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心8
秦處長此時正準備離開醫(yī)務(wù)處。 還有12分鐘到8點,應(yīng)該不會再有死亡病例報上來了。但電話鈴聲響起, 他拿著聽筒居然發(fā)不出來聲音了。 他費力地做了一個吞咽動作, 才說出來干巴巴的一句:“我是秦國慶?!?/br> 電話卻斷線了。 那邊石主任很奇怪地對著聽筒:“喂喂?” “掉線了?那就等早會之后再打吧。交班?!标愇膹姷男那楹懿缓?。換誰在他的位置上, 心情也不會好。 昨天下午的那例術(shù)后死亡, 讓他隱隱感覺到有一種無形的壓迫在頭頂逼近。怕是神經(jīng)外科的死亡序幕被拉開了。因為神經(jīng)外科的特點決定了是沒可能保持住手術(shù)臺上不死人的記錄。 至于今早這例, 腦出血術(shù)后死亡的, 這例屬于急診手術(shù), 與那些限期手術(shù)是不同的。 開顱的患者死在手術(shù)臺上是正常的,一個不死才是異常。他從昨天下午就開始這么安慰自己。雖是這么自我安慰,但是內(nèi)心深處生出的忐忑,還是讓他感覺到不安。這周還有兩例大手術(shù)、一例顱骨修復(fù),周日還答應(yīng)了李敏去給兒外的柳主任搭手……他怎么想,怎么覺得這周剩下的手術(shù)壓力都比較大。 “陳院長,交班嗎?”護士長向有點兒出神的陳文強問。 陳文強點點頭, 剛想開口讓護士長開始交班, 卻聽石主任才扣下話筒、手還沒離開的電話響了。不用問就是醫(yī)務(wù)處打回來的。 陳文強伸手從石主任手里搶過話筒,很不客氣地朝話筒喊:“喂!我陳文強?!?/br> 秦處長一愣,怎么了這是?但他從陳文強的語氣里聽出他的不快來, 他立即就說:“才石主任打電話過來。掉線了?!?/br> “嗯。”陳文強答應(yīng)了一聲。 秦處長就有點兒方,這是什么意思?電話不給石主任, 你陳文強想干嘛?但他突然想起來昨晚那個死亡,就抓緊機會說:“陳院長, 你們那個有石棉接觸史的死亡患者, 是不是做個尸檢?我做完過去看病歷, 還沒有明確的臨床診斷?!?/br> “好。你去辦吧。我們要交班了?!标愇膹娍巯码娫?,對護士長說:“交班。一會兒還有手術(shù)呢?!?/br> 電話那一端的秦處長再次聽到話筒里傳來了忙音,不知為什么,他突然覺得輕快起來。他填好總值班交班本上的所有欄目,然后對盧干事,嗯,盧副科長做交代。 “小盧,胸外科昨晚的死者,家屬來了你別給死亡診斷書啊。要勸說他們做尸檢以明確診斷?!?/br> “好。那我一會兒過去十二樓看看死者的病歷。” “行。你去吧?!?/br> * 十二樓今天的交班更是冗長了,除了術(shù)后的、今天待手術(shù)的,還有昨天夜班死亡的那倆要交代一遍。 中間電話鈴響起,護士長呂青接了電話,她壓低聲音說:“胸外科,找誰?” …… “好,等早會結(jié)束的。” 交班結(jié)束,陳文強對李敏說:“我先去手術(shù)室,你先帶修復(fù)顱骨的那患者過去?!?/br> “好?!崩蠲袅⒓创饝?yīng)。兩臺手術(shù),一般是先做那臺比較簡單的小手術(shù)了。 石主任則吩咐潘志:“小潘,你把那死者的病歷收好,萬事都等下了手術(shù)再說?!?/br> “是?!?/br> “趕緊推患者去手術(shù)室了。”石主任吩咐了一句鄭大夫一句,就去追趕陳文強了。 今天交班的時間久,都過了八點半了。 護士長就喊下夜班要走的楊衛(wèi)國:“楊大夫,你快過去兒科勸勸王大夫,他閨女夜里死了,兩口子現(xiàn)在還光顧著哭呢。才兒科護士長打電話過來,讓你過去勸勸他?!?/br> 楊大夫還真不知道那孩子死了的事兒,他聞言驚愕道:“不就是肺炎嗎?怎么就死了呢?” “我怎么知道?小吳她家的孩子住院了。我今早也就來得及問問她家孩子是不是沒事兒,顧不上問王大夫家的孩子怎么死的了。兒科護士長催呢,孩子死了再不送走,那監(jiān)護室的消毒可就麻煩多了呢?!?/br> “行了,我這就過去?!睏畲蠓虼饝?yīng)一聲,便從樓梯走去兒科。這個時間點,電梯運送做手術(shù)的患者都排隊呢,自己就不去湊那個熱鬧了。 楊大夫到了兒科,護士長見了他立即說:“在兒外那層的監(jiān)護室。”然后她在楊大夫未來得及變臉的時候說:“走吧,我跟你一起過去?!?/br> 監(jiān)護室里,王大夫和汪秋云倆還趴在嬰兒床的床欄那兒看孩子呢。對王大夫來說,這個才是他的孩子,從在娘肚子里,他就開始照料的孩子。 他為汪秋云多吃一口、為汪秋云多睡一會兒,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不像兒子小志那時候——楊衛(wèi)華懷孕了,自己就陪著她住回去她娘家。什么都不用他做,他只要看著保姆干活,別說話、別開口給楊衛(wèi)華父母添堵就好。 孩子出生后也是一樣。他都不記得自己是不是給兒子換過尿布,但肯定是沒有洗過尿布的。但是女兒不同。 哪天不給這女兒洗一盆尿布呢。 哪天孩子哭他不曾抱著哄呢。 給孩子換尿布、洗澡、穿衣服、喂她吃雞蛋黃……看著她終于能認識自己了??粗涇浀男¢|女,能翻身了、能坐起來了、能滿屋爬了……從只知道吃喝拉撒睡,到現(xiàn)在看到自己就伸手要抱,哭了、笑了都要自己抱,自己付出了多少??! 可她現(xiàn)在就那么冰冷僵硬地躺在那兒,她怎么就這么不要自己了呢。 王大夫哭干了眼淚,癡癡地看著女兒。 * “大王?!睏畲蠓蛞宦暫?,把王大夫從癡迷狀態(tài)喚醒?!澳阍趺催€沒給孩子收拾好?” “老楊,你來啦?!蓖醮蠓蚋砂桶突卮鹨痪?。 兒科護士長趕緊跟上說:“孩子的衣服帶來沒?我給孩子換上?!?/br> 汪秋云下意識地回頭看看自己的那個大包,那個剛才落到地上的大包。護士長趕緊走過去撿起來,顧不得問汪秋云是不是有全新的沒上身的衣服,她就在里面翻起來。 “就這件吧?!狈奂t色的公主裙,但明顯不是這季節(jié)穿的。 王大夫回過神說:“老楊你幫我打盆熱水,我自己給孩子換衣服?!?/br> “好?!睏畲蠓蛑浪獰崴哪康?,趕緊拿盆、提暖壺地出去打水。 他回來的時候,護士長幫著倒了一盆燙手的熱水,王大夫親自給小女兒擦洗,然后趕緊給孩子換上粉紅色棉襖棉褲,最后在外面又把那條粉色公主裙穿上了。 汪秋云吶吶道:“這是你月初帶小志和珍珠去買的。要不要把小志接回來看看寶珠?” 楊大夫立即反對:“接什么接,他才多大的孩子?!?/br> “可是不給小志和珍珠見最后一面,他倆那么喜歡meimei……” 王大夫看女兒都收拾好了,就對汪秋云說:“你帶著東西回家,我送了寶珠回頭去學(xué)校接他倆。老楊,你替我向梁主任請假,還有死亡診斷書什么的,你幫我辦一下。” “那些我都可以馬上幫你辦好。可大王,你,你真要接小志他倆回來看?” 王大夫點點頭,把閨女抱上護士長推過來的平車上。汪秋云看著床單蒙上了女兒的臉,眼淚再度涌出來。她扒住平車,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護士長拉住她說:“你可別把眼淚掉孩子身上了。王大夫,你先推車走吧?!?/br> 汪秋云充耳不聞,她拽著車跟著走,護士長只好把他家散落在監(jiān)護室的東西收拾起來,叫了保潔員來清理監(jiān)護室,吩咐將這個病室徹底消毒。而楊大夫就去幫著辦理死亡證明手續(xù)、以及聯(lián)系火葬場等事兒去了。 * 王大夫木然地推車從兒科監(jiān)護室出來。車上的白色床單蓋著小小的、微微隆起的身形。走廊加床的患兒家長,都抱緊自己的孩子,同情地看著這沉默的父親和默默流淚的母親。 電梯下來了,空間不夠進去平車的,但是里面的人看著他們夫妻悲哀的樣子、還有車上蒙著的那一團,就有幾個人走出來。 “謝謝。”王大夫推車進去。又出來了兩個人,倒出了更多的空間。 電梯門闔上了。出來的那幾個人看看邊上的兒科大牌子,互相間同情地說:“看著孩子不大啊,真可憐?!?/br> “大夫的孩子也會死啊?!?/br> “你這不廢話嘛,大夫自己都會死的?!?/br> 王大夫推著孩子木然穿過走廊、走到十七層后面的太平間,他在交接的本子上簽上死者的名字:王寶珠。然后又簽上委托人的名字:王大志。 “老張,我閨女你幫著看著點兒。別驚擾了。我辦完手續(xù)自己過來送她?!?/br> “行。那我把她單獨放在這邊。這車我替你送回兒科?!?/br> “好。謝謝了。” 王大夫和汪秋云一起回家。他洗漱之后,小心地刮胡子,修面,然后換了一身干干凈凈的衣服。他要讓女兒知道自己還是英俊父親的模樣。 “秋云,我去學(xué)校接小志和珍珠。你把珍珠的衣服準備一下。” “嗯。” 這個春節(jié),王大夫給珍珠買的衣服都是和寶珠一樣的鮮艷顏色。他吩咐一句走了,汪秋云翻看衣柜又流下眼淚,家里哪哪兒,入目皆是寶珠的玩具、小衣服。 汪秋云哭了一會兒,把珍珠前年穿過的一件銀灰色衣服翻了出來,拆掉領(lǐng)邊、袖口、衣擺等處后加的彩色花邊,還未來得及把線頭掃出去,門上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 汪秋云抹掉眼淚,又趕緊給珍珠找出一條深藍色的褲子,黑色的襪子。都有點小了,先對付穿著吧。 “好了嗎?”王大夫進門就問。 “好了好了。珍珠過來跟mama換衣服?!蓖羟镌瓢焉碇奂t衣衫的女兒拉進屋?!按笾?,你把珍珠的黑鞋子找出來。在鞋盒子里呢?!?/br> 幾分鐘之后,一家人全是肅殺之色的衣裝,汪秋云背著一個黑色的小包出門了。 * 楊大夫站在太平房那兒等著呢。見了小志和珍珠就說:“你還真把孩子帶來了啊,大王?” “他倆都喜歡meimei,見最后一面吧?!?/br> 楊大夫留在門口沒進去。 老張在前面引路,邊走邊說:“王大夫,要不要給孩子化妝?” 汪秋云說:“我?guī)Я藮|西來。” “那是不是先化妝再給倆孩子看?。俊?/br> 沒等王大夫張口,拉著珍珠的小志就說:“爸,我會給meimei抹紅嘴唇的?!?/br> 珍珠的眼淚就掉出來。 “不許哭。”小志兇了一句。“我爸才說什么了?” 珍珠憋嘴,但同時也憋住了眼淚 王大夫猶豫了一下說:“我那小閨女模樣變化不大,不至于嚇著他倆,先看看再說?!?/br> 孩子有些脫水,與一小時前相比,模樣是沒有太大的改變。但是對于倆孩子來說。meimei青灰的臉色變化,還是讓珍珠受到了驚嚇。 老張回身擋住倆孩子的視線說:“王大夫,你們帶著孩子先出去。等幾分鐘再進來吧?!?/br> 不想小志倒是個膽大的。他從老張的身側(cè)擠過去,看了下寶珠對汪秋云伸手:“阿姨,把你抹嘴的口紅給我。” 汪秋云知道小志和珍珠平時就喜歡給珍珠打扮,有一回甚至把半管口紅抹了孩子滿臉。她無奈之下只好教他倆怎么給孩子抹口紅、點個紅腦門。 現(xiàn)在,她看著小志先給小女兒點了一個圓圓的紅腦門,然后仔細地在唇上抹了紅色,又在兩邊的臉蛋上一圈一圈地畫著……眼看著寶珠的臉色變得不那么晦暗了。 汪秋云從包里翻出一盒粉,用粉撲輕輕地蘸了一點粉,輕敷在已經(jīng)涂抹了一層口紅的臉蛋上。滿臉按過一遍粉之后,白里透紅的臉色,已經(jīng)是孩子平時的模樣了。 老張讓珍珠去看meimei。 珍珠尤帶著一點兒天真說:“mama,meimei是睡著了,我們帶她回家睡吧。不留她在這里和爸爸一樣死了?!?/br> 汪秋云捂住珍珠的嘴流淚,她拼命地朝丈夫搖腦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唉!王大夫傷心之余摸摸珍珠的頭發(fā),說:“再看看meimei吧?!比缓笳f汪秋云:“你別捂孩子嘴了。” 老張憐惜珍珠,就勸說他們:“王大夫,行了,帶孩子出去吧。楊大夫聯(lián)系的車也差不多快到了?!?/br> 王大夫點頭,拉著倆孩子出去。汪秋云捂著嘴,滿臉是淚是跟在后面。老張將床單蓋住了孩子的臉。 站了一陣子,靈車來了。楊大夫陪著他們父子倆,跟在老張和倆抬著小棺材的小伙子后面進去,片刻的功夫倆小伙子抬著棺木出來。四個人仍跟在后面。 王大夫就汪秋云說:“你帶孩子回家去吧?!?/br> 小志就說:“爸,我跟你一塊去。” 楊大夫就催:“大王,趕緊上車,要走了?!?/br> 王大夫看看小志,說:“那你就來吧。” 汪秋云以為是說自己,立即拉著珍珠先把珍珠抱上車了。 “大王?” “呼——去吧,都一起去了。老楊你坐前面去了?!?/br> “好?!?nbsp;楊大夫立即就去了前面。你們一家五口在后面吧。 靈車喇叭響了兩聲,緩緩地駛出了省院。 老張這些年看過了無數(shù)的死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但沒有哪一個讓他如今天這般,能生出憐惜來。 誰也想不到他憐惜的對象是汪秋云——這個女人,她命不好啊。這樣的女人,前面害了一個丈夫了。后面再嫁又克死了一個女兒。 誰也想不到他憐惜她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她喪夫、再嫁、又失女,而是因為她再嫁的丈夫福薄。因為他是一個有負恩義之人。 做人不厚道,早晚要把欠了的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