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太太傷腰也是大孫子淘氣的結(jié)果?？墒菍χ粋€五周歲不到的孩子，能怎么地他呢。打他一頓, 他哭一場, 然后很可能會生病一次, 最后落得孩子大人全遭罪, 他也未必就不會不淘氣了。

    然而即使沒因為他的淘氣打他, 孩子大人一起遭罪的日子也來了。

    電話鈴聲響起時, 費院長剛把二兒子打發(fā)出門。他要老二去集資樓那邊看看, 怎么他哥和他嫂子都沒有過來吃早飯。

    費院長抓起電話聽筒，說：“喂，我費保德。哪位？”

    “費院長，你好, 我是醫(yī)務(wù)處小盧，昨晚的總值班?！北R科長把昨晚“跳樓”的后繼之事報告給他。

    “現(xiàn)在陳院長和秦處長去看患者去了。陳院長說那患者指甲下出血有問題。他交代我給你打電話, 看看那個道歉你怎么安排。昨晚急診……”

    昨晚急診雞飛狗跳的那一幕, 隨著盧科長的如實匯報, 原汁原味、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費院長面前。

    費院長越聽越氣，他把牙齒咬得咯嘣響。要不是隔著電話線，小盧都怕他會撲上來咬死自己。

    撂下電話，費院長覺得手抖, 控制不住地抖。這個盧德，這個盧德, 這是報仇來了, 這是報仇來了。來報自己十年前輕視他的舊仇了。

    怪自己輕視他嗎？一個才畢業(yè)的大專生, 就算你是醫(yī)院管理專業(yè)畢業(yè)的, 但憑書本得來的那點兒東西，就敢給那時的醫(yī)務(wù)科董主任提交了一份名頭極大的《現(xiàn)代化醫(yī)院管理·醫(yī)務(wù)科應(yīng)行之事》。一份報告就想把整個醫(yī)務(wù)科納入他的規(guī)劃里，按著他的想法行事?？赡軉?？那是空想，那是紙上談兵。

    可是現(xiàn)在自己兒子、媳婦都不爭氣，屁大點兒的事兒，不知道捂住了悄悄處理，偏鬧得全院都知道……

    費院長黑著臉沉思，半點也不帶搭理湊到自己跟前的小孫子。老楊太太看祭出寶貝孫子都不好使了，趕緊把要哭的孩子拉進房間里去哄了。

    *

    陳文強帶著秦處長去急診病床前看患者。他們的到來，在秦處長介紹了陳院長的身份——醫(yī)療院長、神經(jīng)外科專家，省內(nèi)有著名的神經(jīng)外科專家，還有他自己的醫(yī)務(wù)處處長身份后，患者和家屬的情緒都穩(wěn)定了很多。

    “昨晚的事情雖然是意外，但我倆先代表醫(yī)院跟你們道歉?！标愇膹婇_門見山先道歉。

    “是啊，對不起。我們沒有教導(dǎo)好自己的職工?！鼻靥庨L緊緊跟上。

    伸手不打笑臉人，患者家屬中還有要說點兒什么的，也在其他人提醒這是醫(yī)療院長，父親還躺在床上等治療而閉嘴了。

    陳文強仔細詢問病史、認真查體后，吩咐趕過來的值班大夫劉立偉和實習(xí)學(xué)生開化驗單。

    “急診查凝血功能，先給小分子肝素抗凝治療。腹部ct改為急診ct，那個秦處長，你去跟ct室聯(lián)系一下，讓他們務(wù)必、盡快給這患者做ct檢查?！?/br>
    “是。陳院長我這就去安排。”

    所有人都去忙了，陳文強再次對患者說：“昨晚碰倒你的事兒，你放心，我會提請院務(wù)會處理?！?/br>
    患者見陳文強這態(tài)度，便很不好意思了。他認真地對陳文強說：“陳院長，昨晚的事兒也怪我，是我自己想看熱鬧。我兒子攙著我去走廊，我行動慢，擋著那第三者的路了。不全怪人家。就算了吧?！?/br>
    陳文強很認真地說：“這是你寬懷大度，被碰倒了還給她們講情。但你的要求我已經(jīng)打電話給費院長了，等他找到人了，讓他們?nèi)齻€一起來給你道歉。”

    “不用了，不用了。有你剛才給我看病，我這心里什么不舒服都沒有了?！?/br>
    “真不用了？”

    “是是?！?/br>
    “那好。我就不讓他們過來給你添堵了。你有什么事兒，就打發(fā)家人去找醫(yī)務(wù)處的秦處長了?！?/br>
    “好好。謝謝陳院長?！?/br>
    患者家屬把陳文強送出急診科。陳文強一邊往住院部走，一邊想是誰跟自己說這家人不講理來著？

    明明這家人都很好說話、很懂道理、很明白事兒啊，并沒有刻意為難人啊。

    *

    費院長等到日上三竿了，終于等到二兒子回來了。

    “爸，我嫂子一早就去了分院。她留言說那邊還有事兒要處理。我哥，”

    “你哥去哪兒了？”

    “他去了急診室把那女的背回單身宿舍了。我去單身宿舍找到他的。他跟我說那女的腳崴了，沒人護理。還有，還有”

    “還有什么？他要在宿舍護理那女的？”

    老二被他父親的黑臉嚇得往后退，嘴里吶吶道：“我哥說那女的懷孕了?！?/br>
    費院長氣得摔了手邊的電話機。

    摔完之后他就朝著里屋喊：“珊珊，跟你二哥去把你大哥找回來。他要再敢給我找借口，我打折他的腿?！?/br>
    正哄著侄子玩的費珊，趕緊溜溜地出來，拽了她二哥一起下樓走了。

    老楊太太跟在后面出來說：“老費啊，我怎么聽老二說那女的懷孕了？你先別顧著生氣啊，要是人家不肯做人流，事情可能要大發(fā)了。”

    費院長被老伴兒點醒，他立即撲到窗邊朝下面喊：“珊珊，你倆先上來?！?/br>
    才下樓的兄妹倆又上來了。

    “爸，你閑著沒事兒溜我們腿兒吶。”閨女到底不那么畏懼父親，抱怨一句后，彎腰撿起摔壞的電話機。

    “你倆帶孩子進去玩吧。”老楊太太把兒子和閨女?dāng)f回屋子里去。然后她扶著腰、慢慢坐到沙發(fā)上，撫摸著摔壞的電話機說：“那女的肚子里揣了孩子，等計生找上門來，我怕他的工作保不住。你也沒法護著他的。”

    費院長頹敗地靠在沙發(fā)上長嘆一聲，心里說，兒子傻有什么辦法呢，自己費盡心思給他娶的靠譜媳婦，唉，如今這是非離婚不可了。

    “老大得趕緊離婚了?！崩蠗钐姓f了一句。

    在費院長心里，難得老伴兒有這樣明白的時候。他瞬間像老了幾歲，無奈地說道：“是啊，我也沒法護著他。就是他們那個集資房，那是算了倆人工齡積分的，”

    老楊太太不等丈夫說完就截住話頭：“那是我大孫子的。”

    “你有主意就好。但是，”費院長極為困難地說：“既然是你大孫子，那老大再結(jié)婚，就得跟我們住在一起了。我得被他們慪死?！?/br>
    老太太想了一會兒說：“要不還是別離婚了吧。不行。你可別被他們氣出個好歹來?！弊笠膊恍校乙膊恍?，老太太急得猛地站起來，腰疼令她馬上變了臉色，他只能歪著身子、扶著腰又慢慢坐下了。

    “行了，你帶好孫子也就可以了。這事兒我來處理?！?/br>
    *

    曹秀娥昨晚失控地鬧騰了大半夜之后，一早就自己搭乘公共汽車去分院，路上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了分院。這是五一期間路上沒車，道路非常順暢的情況下。若是平時上下班，兩小時也未必能到的。

    她之所以五一又來了分院，是不想面對費家母子和自己父母。

    昨晚下班的時候，她告訴費達自己加班，然后五一上午盡可能早點到家，一起帶孩子去公園玩?？墒枪ぷ魍瓿闪舜蟀胍院?，她又覺得該回家。不然明早坐車太累，也沒力氣帶孩子玩了。

    可她再沒想到回家可能面對的是這樣的難堪場面。

    她想了一路，想不明白丈夫為什么會出軌。自己是哪里配不上他了？自己是哪里對不起他了？

    給老費家生了兒子了！他弟弟自己每天帶著，就差手把手地教導(dǎo)了。她meimei考高中，要是沒有自己，她連個普高都考不上的水平……沒有自己，省院去年最后一批在職職工委培，她根本就考不上。

    自己哪里對不起他們老費家了？！

    這念頭折磨了她一路，直到她走進分院的主任辦公室，換好白大衣，走去門診藥局去看昨夜的處方。

    “曹主任，你昨晚沒睡好？”門診藥房的值班大夫，很關(guān)切地問她。

    “嗯?！辈苄愣鸫饝?yīng)一聲，開始她的工作。她每天要把門診處方和住院處方都核對一遍，特殊用藥的處方，她審核之后還要每周送給范主任再核對一次。

    昨晚分院門診就沒有幾個患者，所以她很快就審核完了。病房昨天剩下的那些處方，她也都認真地完成核對了。她把特殊處方收進專門的柜子里，普通處方再按照類別放好，這時發(fā)現(xiàn)時針分針幾乎要合到一起了。

    就中午了啊。

    可她沒吃早飯，現(xiàn)在也沒覺得餓。她甚至盼著工作沒做完，自己可以不再去想昨晚的事兒。

    *

    五一，老孫一大早就把楊衛(wèi)華母子送回娘家。

    “衛(wèi)華，我明早來接你們，咱們仨一起去公園玩?！?/br>
    “好?！睏钚l(wèi)華周六是不會回省院上班的，實驗小學(xué)明天放假。

    “我要趕回去那邊了，你跟爸媽說一聲，我就不進去了。”

    “嗯。慢點開車，差不了幾分鐘?！?/br>
    老孫點頭，開車離開了大院的門崗。

    “媽，為什么要明天去玩？我昨晚就把作業(yè)寫完了。”小志不怎么高興。

    “你孫叔要回家看他女兒?！?/br>
    “哼。”小志記仇。

    “小志啊，”楊衛(wèi)華拉著兒子慢慢往家里走，“你跟珍珠都能處好，跟jiejie也應(yīng)該能處好的，是不？”

    “不是?！毙≈緮蒯斀罔F的回答噎住了楊衛(wèi)華。

    這樣的回答是她沒有想到的。她開始皺眉。這孩子像了誰呢？自己和王大志都不是這樣的人啊。她皺眉思索，小志仰臉就看到了。

    “媽，你別皺眉。你皺眉就不好看了。孫叔喜歡你笑。男人都喜歡女人笑?！?/br>
    “哪兒學(xué)來的這些話。再不準(zhǔn)胡說了。”楊衛(wèi)華板臉。

    “我才不是胡說呢。我爸爸就喜歡看阿姨笑。阿姨笑著跟他說什么他都可以。孫叔也喜歡看你笑，我天天都有看見呢。你剛才說他慢點開車，你說他他都在笑?！?/br>
    楊衛(wèi)華頓時無話。她不知道該怎么跟兒子解釋這些，但她避重就輕地朝兒子笑了一下。立即換回兒子的滿意。

    “媽。我們往這面走?！?/br>
    “你這要往哪兒去？那姥姥家在那頭，眼看著就到了。”

    “咱倆在院子里多走一會兒。我不想見我姥姥。她看著我就說我爸不好?！?/br>
    “你爸確實不好?！睏钚l(wèi)華順口答道。

    “嗯?！毙≈就纯斓卮饝?yīng)了。

    楊衛(wèi)華又愣住。她摸不清兒子的想法了。

    “可他再不好也是我爸。我不喜歡姥姥說我爸不好?！毙≈鞠袷菍ψ约赫f，又像是在對母親說。“我也不喜歡我奶奶說你不好。”

    楊衛(wèi)華這才想起來，從自己離婚后，小志再也沒去過他奶奶家。也不知道王大志是怎么想的。或許他奶奶孫子多，也不在乎看不到小志吧。

    “你一周沒去你爸爸那兒啦。明天晚上要不要送你過去？”

    “不去了。讓他跟阿姨和珍珠去好吧。我跟你好、跟孫叔好。”

    楊衛(wèi)華有小小的感動，兒子跟老孫這么快就能處到一起，還真像老孫說的那樣，孩子會本能地分辨出誰對他好的。

    但同時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對兒子說。他姥姥因為他疏遠她、不肯回家的緣故，氣急敗壞地跟自己抱怨，說了很多次養(yǎng)了個小白眼狼?？勺约阂苍吹剿г惯^后擦拭眼角。

    老孫能跟小志處好，自己能不能跟繼女處好呢？

    楊衛(wèi)華又開始犯愁。

    倆孩子處不好，責(zé)任在繼女；繼女又對自己挑剔，自己要跟老孫分手吧，可老孫這些日子待自己、待小志……唉，老孫沒什么不好的。

    自己跟繼女計較，說到底最后是為難了老孫呢。

    楊衛(wèi)華決定不再計較繼女的挑剔，她同時還想勸說兒子退一步。

    “小志，你孫叔的女兒，你jiejie去年說的那話是錯的，咱們可以度量大一些不計較，可以不？”

    “不可以?！?/br>
    “看在mama和你孫叔的面子上呢？”

    “你說她錯了，她承認嗎？”小志梗著脖子說：“她得先跟我說對不起，我才能說沒關(guān)系的?！?/br>
    兒子說的好有道理，楊衛(wèi)華決定把這事情交給老孫去處理了。他在部隊做連指導(dǎo)員，那是專門做思想工作的，他自己都說老兵油子、新兵蛋子，再調(diào)皮他都能拿下，想必這倆孩子對他來說也不是難事吧。

    *

    母子倆在院子里逛了幾大圈，最后楊衛(wèi)華說：“小志，mama走累了，還想上廁所，咱倆回去吧。”

    小志的笑臉就收回去大半了。他默默地轉(zhuǎn)了方向，跟著母親往回走。

    “姥姥?！毙≈居卸Y貌地打招呼。

    “哎呦，我孫子回來了啊?！崩咸芨吲d，這又有一個來月沒見著了。但她跟著問：“衛(wèi)華，你們娘倆去哪兒啦？”

    “我和小志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楊衛(wèi)華放下東西去洗手間。

    等她出來，小志不見了，估計是回樓上房間了。老太太臉上也罩上了一層不悅的寒霜。得，肯定又是祖孫倆不痛快了。

    楊衛(wèi)華扶額。

    “小孫剛才打電話，說跟他閨女商量好了，晚上一起過來吃飯?！崩咸畠毫奶?，上上下下打量女兒，確認女兒精神頭好、臉色也潤澤，放心也滿足了。忍不住打開話匣子說：“你要早聽我的多好。你早早就該找老孫這樣的人?！?/br>
    楊衛(wèi)華敷衍地笑笑，好脾氣地說：“嗯。那個，媽，衛(wèi)紅她們晚上回來不？”

    “你想叫他們一家也回來？你不怕小志和他閨女吵起來丟臉啊?！?/br>
    楊衛(wèi)華被親媽堵得回不出來話，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有老孫在，不會吵起來的?！比缓笏囂街鴦竦溃骸皨?，你以后再別說小志他爸爸的不好了，弄得小志跟你都生分了，劃不來的。

    其實你不說，他心里也明白的。他這都一周多了沒過去的。你今天再別提他爸爸，權(quán)當(dāng)那人從來沒有過，行不，媽？”

    “你是擔(dān)心他又自己跑過去？”

    “是啊。不過他這周跟老孫處得比跟他爸爸好的。”

    老太太嘆氣：“好。我再不說了。這個小白眼狼?！?/br>
    楊衛(wèi)華假裝沒聽見“白眼狼”這幾個字，換了個話題問：“小志呢？”

    “上樓練字去了?！?/br>
    “我爸又下基層慰問去了？”

    “是啊，這過年過節(jié)的，你要不回來，這家里就我一個人的。”老太太的臉上露出寂寞之色。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等秋天我上午基礎(chǔ)課，周日就可以在家休息了?！?/br>
    老太太的心里不怎么是滋味，她對女兒不說把小志送回家，是失望、遺憾，但又覺得說不出來的輕松。以小志和自己三句話說不到就逃走的狀態(tài)看，他不回來，對自己、對他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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