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所謂“績效改進計劃”其實也就是個裁員的前奏，以免開人的時候扯皮。管理層不滿意員工，所以才給員工做pip。員工被pip了，心里也不會服氣，有些自找下家離開，也有些干脆就擺爛了，鮮少有人真能達到“改進”的效果。

    但羅耀江還真做到了。時為作為暫代的直屬領(lǐng)導(dǎo)，在幾次評估中都給了他最高等級的打分。再往上，到了行政總廚莫亞雷那里，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來。畢竟在過去的三個多月當中，全日制廚房沒再收到過賓客或者相關(guān)部門的投訴，菜品研發(fā)和員工培訓(xùn)上了正軌，秋季新菜單的銷售和口碑也是一片大好，都是實實在在的成績。

    hr這里不過就是走個流程，通知羅耀江通過了評估，幾方在材料上簽字結(jié)束。

    面談之后，人力資源部的同事開了小會議室的門，拿著材料出去了。羅耀江卻叫住時為，又把門關(guān)上，重新坐下來。時為知道羅廚還有話要說，耐心等著。他猜羅耀江會問他有關(guān)職位的事，既然pip通過了，主廚的職位是否也該恢復(fù)。這對他來說是個有些尷尬的問題，畢竟他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回西餐廚房去，但他不介意聽聽羅耀江的想法。

    羅耀江開口，卻跟他預(yù)想的不同，只是想當年：“算起來我做廚師也有三十多年了，年輕的時候自以為算是聰明有天分的，而且跟了個好師傅，學(xué)到很扎實的基本功。那時候哪怕一站一整天，節(jié)假日連著上班，陪不了家里人，也干得有滋有味。后來飯店改制，就留下我一個人，還很快升上了副廚，又升主廚，當時真挺開心的，以為總算可以空出手來，做研發(fā)，做管理，結(jié)果……”

    老羅說到這里停了停，斟酌了詞句才往下說，“結(jié)果，上面關(guān)系復(fù)雜，下面到處擦屁股，成天就跟救火似的，越干越?jīng)]意思。尤其是讓我管員工食堂，我是真有點意見，別的酒店都是外包的，老江亞那會兒，犯了錯誤才會被調(diào)去管食堂……”

    時為笑著接了一句：“老江亞的食堂也不難吃啊?！?/br>
    話出口，時為才覺自己可能多嘴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靜了靜，羅耀江卻是笑笑地看著他，仿佛早就得知天機。

    時為岔開話題，說：“可能因為我從前一直在餐廳工作吧，跟酒店不太一樣，習(xí)慣了后廚同事輪流做員工餐，所以我還真沒覺得讓我管員工食堂是種懲罰?！?/br>
    羅耀江笑，點點頭：“是，做飯就是做飯，做給誰吃，沒有高下之分的?！?/br>
    頓了頓又繼續(xù)道：“我仔細看過你那本菜品研發(fā)的筆記，里面有一道菜，是紅燒rou，標注就是員工餐。”

    時為笑了，點點頭，說：“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正式工作的第一家餐廳，讓實習(xí)生做員工餐，正好有五花rou，我就做了紅燒rou配米飯?！?/br>
    這話也叫他想起過去，當時在rou臺工作，算是西餐后廚最難也最累的一個臺，因為來店里的客人總有70%會點rou菜。rou臺主管脾氣也不大好，他被罵得最多。甚至有一次主管直接說中國人對法餐口味的把握就是有問題的，他也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干不了這一行。

    那天也是任性，他干脆帶了亞超買的調(diào)味料，每一步都按照朱師傅教的做到位，結(jié)果從chef到實習(xí)生都說delicieux，很給了他一點信心。他后來還給他們做過油煎帶魚，也是朱師傅的做法。法國人吃帶魚一般都是烤和煮，他給他們帶去了錦繡廳招牌菜的震撼，也愈加相信只要不狹隘不預(yù)設(shè)立場，食物其實跟藝術(shù)一樣是共通的，會吃的人自然會懂。

    回到此刻，羅耀江也笑了，看著他說：“那完全就是老江亞錦繡廳的做法，后來找那時候的同事聊起，才聽說朱師傅有個外孫子去法國學(xué)了廚師?！?/br>
    話沒說得太明，但彼此都知道意思。因為有之前的鋪墊，時為不算太意外，也看著羅耀江，等老羅說下去。

    羅耀江仍舊笑著，繼續(xù)道：“那天看到這道菜，一下子叫我想起自己從前做學(xué)徒的時候，累但是有奔頭，一天天地過著帶勁。后來跟著你一起做培訓(xùn)和研發(fā)，還真讓我找回一點當年的感覺來。入行三十多年，我見的廚師也算多了，其實真正能學(xué)出來的總共沒幾個。但是小時，你是又努力又有天分的那一種。你放心，不管你之后繼續(xù)留在全日制廚房，還是回西餐廚房，我肯定支持你。”

    時為微笑，與羅廚握了手。

    當日住店客人不多，全日制廚房閉餐也挺早。

    下班之后，時為叫上了羅耀江和奚溪，去江亞飯店后面那條小馬路上的酒吧坐了坐，算是替羅廚慶祝結(jié)束pip，也商量一下下一季菜單的研發(fā)工作。

    倒是奚溪，提出叫上叢欣，說叢總才是他們這個項目的發(fā)起人。時為發(fā)消息過去，叢欣很快來了，又是一派同事情誼地與他們每個人微笑打招呼，坐下說自己今天開了車上班，只點了杯無酒精的飲料，kiss on the beach。

    奚溪看著酒單笑了，說：“無酒精版叫kiss on the beach，有酒精版叫sex on the beach，絕！”

    就是因為這個有點特別的名字，叢欣和時為在酒吧柔和幽微的燈光下望向?qū)Ψ?，短暫地對視。那一瞬，兩人都想到六月的某個夜晚，他們也是坐在這里，談他留下工作的條件。算起來，不過三個多月而已，卻已經(jīng)有那么多的改變。

    聊了一會兒，眼看時間不早，四個人出了酒吧。奚溪和羅耀江都住浦東，準備拼一輛車過江回家。正看著手機叫車，難免寒暄幾句，羅耀江問叢欣和時為怎么走。

    大約也是心虛，兩人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絲尷尬，不約而同地開口。

    叢欣說：“我車就停在附近，時廚住哪兒，我送你吧。”

    時為說：“不用了，我還要回酒店拿點東西?！?/br>
    說完笑著揮手道別，一個往左去百貨公司的地庫，另一個往右去酒店后門。

    一直等時為騎車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才看見叢欣那輛小思域就停在樓下。

    他上樓開了門，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洗了澡，身上只套了件他的t恤，正盤腿坐在床上給他發(fā)消息：你好慢啊……】

    時為看著那條信息笑出來，再看看她，頭發(fā)微濕，皮膚新鮮，直覺跟在酒店所見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對他來說，最舒服的夜晚不過如此，工作一切順利，service結(jié)束得早，第二天還是輪休。但兩人廝磨到半夜，叢欣的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她拿過來看了眼時間，又鉆到他懷中跟他抱了抱，便起身去找自己的衣服。

    “你干嘛？”時為問。

    叢欣說：“我車還停在樓下，外公外婆明天一早散步會看見的。”

    他確實沒想到這也是個問題，就那么看著她穿衣服，靜了靜才又說：“那我送你吧。”

    “不用，你睡你的?！彼阉椿卮采?，俯身親一下。

    他沒再堅持，她也就這樣走了，離開之前道別，仿佛一切如常。

    但其實兩個人都能察覺到彼此情緒的變化。

    時為覺得自己終于想明白的一件事，她為什么總是讓他去她那里，其實就是怕讓外公外婆看見。

    叢欣開車回家的路上，一樣也在回想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們在一起很愉快，床上也很契合，但需要處處隱瞞總有些異樣。她知道他更介意的點，在酒店避著人倒也罷了，為什么對家里人也要這樣？

    車開進小區(qū)地庫，她拿出手機，又想發(fā)消息給他，但句子打出來，終究還是全都刪掉了，是不確定他是不是已經(jīng)睡了，也是因為她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么。

    最后只發(fā)了幾個字：我到家了?！?/br>
    對面幾乎立刻回復(fù)，但也只有兩個字：ok】

    第54章

    時為輪休之后回來上班的第一天，叢欣就收到了莫亞雷發(fā)出的郵件。

    她讀了兩遍才確定自己沒看錯，莫亞雷在信里主動提出，要把時為調(diào)回西餐廚房，并且派他負責(zé)這一次時裝周首秀after party上的餐食。

    下面羅列的理由充分，且光明正大。一個是因為羅耀江已經(jīng)順利通過了pip，應(yīng)該盡快恢復(fù)全日制廚房主廚的職位。另一個，是西餐廚房承接這樣的大活動也正好缺人手。而且，時為在八月份的gm宴會上表現(xiàn)出色，有此類大型宴請的管理經(jīng)驗和應(yīng)變能力。

    叢欣讀著這非他莫屬的措辭，琢磨這究竟算什么意思，是莫亞雷終于意識到不可能甩開時為這個新cdc，于是自下臺階，還是又有什么陰招要趁著這個機會耍一耍？

    在決定如何回信之前，她打電話把時為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里聊了聊。

    那是兩餐之間的休息時間，他很快來了，換下廚師服，一身黑的坐在她面前。她也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樣子，穿著酒店制服，坐在dgm的辦公室里，認認真真地跟他談工作。

    莫亞雷那封郵件抄送了廚部管理層級的所有人，時為自然也收到了。

    叢欣直截了當?shù)貑査骸澳阍敢猬F(xiàn)在回去嗎？”

    時為反問：“我要是不愿意又能怎么著？”

    叢欣那幾天總覺得他有點氣不順，但還是就事論事，好好回答：“那我就想辦法替你擋掉。等過了這次活動，你再回西餐廚房。不管是人員還是流程，趁著新年旺季之前的這段時間，你從日常運營慢慢熟悉起來，總會好一點?！?/br>
    她覺得這顯然是更加妥當?shù)陌才?，卻不料時為直接拒絕，只說兩個字：“不用?！?/br>
    叢欣略無語，覺得眼前這人多少有點不知好歹。八月份的gm宴會上，他還有全日制廚房的人幫手，但這一次跟上次不同，她明明只是擔(dān)心他單刀赴會，遭人算計，他卻因為私事在這兒跟她耍脾氣。

    她傾身靠近桌沿反問：“這是賭氣的時候嗎？你混洪興的還是東星的??？”

    話說出口，又覺得有點不合適，就怕說他賭氣，他會真賭氣。

    時為卻忽然低頭笑了，說：“叢總你好懂啊?！?/br>
    辦公室里的氣氛也忽然變得有些不同。

    叢欣不屑，也笑了聲，說：“我又不是沒見過后廚拉幫結(jié)派地打架，那回還是我跑進去先把刀收起來上鎖?！?/br>
    時為抬眼看她，說：“真的假的？”

    叢欣說：“你自己去看后廚刀具管理的sop。”

    時為又笑了，靜了靜，才重復(fù)自己的決定，清晰完整地：“真的，我愿意現(xiàn)在回西餐廚房。我有把握，你放心?！?/br>
    叢欣也看著他，卻覺出更多言下之意。他好像在說，你相信我嗎？

    短暫的一瞬，她在兩種截然相反的回答中間左右搖擺，終于還是點點頭，說：“那行?！?/br>
    離開dgm辦公室，時為回到后廚不久，便先后看到叢欣和杰森陳的郵件。廚部的人員調(diào)整已經(jīng)獲批，羅耀江復(fù)職，他正式調(diào)回西餐廚房。餐飲部的宴會經(jīng)理也很快發(fā)了首秀after party的需求，他的名字赫然就在負責(zé)主廚的那一欄里。

    羅耀江和奚溪自然也看到了。

    奚溪來找他，也替他擔(dān)心，說：“你要不跟上面提一下，還是從我們這兒帶幾個人過去幫宴吧……”

    而羅耀江是懂的，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沒說。

    其實確實沒什么可說的，如果莫亞雷不想拿他怎么樣，就算他不帶人過去也不會有事。如果那邊真有什么坑等著他跳，即使他現(xiàn)在提出來，莫亞雷也不會批準。

    但時為自問，自己并非意氣用事。

    上一次gm宴會，他與西餐廚房合作，已經(jīng)對那邊的人員情況有了一定的觀察。更加關(guān)鍵的是，他過去幾個月在員工食堂搞研發(fā)和試菜，也不是沒有西餐廚房的人來過。那種高壓管理下的團隊就是這樣，看似鐵板一塊，一致對外，但實際照樣各有各的心思。

    當然，他也知道自己必須極其小心，無論是手底下出品的食物，還是一起做餐的人。

    當時距離首秀僅剩一周，時間算不得寬裕。他去到西餐廚房的第一天，便召集副廚蒂比歐和下面各組的主管開了個會，一起研究了一下客戶需求。

    l’ile幾本菜單都有些什么，主材，配料，味型，過敏原，成本，制作時間，他清清楚楚。rou、魚、菜、醬汁幾個分組，各有幾個人，都叫什么名字，水平如何，他也大致有數(shù)，很快擬了菜品的種類和數(shù)量，還有人手分工。

    在場開會的各位不免意外，與他有問有答，進展迅速。但他們也都知道此前的糾葛，最后菜單的草稿寫出來，時為問大家還有什么想法，他們都看向蒂比歐。

    而蒂比歐卻笑對時為，說了聲：“oui chef！”

    時為也對他笑笑，只是眼前這人忽然這樣配合，反倒更加讓他有種怪異之感。

    *

    食物之外，還有房間。

    江亞飯店套房樓層，gsm谷燁正在為排房的事情頭疼。

    明星客人身份特殊，從入住到離店都與一般人不同。他提前與各個團隊溝通，了解每一位的行程安排，抵達、休息、彩排、就餐的時間，安保要求，以及各種禁忌和喜好。

    其中又要數(shù)游自遠和覃昭兩位哥哥最為考究，各自團隊都特地提出他倆到達江亞飯店的時間必須是錯開的，既是因為兩人知名度相當，王不見王，也是怕等候在酒店門外的兩方粉絲起沖突。

    谷燁起初也是奇怪了，說他倆不是還在一部劇里演過好兄弟嗎？

    倒是邱嶺事先做了一番功課，她作為私人管家負責(zé)接待覃昭，告訴谷燁現(xiàn)在追星的講究多了，兩個主角哪怕戲里生死相交，命都可以給對方，戲外照樣有各自的粉絲給他們數(shù)各有多少行劇本，出鏡幾分鐘，誰的高光時刻更多，播出之后角色討論度幾何，全都是要比的?？傊彩且驗檫@些比較，兩人因為一部戲走紅，又因為這一部戲成了所謂的對家。

    這種事酒店早有預(yù)案，凡有名人入住，一般都不會讓他們在大堂出現(xiàn)，直接從地下車庫走貴賓通道進房間，避免不可控因素。就算有粉絲過來打聽，酒店也是有制度的，一概回答不知道不清楚無可奉告。

    但兩位明星的團隊拒絕了這個提議，說是當天還有很多業(yè)界大佬和娛樂圈的前輩在，他們不能搞特殊化?？傊褪怯忠驼{(diào)，又不能太低調(diào)的樣子。

    于是就這樣，游自遠的到店時間安排在活動當天的下午。覃昭要晚一些，傍晚才到。

    谷燁這邊跟著總經(jīng)理和副總經(jīng)理剛迎接完游自遠，覃昭那邊的經(jīng)紀人助理又打了電話過來，說坐了早一個航班到達，先來看一下房間。

    那是位于六層的一個江景套房，已經(jīng)完全按照事先溝通的要求布置好，最高的做房標準，由房務(wù)總監(jiān)陸鑫榮親自帶著手套一項項檢查?？蛷d擺上各種歡迎禮物，日本的蘋果，比利時的梨、挪威的瓶裝水、意大利的咖啡豆和咖啡機、法國克魯格香檳，水晶瓶子里匈牙利丁香、哥倫比亞繡球、英國鳶尾插成的花束，好似世界博覽會，旁邊還有產(chǎn)地新加坡的杰森陳親筆寫的卡片，英文正文，下面簽上中英對照的大名，誠摯歡迎覃昭先生的光臨。

    經(jīng)紀人助理對照之前提的需求單，各處看過，基本表示滿意，還拍了照片給經(jīng)紀人發(fā)過去。直到離開房間之前，他收到幾條微信，又接了個電話，臉上忽然凝重，轉(zhuǎn)身把手機交給谷燁，說是經(jīng)紀人讓他接聽。

    谷燁心里咯噔一下，拿過來說了聲“您好”，就聽見那邊問：“現(xiàn)在這里樓上的房間是誰住著？”

    谷燁暗叫不好，但還是微笑回答：“這個涉及其他客人的信息，我們不方便透露哈?！?/br>
    經(jīng)紀人也不跟他多廢話，直接又問：“那同樣位置、同樣房型還有沒有更高樓層的？”

    谷燁笑起來，說：“您這就錯了，并不是說樓層越高就越好，六到八層都是行政樓層，設(shè)施都一樣，景觀也是差不多的，而且宴會廳和中西餐廳都在九樓，八樓緊挨著，肯定不如六樓安靜，還有安保方面也……”