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大宋 第5節(jié)
酒糟中蒸酒,需要的器具比較簡單。一口大鍋,一個大甑,帶冷凝的接酒管,還有裝酒的酒壇。說到底,就是家庭小作坊的燒鍋。 鍋家里有現(xiàn)成的,杜中宵又用這幾天攢下來的錢,買了一個大甑。 家門前的空地剛好用上。杜中宵去城外砍了些樹枝,又買了幾根碗口粗的木頭,搭個蒸酒的棚子。 杜循的身體依然不濟,坐在一邊,指揮著杜中宵搭建。 把甑在鍋上試過了,重要搬下來,杜中宵抹了一把汗。 此時太陽已經(jīng)慢慢滑到了西方的天邊,紅彤彤的,再沒了刺眼的光芒。小城分外寧靜,除了遠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叫賣聲,再沒有其他聲音。 杜循坐在屋檐下,微弓著背,神色專注地看著杜中宵忙碌。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在花白的頭發(fā)上描了一圈金邊。滿是皺紋的臉上,花白的胡子顯得有些凌亂,一副滄桑的樣子。 杜中宵看著杜循,莫名有些傷感。 這幾個月,兩個靈魂的融合,讓杜中宵的思緒很亂,極難靜下心來做一件事情。那種來自千年之后靈魂的孤獨,對現(xiàn)實生活的諸般不適應(yīng),讓杜中宵無所適從。對于父親,杜中宵既有這個世界十幾年一起生活的感情,又有千年時光的隔閡,心情很復雜。早上在糟民中發(fā)現(xiàn)杜循,看了他的落魄樣子,杜中宵只覺得悲哀。這種悲哀既是源于親情,也來自于時代在他身上造成的悲劇。 然而僅僅一天的時間,落魄已經(jīng)從父親身上慢慢遠去,代之的是對生活的無窮信心。 或許在杜循的眼里,只要一家人團聚,一時的困境算得了什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杜中宵拍了拍手,從棚子里走了出來。 母親端了一碗水出來,道:“我兒累得狠了,喝口水歇一歇?!?/br> 杜中宵笑笑,接過碗來喝了一口水,轉(zhuǎn)過身看自己搭的棚子。 棚子很簡陋,不過四面用草席圍了起來,從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想起要在里面蒸酒,杜中宵不由苦笑。好在現(xiàn)在是深秋,不然在這種密閉空間里,還不得把人蒸熟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用杜循的話說,從酒糟中蒸酒,是自家家業(yè)重興的秘技,不能被人看了去。這技術(shù)并不復雜,便如一層窗戶紙,捅破了便一文不值。 中國白酒的獨特來自于其工藝,技術(shù)上并不復雜,所用的器具也很簡單?;氐焦糯屏倚跃疲钊菀椎钠鋵嵕褪侵袊拙?。 第9章 酒糟蒸酒 天還沒有亮,霧蒙蒙的,清晨的風格外涼。 杜中宵和韓練一人挑了一副擔子,走在縣城的大街上。霧氣打濕了頭發(fā),在臉上跟汗珠混合在一起,濕漉漉的。他們的腳步匆忙,腳步聲敲碎了清晨的寧靜。 “姚家正店”在城北,與“其香居”一樣,是兩家可以釀酒的大酒樓之一。與“其香居”是吳家的祖?zhèn)鳟a(chǎn)業(yè)不同,“姚家正店”開了不足十年,東家是從外地來的。 見“姚家正店”門前一個人影都沒有,韓練出了一口氣,對身邊的杜中宵道:“還好,還好,我們來得足夠早,尚沒有賒酒的人家來?!?/br> 賣酒的腳店來買酒糟,難免引起別人猜疑。從酒糟中制酒,雖然瞞不住,但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到了酒樓前,韓練放下?lián)?,對杜中宵道:“且歇一歇,等酒樓開門。我認得里面的唐主管,他每天起來的都早,稍等一等就該開門了?!?/br> 杜中宵答應(yīng)一聲,正要放下?lián)幼拢瑓s聽“吱呀”一聲,身后的小角門開了。 一個中年男子從里面出來,看見坐在那里的韓練,忙道:“韓掌柜,因何坐在這里?昨日我已經(jīng)對你說過,東家著意吩咐,不賒酒給你店里。東家吩咐,我豈敢不聽?你早來也是沒用?!?/br> 韓練急忙起身,行禮道:“主管誤會,今日我不是來賒酒的?!?/br> “那清早來做什么?我見你挑著擔子?!?/br> 韓練道:“主管,我們要買你們店里的酒糟?!?/br> 唐主管吃一驚:“你買酒糟做什么?我說給你知,臨穎縣里早有定規(guī),酒戶不得釀醋,酒糟是無用之物。若你是打了買酒糟回去釀醋的主意,我勸你早早熄了這份心思,縣里追究下來不是耍處?!?/br> 醋的專賣各處比較混亂,有的地方允許民戶買酒糟釀醋,甚至還有科配酒糟的州縣。臨穎不同,因為官酒庫經(jīng)營得較好,其酒糟制醋是一筆不小的收入。為了維持醋價,保證縣里官員的公使錢,一律不許民戶釀醋。如此一來,兩家民間酒樓的酒糟就成了無用之物,只能白白扔掉。 杜練叉手:“主管放心,我是安分良民,怎么會去做那犯禁的事情?買酒糟,我有別的用處?!?/br> 唐主管點了點頭,沉吟一會道:“只要不犯禁,自然可以賣給你們。只是,本縣酒樓的酒糟多年都沒有賣過,不知定多少價錢合適。你們要買多少?” 聽見有門,杜中宵忙道:“主管,昨日我們也打探了一下,州城里有酒樓賣酒糟,是不足一文錢一斤。我們臨穎小縣,自然不能與州城相比。再者說了,本縣又不能制醋,價錢又要低一點。你看就按一文錢兩斤,我們買上兩擔如何?” 唐主管點了點頭。開酒樓的,對州里本行業(yè)自然熟悉。許州城里有酒樓賣酒糟,給醋戶制醋,確實是不到一文錢一斤。杜中宵他們按一文錢兩斤收買,價錢倒也合理。 盤算一番,唐主管才叫出兩個小廝來,吩咐給韓練和杜中宵裝上兩擔酒糟。 韓練算過了錢,臨離去時,唐主管再次吩咐,萬萬不可造醋犯禁。 兩人挑著擔子,晃晃悠悠走得遠了,韓練才道:“唐主管也是好人,知道‘其香居’難為我的腳店,生怕一時忍不住犯禁,一再叮囑。他卻不知,我們不是釀醋,卻是要制酒!” 杜中宵道:“這個法子得來不易,別人哪里能夠想得到?!?/br> 一路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杜中宵的家里。 此時天尚未亮,母親正在做早飯,父親杜循一個人站在門前,看著天空出神。 到了門前,韓練向杜循打招呼:“哥哥身體大好了嗎?” 杜循急忙回禮,知道來的是韓家腳店的東家,道:“我在州城里病情就差不多好了,回到縣里多是因為凍餓身體不適。在家里歇了一天,今日沒什么大礙了?!?/br> “那便好,那便好?!表n練一邊說著,一邊放下肩上擔子。 杜循幫著把酒糟卸下,韓練便就告辭離去,再三挽留也是不肯。 看著韓練離去的背影,杜循道:“這老兒是個知情知趣的人,知道我們蒸酒他不宜在旁觀看,一卸下酒糟便就走了。他的心里清楚,倒是可以深交?!?/br> 母親在一旁聽見,笑著道:“前兩月我們家里靠鹵羊蹄為生,在他店里不知賣了多少,從來沒出過差錯,不比別的人家。韓家人是極好的,又有什么信不過?” 杜循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自受了這一番刺激,性格變了許多。杜家耕讀傳家,進京之前杜循自恃自小熟讀詩書,頗有些自命不凡的意思。經(jīng)過落榜的打擊,又一場大病,數(shù)次生死關(guān)前徘徊,心中所想與以前已是大不相同。 凡是讀書的人,多自命不凡,尤其是過了發(fā)解試,無不想著進京金榜題名,從此改變命運。等到真地進了京城,見了無數(shù)與自己一般的舉子,再看過別人寫的文章,才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每榜進士都以開封府的舉子登科的最多,除了天下人才薈萃之外,那里的讀書人眼界開闊也是重要原因。像杜循這種小地方的舉人,天然在見識上差了不只一籌,文章的立意就比不上別人。 經(jīng)了這一次大難,杜循明白,自己再去考幾次也是一樣的結(jié)果。除非離開家鄉(xiāng),到兩京那種人才集中的地方游學幾年,長一長見識,彌補以前所學的不足。不然,科舉這條路自己今生無望了。 游學,趕考,交游,那都需要錢的,總不能做個乞丐到處流浪。錢從哪里來?杜循轉(zhuǎn)頭看了看旁邊堆的酒糟,又看了看正在棚子里準備的兒子,暗暗嘆了口氣?,F(xiàn)在自己一身病,只能靠兒子了。 杜中宵到了棚子里,點了灶底的火,開始燒水。 白酒蒸餾最重要的是酒糟,一切風味、香氣都是從酒糟里來,而不是來自酒里。把鍋里的水換成普通的水酒,一樣可以蒸出白酒來,這就是他前世低檔酒所用的串香法。用便宜的酒,配上高檔白酒淘汰下來的酒糟蒸制,便就是檔次稍差一些的酒。真正好酒的酒糟,可以數(shù)次使用,酒的檔次依次降低。 不過現(xiàn)在沒有那么多講究,只要酒夠烈就好,什么風味、香氣都是次要的。白酒是個新生事物,只要有人喜歡那種火辣的感覺,便就不愁賣。 水燒開了,父親和母親一起過來幫忙,把兩三百斤酒糟堆在了甑上。 燒了一氣,接酒口淅淅瀝瀝有酒滴出來。 杜循上前接了一口,嘗了之后點點頭,才算放下心來。酒味算不上好,但那種入口火辣辣的感覺卻一點不錯,正是昨天喝過的烈酒。 杜中宵也嘗了一口,皺眉頭道:“這酒太辛辣了一些,欠缺柔和。酒初蒸出來味道不好,等撇過了這一兩斤,再嘗一嘗看。” 糟白酒帶著些米酒的性格,口味相對柔和,不應(yīng)該如此辛辣才是。杜中宵也是隱約有印象,蒸酒的時候最先出來的并不是好酒,難于下口。相對來說最先出的酒度數(shù)過高,應(yīng)該陳上一段時間,再兌到其他的酒里才好。最后出來的酒度數(shù)又太低,一樣質(zhì)量不穩(wěn)定,最好的是中間的那些酒。 等了一會,再去接酒,嘗起來果然好了許多。 一直到午后,才把早上買的酒糟里的酒全部蒸出來,約莫有大半缸。杜中宵估莫了一下,大約有四五十斤的樣子。兩百多斤酒糟,便出了這么多酒,約五斤酒糟出一斤酒。 把酒缸封好,看看西天的太陽已經(jīng)懨懨地趴到了山頂上。 此時的習慣是一天兩頓飯,小戶人家,還沒有吃中午飯的習慣,杜中宵早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 中午不吃,晚飯吃得便格外得早,那邊母親已經(jīng)準備好晚飯了。 杜循還要將養(yǎng)身體,燉了一只雞,杜中宵跟著喝了一碗雞湯。 吃過了飯,杜中宵對父母道:“有了酒賣,這些日子便先不鹵羊蹄了。明天一早,我把酒送到韓家腳店去,在店里看著,這酒賣得到底如何??促u的情形,再定今后生計。” 杜循道:“你盡管去忙酒的事情,家里自有我們二人收拾。” 杜中宵點了點頭。父親雖然身體不好,家里的活也還是比自己強上不少。自己只要安心把白酒的生意經(jīng)營好,便是對家里最大的幫助了。 第10章 不賣給你 秋天的夜空,顯得格外高遠。一輪圓圓的月亮掛在天上,月華如瀑,灑在天地間。 杜中宵一個人走在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有一種落寞的感覺。兩個世界的穿梭,讓他對身邊的一切總是有一種疏離感。身邊的人看著很近,卻又遠在天邊。 到了韓家腳店門前,杜中宵哈了哈手,挑起門簾走了進去。 新雇的小廝順兒看見杜中宵進來,急忙行禮問好。 杜中宵答應(yīng)一聲,隨口問道:“生意好么?” 順兒開心地道:“好,好。小官人看店里如此多的客人,自然是好得不得了?!?/br> 杜中宵看店內(nèi)的座頭坐了十之八九,知道順兒說的不虛。今天是賣烈酒的第三天,名聲漸漸傳播開來,客人越來越多,受歡迎程度超出了杜中宵意料之外。 糟白酒醇厚不足,又烈又嗆,并不是上好的白酒。要釀好的白酒,還是要用高粱才行。高粱中含有鞣酸,對人有毒,但釀酒后不但毒性盡失,還會產(chǎn)生特別的香味。這種又烈又嗆的酒,多是體力勞者喜歡喝。忙了一天的活計,腰酸腿痛,喝上一杯,解乏活血。卻沒想到自賣開始,遠近的酒鬼聽說之后,都紛紛尋了過來,都要試試這力氣極大的新酒。 烈酒最終定價二十文一斤,比原先預想的價錢稍低了一些,主要是為了好賣。花上三五文錢喝上一碗,隨便吃點零食,半醉半醒之間也是一種享受。 在柜臺前站著與人閑聊的韓練看見杜中宵進來,忙招呼道:“賢侄來了,近前說話。” 到了柜臺前,卻見三個中年人站在那里,各自面前一碗酒,幾個羊蹄一碗蠶豆,在那說話。 這是自賣烈酒之后新起的一種風俗,真正好酒的才會如此。也不要什么菜,就是為了喝酒,享受那種暈暈乎乎的感覺。若是水酒,卻不能夠如此喝,需要幾個下酒菜,慢慢品才行。 與韓練行過了禮,杜中宵道:“阿爹,現(xiàn)在時候尚早,店里已快坐滿,生意還好?” “好,好!”韓練連連點頭?!白再u了烈酒,生意便一天好似一天。以前店里我們一家三口盡可以招呼,現(xiàn)在就不行了,只好招個小廝來幫襯?!?/br> 杜中宵點了點頭。新招的小廝就是順兒,今年只有十一歲。城里面這種半大孩子所在多有,這個年代教育又沒有普及,他們便到處受雇做工,這個年代反正也沒有不許用童工一說。 說了兩句話,旁邊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對杜中宵道:“你就是杜舉人家的小官人?” 杜中宵忙叉手行禮:“在下正是。不知老丈如何稱呼?” 中年人笑著道:“我是縣衙前街上賣筆的何大郎。年前你阿爹過了發(fā)解試,用的正是我家的筆。” 杜中宵心中暗嘆了口氣,可惜父親最終沒過省試殿試,不然倒是給這家一個好廣告。凡是參加科舉的舉子,賣紙筆的店家都會特意記著。一旦高中,便是他們的活廣告。 寒暄幾句,何大郎道:“你家里制的這酒真正是好,一碗下肚便就有些酒意。以往喝水酒,我卻十碗八碗。這酒好,真不知你是如何想出來的?!?/br> 幾天工夫,杜中宵早已想好了說詞,道:“幾個月前,我在城外一座破廟,遇到一個落魄的邋遢道人。見他可憐,買了幾個餅給他,那道人便教了我這個制酒的法子,卻沒說來自哪里。” 何大郎連連點頭:“賢侄,你遇到的說不定的是世外高人。佛道之流,多有些神奇妙法,是我們俗世之人不可想象的。他們出家人,卻不可用世俗的眼光去看?!?/br> 杜中宵連連稱是。這是他與家人一起商量出來的忽悠人的說辭,免得別人問東問西。這個年代只要是與佛道沾上關(guān)系的秘法,都會因為神秘性抬高身價。 站在這里的三個酒客,都與何大郎一般,是縣城里的小業(yè)主。他們與韓練的身份差不多,對他的遭遇感同身受,都對吳家仗勢欺人不滿。韓練借著杜中宵的烈酒一翻身,他們便趕過來支持。 正在這時,一個小廝提了一個酒壇進來,到了柜前道:“主人家,這是三斤的酒壇,裝滿了?!?/br> 韓練答應(yīng)一聲,急忙拿了酒提打酒,一邊問道:“今日買這樣多,你家主人宴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