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們越是聽下去，在那心中，就有越來越多的疑問積攢下來，徘徊不去。

    這和讀書時生出的疑問還不同，讀書時的疑問，往往是針對的一字一句，或者是不解其意，或者是難明其境，往往要反復推敲，又或者求教他人，才能茅塞頓開。

    而邱言所講的，卻是他自己親身體驗的事情，在一件事情、或者一個經(jīng)歷中，引經(jīng)據(jù)典的描述，那經(jīng)義話語一出來，和情形相合，根本不用過多煩惱，就能領會其中深意。

    邱言并不是簡單的在講故事，而是從每個故事中，提煉出許多規(guī)律，用經(jīng)義話語總結(jié)，然后毫無保留的傳授給在場的眾人。

    這一點，隨著講學的進行，已經(jīng)被諸多學子所知，難免心中歡喜，只是經(jīng)義雖然明白，可那草原部族的許多作為、動機，乃至中原邊軍的應對之法，卻有不少讓他們疑惑的地方，甚至和自小以來所看之書，有不少的偏差。

    如此一來，自然也就讓人生出眾多不解和疑惑，卻不是針對經(jīng)義本身，而是切切實實存在的現(xiàn)象，讓他們有一種脫出書本，得見新天地的感覺。

    煩惱，而又新奇，好像貓爪瘙心一樣，越是難耐，越想繼續(xù)。

    不過，待得日上中天，邱言卻停下了話頭，這時候，聽講的眾人才發(fā)覺自己已是饑腸轆轆了，只是這場隨話語而走的旅行，還沒有完結(jié)，更有諸多疑問積壓心頭，心中難以平息，盡數(shù)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邱言。

    感受著這一道道目光，邱言微微一笑，道：“正像我說的那樣，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不過，學當與思相合，不然就要罔殆，在問出心頭疑問之前，應該先自己在心中思索，正好，現(xiàn)在也是時候去吃午飯了，有什么話，下午再說?！?/br>
    說完這些，他當先而起，將怔在原地的眾人留在院中。

    “唉，怎么就停下來了？”

    “是啊，我正聽得入神，先生就停住了，不上不下的，著實難受啊?！?/br>
    “都鎮(zhèn)定一點，沒聽先生說么？是讓我們自己思考一下，不然光聽先生講學，好像什么都會，可一換到自己面對，就又傻眼了?！?/br>
    邱言這么一停，讓諸多聽得入神的學子很是難以忍受，忍不住就訴說起來，連腹中饑餓都不顧了。

    不過，他們當然不敢攔住邱言，強迫其人繼續(xù)講下去，只好忍住心中渴求，去按照邱言所說的，試著思考、交流。

    只是，這么一回想，才發(fā)現(xiàn)剛才沒有注意的精妙之處。

    “說起來，本以為先生是要敝帚自珍，不愿教我們有用的東西，才會去說北上見聞，可沒想到，這看似簡單的風土人情里面，還有很多道理?！?/br>
    “是啊，那行軍里面，也藏有不少典故，就如先生率領的那些胡奴攻伐，其間其實就是在教化他們，先生剛才提到‘有功不賞，有罪不誅，雖唐、虞不能為治’，可見賞罰是最為直接的方式，能讓不明禮祭的人，知曉厲害。”

    “其實，剛才聽先生講學的時候，我就有這么一種感覺，這教化之事，其實并不復雜，甚至可以說很是簡單，但關鍵就是抓住竅門、找準命脈，不然難免事倍功半。”

    “此言大善，不知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先生說了一句‘天下大務，莫過賞罰’，而且還列舉了前朝之前，天下兩分，互相攻伐時候，北魏與南梁之戰(zhàn)時，賞罰而天下皆知，令民心隨之而變的例子。”

    “這教化的事情，自然是我輩職責，不過，學文解惑、提升修養(yǎng)，才是關鍵所在，如修撰所言‘無自全之伎，何異全羊戶’？不想被胡人欺凌，就當六藝并舉！”

    “是啊，連保全自己的能力都沒有，跟犬羊又有什么區(qū)別？”

    ……

    眾人交談起來，交換心得，連那胡業(yè)這時也一臉興奮，顯是從邱言話中，得了不少啟發(fā)，倨傲態(tài)度一掃而空。

    不過，即便是這樣交流心得，依舊能看出高門子弟和寒門學子間的隔閡，各自成群，幾不相接。

    興奮的議論聲中，張順卻皺起眉頭。

    “邱修撰所說，雖都在理，卻和經(jīng)義典籍有些偏差，有用經(jīng)義注解自己學說的意思，如此看來，是真的有心要開宗立派了……”

    想著想著，他的目光掃過興奮的人群，若有所思。

    “不言其他，只說見聞，看似謙遜、平易近人，卻是種以退為進的方法，用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參雜對典籍的理解，這樣就算是心有不同見解，也無處反駁，因為這些事并不是杜撰出來的，而是切實發(fā)生過的、有據(jù)可查。”

    張順身為儒生，平日里免不了與人辯論，對這反駁的訣竅很是清楚，知道但凡經(jīng)義之語，照不同的注釋和解釋，能衍生出不同的意思，與自身論點配合，就能去駁倒他人，有的時候，甚至能用和對方相同的話，配以不同的圣賢注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不過，有一種論點最難反駁的，就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立足某個具體之事，然后展開議論，配以觀點和經(jīng)義話語，順勢推導接下來的發(fā)展，一旦后續(xù)發(fā)展能夠印證，那這種論點就站穩(wěn)了腳跟，很難動搖。

    畢竟，你可以反駁書本上的句子，卻難以扭曲現(xiàn)世！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這個“一斑”就是現(xiàn)象，時而有片面之態(tài)，卻可作為跟腳，加以深入，而整個豹身就是背后的規(guī)律，透過觀察現(xiàn)實一點，思索和推導出來背后的規(guī)律，就是闡述道理。

    歸根結(jié)底，經(jīng)義話語，是對現(xiàn)世現(xiàn)象的總結(jié)，從而指導世人行事，而不是為了辯論才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

    “不過，修撰的這套學說，如果切實可行的話，參悟、研習也未嘗不可，不過，我等為學，除了要蘊養(yǎng)道德之外，還要當成敲門磚去考取功名，如今新黨當?shù)?，提倡的也是新學，這邱修撰所傳學說，和那新學觀點卻有一點出入……”

    帶著這樣的想法，張順心里生出一點矛盾，明明對邱言所說有著向往，偏偏又怕被這學說影響自身的文道，最后干擾了科舉發(fā)揮，失去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

    不過，能如他一般，看到這一點人并不多，就算有的人對邱言所傳，略有不同見解，也不敢說出來，畢竟邱言如今的身份，已經(jīng)不同了。

    “原來，普通的見聞里還藏有許多東西，聽修撰先生的意思，平常的小事中，就隱藏著深奧的道理，見微知著，不過，要如何才能發(fā)現(xiàn)里面的道理呢？畢竟身邊的事，不似書本那樣明明白白的寫出來，既沒有字，也沒有提示，更不知哪些細節(jié)里藏著道理，哪些景象中并無深意……”

    人群中，小廝華舍怔怔不語，正在思考，等回過神來，就走到角落的桌子，取出筆墨，把心中疑問、思緒記下，他的十根手指上，沾染著濃厚的墨香。

    “說起來，我白天在孟府做工，晚上在刻書館幫忙，這其中是不是也藏著什么？收拾碗碟、來回傳信之中，難道也有經(jīng)義道理？和這個相比，在刻書館刻印書籍，是在做圣人教化的事情，應該是有著深意的，只是該如何去發(fā)現(xiàn)呢？”

    這個疑問，縈繞在他的腦海，大部分書生都離院外出就食的時候，華舍還在反復的想著，這是謹記邱言的教導，想靠著自己思考去參悟一些道理。

    可惜，一刻鐘之后，華舍還是什么都沒有想到。

    “唉，我資質(zhì)太差，從小就笨，別人一天能學會的東西，我十天都未必能掌握，今日聽到修撰妙論，其他人都有感悟，能夠印證交流了，我還要反復記憶，絞盡腦汁的去想，卻連皮毛都摸不到……”

    想著想著，他嘆息一聲，卻沒有氣餒，看了看記錄疑問和心得的紙張，細細檢查了一遍，見沒有錯字，這才放心，跟著從懷中取出一塊冷硬的饅頭，就要吃起來。

    似他這樣帶著午飯的儒生不少，連張順在內(nèi)都是一樣，只是如華舍這樣只是塊冰冷饅頭的，還是少數(shù)。

    不過，就在他要下口的時候，卻被一人攔住了。

    “小華舍，怎么跟你說的？是不是不把我孟威的話當一回事？”就見孟威和孟挺走了過來，盤坐在華舍桌邊，拿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打開之后，赫然是幾塊大rou，香氣撲鼻，只要聞一下，就讓人食指大動。

    “這……”華舍抬頭看了兩人一眼，面露慚色，“兩位大哥的好意，我心領了，平時就蒙你們照顧我們兄妹，現(xiàn)在又怎么……”

    “哪來這么多話？”孟挺哈哈一笑，挑出一塊rou，放到嘴里，“這聽人講學，最耗心力，要是聽上一天，難免體乏，你吃那饅頭，怎么撐得下去？”

    孟威也道：“就是，再說了，也就是今天，換個時候，你就是想讓我們給你拿來幾塊rou，那都做不到，別說那么多了，吃吧，別影響了先生講學。”

    聽到這里，華舍的眼眶濕潤了許多，也不再推辭，默默接受。

    ………………

    “院中的文思氣運，有了變化?！?/br>
    后院，邱言立于當中，正在觀氣，忽然眼中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