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禍10
骨科住院總推著平車在前, 然后是那幾個主任, 李敏提著保溫箱跟在最后。第12手術間是有兩張手術臺的, 此時燈火通明,并打開了一大一小兩臺無影燈, 里面只有兩個巡臺護士在圍著麻醉的周主任、劉主任忙。 “老周, 咱們現(xiàn)在過床了。”梁主任朝他們四個喊了一聲。 “過吧。”周主任指著開了那臺大小無影燈的手術臺說:“到里面這床了。” 過床的人多, 李敏就到一邊站著去了, 她發(fā)現(xiàn)陳文強把周主任的圓凳勾著、轉到墻邊坐下了,翹著腳在揉腳踝。李敏皺眉,定睛看看,沒發(fā)現(xiàn)他的腳踝有什么異常,這有點兒奇怪啊。 護士長把實習生連帶去年分進來的那倆都攆走了。她跟進手術間幫著巡臺護士做術前準備。 跟著向主任上斷指再植手術的,是有專門的器械護士。跟著陳文強和李敏開顱的,因為涉及神經(jīng)外科器械,涉及顯微外科器械, 也有他們慣用的護士。 “去把隔壁的那兩張小桌都搬過來?!弊o士長發(fā)話, 兩個巡臺護士立即去搬東西。 所謂的小桌, 每個房間有一個。平時都是麻醉大夫用來寫麻醉記錄的工作臺。這時候搬過來的那兩張小桌經(jīng)過一番鋪設,就變成了兩張小處置臺。 一張是給放殘肢預備的。那將是手術視野所在之地。 護士長踮起腳、夠到無影燈的燈盤把手, 費力地將大無影燈旋轉到手術臺患肢那一側, 將燈光照在急診用小單包裹的殘肢上。然后將小無影燈旋轉到其身體的對側, 這是給器械護士照亮的。 另一臺的無影燈護士長也打開了, 對著空地上的、巡臺護士急急忙忙送過來的空盆。這是給消毒斷手那組人員預備的。邊上的小處置臺也迅速準備好了。 兩個巡臺護士開始準備器械臺, 她們抱過來了兩個手術器械包, 依照規(guī)定打開了最外層的包裹皮,剩下的部分,要等器械護士過來再打開。然后倆人又出去抱進來兩包裝有手術袍的大包裹。 “放哪兒?護士長?!?/br> 器械護士還未到位,手術袍沒法按常規(guī)放到器械臺上。 “先放這邊的空手術床上。你們倆就是廢話多,我不在這間屋里,你們就不往這空床上放了?問什么問!” * 向主任看著徐娘半老的三個女人,如穿花蝴蝶一般地在眼前來來去去,他閉眼、閉眼、再閉眼,睜開眼還是這三個“老”女人。 m蛋的,手術室的小姑娘都哪兒去了。 向主任再也憋不住了。“梁主任,王主任,張主任,你們先去刷手處理殘端?!?nbsp;m蛋的,這骨科是老子的天下,得老子說了算。 梁主任才不會與他計較這么多,王主任隨和,張正杰好容易爭來了觀臺的機會,三人都順溜溜地依言出去了。 “小王,你也去刷手?!毕蛑魅伟讶粟s走了,心里舒服了很多。然后他自己湊在洪主任跟前套近乎:“老洪啊,這得拜托你了?!?/br> “你說過一次了?!焙橹魅闻浜现苤魅谓o傷者接心電導聯(lián)、上監(jiān)護儀,然后專注地看著周主任、劉主任給傷者做麻醉。 向主任捧了一個軟釘子,他也不以為忤。他轉頭招呼李敏道:“李大夫,把保溫箱提到這面來?!?/br> 李敏把保溫箱放到他指定的地方,然后就立即退向陳文強那邊。她在陳文強身邊站定了問他:“老師,你的腳踝怎么了?扭著了?” “剛才走得急了一點兒,崴了一下子?!标愇膹姺攀?,伸腳踝給李敏看?!澳憧礇]腫,沒事兒的?!?/br> “那你最好也別揉。我去找點兒冰塊給你敷上。” “不急,一會兒那保溫箱里有的是冰塊。你去找個廢棄不用的小單,再搬兩個圓凳子過來,一會兒咱倆得坐著吻合血管。去吧?!?/br> “是?!崩蠲裟坎恍币暤爻隽耸中g室。她沒看蹲在保溫箱前的向主任,也沒看走去保溫箱那兒想看斷肢的洪主任。 陳文強所說的圓凳是那種可升降的三腳皮圓凳,可以很大范圍地調(diào)整高度,能為倆人提供最好的工作高度和舒服的座位。沒一個舒服的位置,很難堅持幾個小時的。 要知道一會兒的血管吻合才是重頭戲。動脈血管不通,任你把前面的消毒、斷端的處理做得再漂亮,那也都是無用功;靜脈血管吻合的毛糙、容易導致血栓的形成,斷手仍是沒接活的可能。 向主任早就在李敏放下保溫箱、馬上離開的那一瞬間不滿意李敏了——你說你個小丫頭片子,怎么就沒眼力見呢?讓你把保溫箱拿過來、就光拿過來了啊?你就不知道問一句要不要打開?。?/br> 但他的視線跟著李敏移動,見李敏與陳文強說了幾句話就出去了,想是陳文強有事兒打發(fā)李敏去做,他咽下自己的不滿,低頭默默地打開了保溫箱。 * 李敏不往前湊,是因為梁主任的囑咐:讓她別沾手消毒。其實她看向主任把人都打發(fā)出去刷手了,心里就明白等一會兒鬧不好捧著殘肢近端的就得是自己了。 李敏有些惱怒。 向主任把陳文強和自己留下,他不敢指使陳文強、難道是打算讓自己去捧那殘臂的近端? 麻醉后的大半個胳膊份量也不輕,斷臂的消毒肯定比三十晚上的斷指消毒要更仔細,想起骨科住院總說的向主任對消毒的要求,李敏知道更大的麻煩等在托舉消毒手臂的工作上,實際需要的時間比自己預計的可能要更久。 真要自己十幾分鐘地捧著殘臂……等消毒好了,李敏保證自己的雙臂會僵硬、手指會失去靈活。哪怕僥幸讓自己捏著傷者手指、提著殘肢遠端配合消毒,哪怕修理殘端還需要不短的時間,李敏明白自己的手指也不會恢復到最佳狀態(tài)。 那接下去的血管吻合,自己就不能發(fā)揮出最好的水平了…… 李敏惱怒。 從跟著陳文強上開顱手術;從前年十一后轉到李主任、梁主任陳文強這組;從跟著陳文強做腦外科的顯微手術,她再也沒有被這樣對待過的。 她現(xiàn)在是神經(jīng)外科的主治醫(yī)師。不談手術技巧,單就顯微外科的血管吻合,這手術間里就無人能勝出自己。 向主任不成,王主任不成,陳院長也不成。他們比自己少了那一份世人所言的、女孩子獨有的心靈手巧。他們老了。屬于他們的時代過去了。 梁主任和張正杰根本就不接觸顯微外科這一塊。但向主任這樣的安排,是認定她李敏在這臺手術中的身份處于最低位置。 李敏羞惱。 骨科住院總上過斷指再植手術,上過好幾臺了,現(xiàn)在仍不能完成顯微鏡下的血管吻合。三十晚上那臺斷指再植手術是自己做的。他都可以去刷手了,讓自己留在這里舉著殘肢嗎? 李敏要自救。 她說要給陳文強冰敷沒有任何異樣的腳踝。陳文強卻打發(fā)她出去找圓凳、找廢棄的小單子。圓凳隔壁的兩手術間就有,讓巡臺護士搬來就可以。 廢棄的小單子? 李敏立即明白陳文強的意思了。所以她才腳步匆匆、目不斜視地離開了。她回到更衣室、打開更衣柜,拿了衛(wèi)生巾去洗手間,出來后又往值班室打電話。 “穆杰,是我。嗯,我們要做那個斷肢再植。嗯,對,就是剛才送來急診的。從前臂的中部離斷,碾挫傷明顯??隙ú缓米隽恕`培?,吻合時間?最多給我們6到8小時做手術,我們得在這個時間段內(nèi)干完活,再久就影響斷肢的成活了?!?/br> 電話那一段的穆杰就明白,手術大概需要的時間了。 “你回家去睡吧。家里睡覺舒服些?!?/br> “我想在值班室睡,值班室的被子里有你的味道?!?/br> 李敏臉紅了。她如做賊一般往周圍看看,幸好沒人。她摸摸開始亂跳的胸口說:“不跟你說了,這個電話不能聊天,我明早要喝小米南瓜粥?!?/br> “啪” 李敏撂下電話。 值班室那一邊的穆杰聽著話筒里傳回來的忙音,大笑著也撂下了話筒。敏敏肯定又臉紅了,他想。 怪不得有些男人就喜歡口花花地調(diào)戲女孩子啊,原來女孩子臉紅都能讓人感到舒爽。而自己一想到敏敏的紅臉……穆杰沉湎進這一年里無數(shù)次的美好想象里。 * 不說李敏在手術間外面東游西逛地逗留,那邊洪主任看了一眼殘肢斷端,就感覺非常不好。他站起來、離開向主任和保溫箱,走去陳文強身邊,低聲問他:“陳院長,你,腳踝怎么了?” 他原本想說 “你過來看看” 的,話到嘴邊了,陳文強揉腳踝的動作阻止了他。 “剛才走急了,下樓的時候在臺階上崴了腳?!?/br> “要不要做個冰敷?”護士長調(diào)整好三臺無影燈、也準備好兩個小處置臺了。 “好啊,那就麻煩你了護士長。你幫給我找個廢棄的小單子,等他們把斷手拿出來,包點兒保溫箱的碎冰就行。我讓小李出去找個小單,小單沒找著,這半老天的,人還還不見了?!标愇膹娬嬲婕偌俚乇г估蠲??!耙膊恢廊巳ツ膬毫恕!?/br> “你指使我們家小姑奶奶找小單子,還要廢棄的?你可真會出難題。我這手術室里的護士,未必每個人都知道東西收在哪兒的。你不如要個干凈的,我家小姑奶奶還不至于那么為難。你等會兒啊,我去給你找單子、找人回來?!?/br> 護士長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把口罩往上提提,又掃視了手術間一圈,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妥當?shù)模派袂檩p松、腳步輕快地出去了。 向主任對著斷手白瞪眼,他也不好說陳文強打發(fā)李敏出去找小單不對。他氣哼哼地、但又非常小心地把斷臂放回保溫箱??粗鴦偹⑹只貋淼膹堈苷f:“張主任,你過來抬著他肩膀。小王,你來消毒,到這塊給我留好5公分,我刷了手自己回來整。你不許給我掛上一點兒邊。剩下的我自己消毒?!?/br> 骨科住院總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了。 張正杰則傻眼了。 m的,可以這么整人嗎?老子刷完手了,你讓我抬著他肩膀!等會兒我不要重新刷手嗎?但他是自己要求上臺的,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認命地低頭了…… 向主任氣哼哼地走出去刷手了。他才出門,創(chuàng)傷外科的小黃穿著皺巴巴的洗手服進來了。骨科王主任一笑,嘿嘿,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正愁沒人替自己提著那斷手呢。他指著保溫箱說:“那個那誰,你” “小黃。”梁主任替他叫人。 “對,小黃,你把保溫箱里的那個斷手拿出來。看我這人,咳,人一老記性就不好了。你小心點兒拿,千萬別掉地下了。老梁,咱倆誰消毒?” “你消毒了。你骨科斷肢再植的消毒名堂多,我可不敢沾邊?!?/br> 王主任哂笑:“有什么是你老梁做不來的?!?/br> “斷臂再植啊。沒做過!”梁主任情緒舒緩,看李敏不在手術間里,那就是躲出去了。嘿嘿,可以啊。聽話的就是好孩子。 陳文強怎么抱著腳坐著?這倒是出乎了梁主任的意料。他抓了一件手術袍,邊穿、邊走,湊到陳文強跟前問他:“你腳怎么了?” “剛才下樓著急,崴了下。沒事兒的,沒腫?!标愇膹娊o梁主任看自己的腳踝?!熬褪钦局皇娣?。” 梁主任仔細看了他的腳踝后說他:“你看你那沒出息的模樣。多大點兒事情,你就急成這樣了。每臨大事有靜氣,知道不?” “我又不是那誰,你不用拿這句話來對我說。主要是我們樓道口的那燈壞了。從亮地方一下子到暗處,才崴了腳。就最后那半級臺階的?!标愇膹娬f著這話站起來,雖然說腳不舒服,但他還是起身圍著梁主任轉了半圈,為他系好手術袍后面的帶子。 小黃再也沒想到自己聽到消息過來看新鮮,一進門就得了這么個艱難無比的差事??墒撬揖芙^嗎?陳院長抱著腳踝看著他;張主任在松開了傷者上臂處的止血帶,觀察出血如何的情況下,還抽空兒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幸災樂禍、那一眼里有同病相憐、那一眼里還有看傻鳥自投羅網(wǎng)的鄙夷…… 臥槽! 小黃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的眼神,居然可以表達出如此豐富的情感。 * 小黃在王主任的指示下,小心地剝掉骨科住院總在急診室才裹上的紗布。一層層的紗布剝離下來后,露出失血的前臂。 陳文強走過去一看,情況果然和自己之前想象的一樣。斷面污染嚴重,組織毀損嚴重,肌rou挫滅嚴重,尺骨、撓骨粉碎性骨折,肌腱、神經(jīng)、血管都從近端抽出并大段缺損。 這邊王主任端著彎盤,開始給斷肢遠端消毒了。 “老陳,你覺得這樣的殘端,吻合成功的可能性多大?” “百分百啊。”陳文強回答得理所當然。 “啊?”王主任有點兒吃驚。“斷指再植遇到這樣的創(chuàng)面都不好說百分百成活,這是斷臂啊!” 王主任翻了陳文強一眼,用手里的愛麗絲鉗子指著創(chuàng)面強調(diào)。 “你剛才問的是吻合,不是成活。” “屁話!不成活能就成功嗎?” 那邊骨科住院總王大夫在張正杰的協(xié)助下,開始給斷肢近端做消毒。但他老實地在距離傷口5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手里的碘酊棉團——向主任說了不準碰創(chuàng)面就是不能碰,不然他會撕碎了自己。 向主任舉著雙手回來了??催M來個小黃提著殘肢,他掃了一眼就當沒看見。 陳文強把自己思索后的決定告訴他:“老向,老梁,咱們得準備取下肢大隱靜脈血管移植了?!?/br> 向主任點點頭,他剛才看過斷手后,心里也是這么想的。梁主任剛才說要分三組進行,也是這個意思的。 “那我去刷手了。我和小李負責取血管這組。”陳文強跟梁主任打招呼。 “好。”梁主任答應一聲。 向主任看陳文強出去了,他對才將斷手放置在隔壁手術臺添加的、那張?zhí)幹门_上的小黃說:“你一會兒幫著陳院長那組抗大腿。” 正揉捏自己那酸、僵手指的小黃一下子愣住了。 自己這到底是過來干什么來了??? 正因為抬肩膀,累得手指開始發(fā)僵的張正杰,微不可查地笑笑。好!自己的工作有人分擔大半了。 李敏端著一張三腳圓凳進來了。向主任打開嘲諷模式?jīng)_李敏:“舍得回來了?” “啊?”李敏半張著嘴的口型,在口罩下都顯出來了。 “小李,你刷手去?!绷褐魅伍_口了?!澳愫完愒洪L負責取大隱靜脈的血管,一會兒做移植要用?!?/br> “是?!崩蠲舴畔聢A凳去刷手。 …… 片刻后,手術間里擺開了三個戰(zhàn)場。一個是向主任、張正杰和骨科住院總王大夫負責的斷肢近端的清創(chuàng)術;一個是梁主任、骨科王主任負責的斷肢遠端的清創(chuàng)術;再一個是陳文強和李敏負責的取大隱靜脈血管以備移植的部分。 這三部分都分別完成后,他們還要進行斷臂的尺撓骨粉碎性骨折的內(nèi)固定術;屈、伸肌腱縫合修復術;靜脈血管清創(chuàng) 血管移植吻合術;動脈血管清創(chuàng) 血管移植吻合;以及前臂神經(jīng)的吻合術。 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血管吻合了。血管吻合的質量,決定了這臺手術的成敗。血管清創(chuàng)成績決定血管在吻合后是否容易形成血栓、血流是否通暢。 向主任信心滿滿,他成功接活了幾十例斷指了。今天,他要用斷臂再植手術,證明自己在骨科的不可取代;他要李主任的這倆得意高徒,好好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高度。 ※※※※※※※※※※※※※※※※※※※※ 月初連續(xù)五天的萬字更終于完成了 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