袖子了。 兩人擠擠挨挨地穿過竹簾隔斷,走進(jìn)書房東邊。那截白玉似的手腕扣在黑漆案上,做了個請坐的姿勢,示意他們坐去長案對面。 兩人繃著小臉,肅然跪坐在對面。 阮朝汐一低頭,視線登時被眼前絢爛的色彩吸引了去。 靠窗安置的黑漆長書案上,同樣倒映了云母片的光暈。書房東面這扇窗貼的云母片和外面過道處幾扇有細(xì)微不同,混雜了多種色彩,倒映在書案上,因著黑漆透亮,越發(fā)顯得五彩迷離。 阮朝汐天生喜歡絢麗鮮妍的色調(diào),柔和的五彩光暈,光與影交織,好看極了,她的視線情不自禁地追逐著起眼前五彩斑駁的暈光。 荀玄微看在眼里,輕輕地笑了下。 他瞥了眼名冊,“陸十。出去罷?!?/br> 陸十小臉緊張發(fā)白,露出要哭不哭的表情,原地囫圇行了個禮,起身夢游般出去了。 阮朝汐從絢爛的光影中驚醒,愕然回頭去看陸十的背影。 她忽然意識到,和她關(guān)系還算親近的陸十,和她一同進(jìn)了書房,卻從書房單獨出去。至于出去之后去了何處,是繼續(xù)留在東苑,還是被送走,荀玄微并未明說,變成了一樁未知之事。 如果陸十被送出去,她或許再也見不到這位活潑多話的小郎君了。 她很快收回視線,規(guī)規(guī)矩矩低下頭。荀玄微緩聲念出她的名字,“阮阿般?!?/br> 阮朝汐的心劇烈一跳。她后知后覺地想起,昨夜自己違逆了塢主的安排,沒有住進(jìn)主院,而是堅持住在東苑廂房。 她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 “在?!彼o了手心,低頭應(yīng)道。 荀玄微把名冊放下,并未提及昨晚的住宿安排。 他溫聲吩咐,“小灶上熱著的酪漿端來一碗?!?/br> 阮朝汐這時才發(fā)現(xiàn)另一名隨侍書房的緋衣女婢,原來就是隨行車隊、每日替郎君煎藥的白蟬。 白蟬輕聲應(yīng)道,“是?!?/br> 阮朝汐心里不安。她入了書房的遭遇,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竟然給她賜下了吃食,是好兆頭還是兇兆? 莫非陸十留下了,她才是要被送走的那個。臨走之前賞最后一碗酪漿,喝完就走? 自己這個沒有殊才的假童子終于要被送走了,想到這里,她的心里反而像是一塊懸石落了地,瞬間安定下來,捧起瓷盅,小口小口地啜著酪漿。 “好不好喝?” 阮朝汐舔了舔唇角的奶漬,“好喝?!?/br> 白蟬又端來一個湯盅,同樣質(zhì)地的青瓷,打開蓋,卻是滿滿一盅剛熬好的濃黑藥湯??酀幬冻涑饬藭?。 鼻下香甜的酪漿氣息,和近處苦澀的藥味激在一處,味道倒不難聞,只是混合起來有些奇異。 對面的年輕郎君靠于案邊,修長的指尖托著藥盅,木匙漫不經(jīng)心舀著濃黑藥汁,苦澀藥味隔著幾尺縈繞不散。 阮朝汐捧著瓷盅,低頭喝著甜滋滋的酪漿,卻可以感覺到對面端詳?shù)囊暰€。 似乎在沉思,仿佛透過面前的自己,在看某個身在遠(yuǎn)處的遙遠(yuǎn)的影像。 阮朝汐覺得有點詫異,又覺得自己想多了。她索性端起湯盅,一氣喝了整盅酪漿,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 荀玄微莞爾,又給她叫了一盞。 苦澀的藥味在屋里彌漫。對面清雅閑適的郎君,不似她這邊喝得滿足干凈,喝了幾口濃黑藥湯便停了動作,目光若有所思,繼續(xù)打量著她。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阮朝汐近日吃得好,睡得好,頓頓飽食饜足,不管面前這位郎君是好心腸收留了她,還是想把她和陸十兩個湊一對金童玉女送到何處去。至少直到此時此刻,他對自己確實是極好的。 阮朝汐放下瓷盅,發(fā)自真心地問了句,“塢主的病可好些了?每日好好服藥,很快便能恢復(fù)的?!?/br> 對面打量的目光收了回去,荀玄微失笑,端起湯盅,將剩下的大半盅藥一口口喝完了。 “阮阿般……是家中小名罷。可有起大名?”他如此問道。 阮朝汐不假思索地?fù)u頭?!凹依锶硕既チ耍瑳]有大名。” 對面的人沒再問什么,起身推開了側(cè)邊木窗。 五彩光暈散去,雨后清新的空氣驟然進(jìn)屋,吹散了黑釉獸首爐里的裊裊清香。 荀玄微站在窗邊,身上的廣袖袍被秋風(fēng)吹得翩然鼓起,流水般光滑的綺羅料子拂過身后阮朝汐的肩頭。 “最近秋風(fēng)大起,當(dāng)心夜里風(fēng)寒受涼?!避餍n過袍袖,又推了兩個琉璃小碟過來,“這些餅子可喜歡吃?多用些。小小年紀(jì),怎的瘦成這樣?!?/br> 阮朝汐不覺得自己太瘦。她見過真正骨瘦如柴的女童,家里不夠吃喝,硬生生餓到骨架上包層皮,臉頰凹陷,仿佛只剩一口氣的活骷髏。阿娘脾氣善變不定,但飲食上不曾虧待她,她離皮包骨頭的瘦相還遠(yuǎn)。 但她并沒有當(dāng)面反駁什么,吃了兩小塊奶餅,把其余幾塊髓餅用油紙包了,小心地收在懷里。 “謝塢主賞賜?!?/br> 揣著沉甸甸的一包餅子,按楊先生教導(dǎo)的規(guī)矩倒退出去,即將跨出門外時,懷揣的髓餅發(fā)散著誘人香氣。她隔著衣襟捏了捏溫?zé)岬牟及?,足有小半斤分量?/br> 不管被送去哪處,有懷里這包餅子,省著些吃用,可以抵擋至少三五日,足夠她謀劃出路了。 緊張繃著的眉眼放松了許多。 荀玄微就在這時叫住了她,提起昨晚的事。 “讓你搬來主院,是我的意思?!避餍⒄驹诖斑叄Z氣極和緩地道,“病中思慮疏漏,沒有提前詢問你的想法,或許讓你生了誤會?!?/br> 他說得太過客氣,簡直不像是高門郎君面對庶民小童該有的態(tài)度,阮朝汐轉(zhuǎn)身應(yīng)答時,臉上還帶著細(xì)微的驚愕神色。 “不,”她倉促地說,“昨晚……是我不識好歹,拒了塢主好意。” “是我解釋不周。”荀玄微溫聲和她說,“歸程路上初見時,便覺得你頗合眼緣,想讓你住得近些,卻忘了詢問你自身的意思。” “我近日病中虛弱,時常夢魘。想召些人住進(jìn)主院,一來可以興旺人氣,,或許能減少夜中夢魘的次數(shù)。二來,我喜清靜,日常書房灑掃的只有白蟬,葭月兩個。若你住過來,也能時常幫把手,待命灑掃。” “最后一個緣由,你畢竟和其他東苑童子不同。年紀(jì)小的時候混在一處還不覺得,等再長個兩三歲,男子屬乾,女子屬坤,身量體態(tài)會顯出明顯的差異。與其到了年歲不得不搬離,不如從一開始便早早地搬來主院。” 他抬手一指隨侍的白蟬, “主院有不少女子,你若有什么不方便之處,可以直接找白蟬和葭月幾個,夜里尋她們也無礙。若是住在東苑,夜里院門鎖閉,你過不來主院?!?/br> 這是阮朝汐沒有想過的緣由。 她畢竟年歲還小,看年紀(jì)差不多的男童,想到的只有‘大個兒’,‘機靈鬼’,‘矮冬瓜’。 剛才以為要被送走時,阮朝汐還能鎮(zhèn)定地喝酪漿,應(yīng)對如流,不卑不亢地謝了賜食。 但此刻,明明白白受了好處,面前的郎君態(tài)度和善體諒,言語間全從她的角度考慮,并不計較她昨晚的違逆。阮朝汐隱約知曉自己會留下,‘湊一對金童玉女送去某處’的猜測純粹是無稽之談,她反而說不出話來了。 她抿緊了嘴,沉甸甸的一包餅子被她抓在手里,細(xì)白的手指隔著油紙捏來捏去,也不知捏碎了幾塊。 低垂的視線隱藏在濃黑長睫下,視線細(xì)微忽閃,飛快地瞥向窗邊停駐的修長人影,不等看清,又迅速轉(zhuǎn)開,改而盯著五色斑斕的云母窗。 “我問你可同意搬來主院廂房,為我的主院添些人氣。你不應(yīng)我,卻只盯著云母窗看。”荀玄微的聲音里帶出細(xì)微笑意,“莫非要我把廂房的窗紙也都換成云母片,你才應(yīng)下?” 阮朝汐終于肯開口了。 “不必?fù)Q了。云母片好貴的。”她垂下眼,盯著懷里溫?zé)岬娘炞樱皦]主想給主院增添人氣,今晚我就搬過來?!?/br> 陸十居然沒被送走,就在屋外長檐下候著。楊先生領(lǐng)著她和陸十,三人前后走下臺階。 穿過積水中庭時,阮朝汐抬起眼角,視線遙遙瞄向身后的書房。 書房木窗始終沒有關(guān)上。 秋風(fēng)吹動了窗邊的廣袖,竹月色衣袂飄搖。立于窗前的人不知在看近處的雨中庭院,還是在遠(yuǎn)眺山中落雨。 第7章 十二個童子,留下了八個。 阮朝汐和陸十都被留下了。 最先被留下的李豹兒,被評鑒了一句:“自然天成”,年紀(jì)最小的馮阿寶,被評鑒道:“宿有慧根。” 被留下的還有九歲的姜芝,八歲的劉葉,胡禾和鄭烏。 陸十歡天喜地回了東苑,一日之內(nèi)大驚大喜,他的嘴停不住了,跟在阮朝汐身前身后叭叭叭地說了半個時辰,正巧瞧見阮朝汐把昨晚剛鋪好的被褥掀了卷起,拿大布包袱扎了,鼓鼓囊囊搬了就走。 “你真要搬去主院住?”陸十驚問,“昨晚你不是說霍大兄的玩笑話,聽聽就算了,不要當(dāng)真?” 阮朝汐腳下不停,走向東苑小門方向,“昨晚霍大兄說的不是玩笑話,是我沒當(dāng)真。今天就搬過去了?!?/br> 陸十:??! 陸十跟出去一路追問,兩人走到東苑和主院連接的小門時,白蟬已經(jīng)在主院里等候多時。 看守院門的幾名部曲放阮朝汐過去,攔下了陸十。 “早晚修習(xí)課業(yè)時段,東苑小童不得入主院?!辈壳s陸十回去,“只有午后休憩時段,可以過來主院半個時辰?!?/br> 陸十瞪大了眼睛,望向被放行的阮朝汐,張了幾次嘴,想問又不敢問。 楊斐還在東苑未走,聽到院門處動靜,過來把陸十領(lǐng)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